一
　　 那是一個雨后初晴的傍晚，路有些濕滑，我去學校接放學的兒子，我接過兒子的書包時，兒子扭扭頭，一聲不吭地走在我前面，等快要到小區(qū)大門時，兒子停下來。原來門禁處正好有對父女在刷卡過關。女兒大約六七歲，應該是一年級的小朋友；父親是位戴眼鏡的高個子。女兒親熱地牽著父親的手，頭倚在父親的懷里，嘴里還銜著一根棒棒糖。
　　 兒子瞥了一眼，忽然揚起臉問：“爸爸，你何時走？”
　　 那時我剛從一家醫(yī)院離職，打算三天后前往成都謀生。
　　 我告訴兒子：“這次在家會呆上幾天。”
　　 兒子低下頭：“爸爸，你能不走嗎？你不是作家嗎？在福州也能找到工作的吧？媽媽不也找到工作了！”
　　 我摸摸兒子的頭說：“爸爸再干一年就回家。我們得買個大點的房子，有兩個衛(wèi)生間的，你不是一直盼著這個嗎？”
　　 沒想到，兒子天真地說：“爸爸，我可以攢零花錢的。我早餐只吃一塊錢，每天就能剩下兩塊錢（兒子一天3元生活費，一周5元零花錢，據(jù)說是班上零花錢最少的學生），攢個幾年，買衛(wèi)生間應該就夠了吧。你不用跑那么遠的?！?br />　　 我的眼里有淚腺在蠕動，卻擠出一臉的笑意?！昂?！兩個衛(wèi)生間就承包給你了?！?br />　　 兒子十分得意地點了點頭。
　　 那是兒子唯一一次十分鄭重地央求我留在福州，為了家里有個爸爸，他不惜用他全部的積蓄來交換。
　　 可當時的我身不由己。房價總比工資漲得快，兒子大了，總不能老睡在不到三平米的半間房里吧。
　　 接下來我也沒有問兒子——沒有爸爸，兒子在學校是否被人欺侮？沒有爸爸，學習是否對付得來？沒有爸爸，媽媽生病了怎么辦？沒有爸爸，看著同學一家三口一塊兒打球、游泳、跑步……是不是很孤單？
　　 在小區(qū)的林蔭道上，我緩緩地落在了后面，我看見夕陽正斜斜在撫摸著兒子的后背，撫摸著校服上一條條的折痕，撫摸著兒子漆黑的頭發(fā)。我發(fā)現(xiàn)兒子壯實了許多。
　　 那次回家，我不斷地給兒子夾菜，陪兒子下跳跳棋，陪兒子斗地主，陪兒子跑步……
　　 在輔導兒子做作業(yè)時，我發(fā)現(xiàn)他功課拉下了很多，不少書本上的基礎知識沒掌握。不僅如此，態(tài)度還相當?shù)牟缓?。指出兒子的一條錯誤，他不是跳腳就是撕扯作業(yè)本，像極了一只憤怒的小鳥——“我哪里錯了，我哪里錯了……我沒有全錯嘛，我還對了一道題……誰讓你檢查了，你不檢查就不會錯了……”
　　 兒子的表現(xiàn)讓我吃驚。我沒忍住，倏地一巴掌，打在了兒子正在狡辯的嘴角上。一道鮮紅的印記，涇渭分明。
　　 打兒子的當晚，我十分自責。我想過留在福州工作，可是福州的醫(yī)美業(yè)不景氣，工資沒有西部地區(qū)高。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一個打工仔要在城里扎根，老婆孩子花十塊錢都要掂量掂量，我很難想象一個物質(zhì)如此貧乏的家庭能撐多久。
　　 想著想著，我難以入眠。
　　
　　 二
　　
　　 那些年，我先后在嘉興、重慶、湖州、廣州、成都、貴陽等地輾轉(zhuǎn)謀生，常常為籌備一次會議，做成一場活動，策劃一個CASE忙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生活也十分不安定，熬夜應酬餓飯出差，一年換幾次住所。常常兩個月或者三個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兒子似乎不認識我似的，能不接觸就不接觸，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妻子呢，居然覺得旁邊多睡一個人變得不習慣起來。
　　 在家里，我仿佛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每次回家，假期是每月加班或者不休息積攢起來的，不過四五天功夫。四五天，千里奔襲，只能坐飛機。坐飛機就得花掉兩三千元路費，往返還得去掉兩天，在家也就能呆到兩三天。
　　 兩三天夠做什么呢？
　　 妻子為培養(yǎng)我們父子的感情。唆使兒子把積攢了幾個月的愿望讓我兌現(xiàn)，于是陪玩積木、折紙船、角色扮演等成了我回家的第一課。有時候兒子玩著玩著玩倦了，就睡在我的腿上，直到妻子來喊醒他。
　　 我不管在哪座城市，每次回家都會給兒子帶一些玩具作為不能陪伴他成長的補償。
　　 比如“無人直升機”、能用長長的細鞭子抽的“陀螺儀”、“彈弓”、“懸浮磁鐵”、“玩具槍”、“高爾夫模擬球桿”……他每次都一聲不響地收起來，而我則常常在書柜的格子里發(fā)現(xiàn)它們，發(fā)現(xiàn)這些禮物總是完好如新卻總?cè)绷烁觳采倭送?。原來兒子根本就不懂得玩?br />　　 每次回家，我有個習慣，將滿滿的一箱東西顯擺式地當著兒子的面打開，分門別類地送給妻子與兒子。兒子從開始守在我旁邊幫助清點，漸漸地不再關注。
　　 以前，我上飛機有妻子、兒子的提醒；下飛機轉(zhuǎn)坐大巴，妻子總讓兒子至少來電兩三次，一路詢問——到哪兒了?多久能到家？
　　 我每次到小區(qū)門口，都能見到蹲守的兒子。兒子不喊人，只是一聲不響地從出租車上給我拎行李。途中，兒子常說的第一句話：“爸爸，媽媽在家里給你準備了你愛喝的稀飯”。再長大些，這句話換成了“爸爸，我在家里給你熬了你愛喝的稀飯……”
　　
　　 三
　　
　　 有時玩游戲，玩著玩著玩開了，兒子便停下懸在半空的棋子或者游戲牌，冷不丁地問坐在地板上的我：“爸爸，你下次什么時候回來？”
　　 兒子每次這么問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因為我回家的時間一般在月末或月初。做醫(yī)美營銷策劃與經(jīng)營管理，每天都得拼咨詢量，拼上門量，拼成交量，拼業(yè)績……也只有月末業(yè)績完成，或者月初尚有幾天喘氣的時間。這個時間便成了我回家的時間。可有時碰到旺季，碰到院慶月，明星活動月，時間就不那么固定了。有可能一連幾個月都得加班加點。底下員工不回家連著軸轉(zhuǎn)，當領導的自然不能搞特殊，而且向老板也不好意思開口。因此，關于回家日，我往往只能說個大概時間。而一連幾次，我說的時間都超期，兒子便不再問了。我自然成了家里最不誠實守信的人。
　　 其實，在“暫住中國”、“大國空村”的歷史大背景下，奔跑在京包、隴海、貴昆、京滬、京廣等五縱三橫的動車高鐵線，奔跑在千里之外的家與單位的人非常多。雙城戀，雙城婚姻；周末情侶，月末夫妻，幾乎是一種新常態(tài)。
　　 可每次瞥見兒子那天真無邪的眸子，每次瞅瞅來接我的兒子個頭蹭蹭蹭地拔節(jié)長高，每次望望兒子拎著行禮轉(zhuǎn)身匆匆忙忙地往家門口奔的背影，每次瞧著兒子拿著小枕頭想要鉆進我們的被窩，想要陪著我度過假日的最后一宿的那種又興奮又難為情的表情包，每次撫摸著貓在妻子與我中間睡得十分安穩(wěn)與香甜的兒子的臉，我心里都特別難受。
　　 兒子九歲前，我回家的第一晚，兒子總光著腳丫子，拿著小枕頭要與我們同睡，可總是被我無情的拒絕，看著他離去后的傷心樣，妻子就跟著去安慰。
　　 因為長時間的離家，第一晚我要留給妻子。我真想多陪兒子一晚，也想多陪妻子一晚，可時間就那么多。
　　 若第一晚是夫妻的甜蜜日，家庭的幸福日，那么第二天，便是妻子的發(fā)難日，家庭的冷戰(zhàn)日。
　　 發(fā)生爭吵的理由很多。不是因為兒子在家種種的不良表現(xiàn)，因我這個做爸爸的缺位而養(yǎng)就的諸多毛病，就是因為學習教育問題而爭吵；不是因為夫妻長期不在一起，生活細節(jié)的改變而爭吵，就是因為猜忌與不信任的小事而爭吵；還有就是因為對各自老家發(fā)生的事情持不同意見而爭吵。
　　 當然爭吵一般會持續(xù)到第四天，也就是我要離開的一晚便無疾而終。因為有兒子的加盟，因為有兒子那不舍的淚水，因為有兒子的那句“媽媽，我們安靜地呆一宿吧，爸爸明天就要走了……”
　　 有次，兒子上體育課，課前做項目預熱——“立定跳遠”。成績不好的兒子想在體育課上出出彩，于是偷偷地練習。他從樓道的臺階上往下跳，五級的臺階，兒子沒能跳到地面，結(jié)果摔折了手臂。
　　 兒子不敢出聲，等老師與同學發(fā)現(xiàn)送校醫(yī)務室時，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多小時。衛(wèi)生員初步診斷為“粉碎性骨折”，必須立即送往醫(yī)院救治。老師拔通了妻的電話，從未受過大挫折的兒子因疼痛難忍、茫然無助且驚恐失措，接通電話喊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媽媽，救命！媽媽，救命……”
　　 我聽到妻在電話里講這起事故的經(jīng)過時，流下一個父親愧疚的淚水。
　　
　　 四
　　
　　 兒子上五年級了。第一學期語數(shù)英都掛了科。妻在電話抱怨：“每次打你電話，不是在開會，就是準備組織開會，你怎么就那么忙呢？你作為爸爸，什么時候關心過兒子？念初小時，你說不要緊，兒子不笨能跟上來的；眼見馬上要初考了，你說這樣的成績能升學嗎？兒子聽不懂老師講的課回家找媽媽；受了傷受欺侮不敢說，肚小怕事沒安全感，最后還是找媽媽；兒子沒有任何興趣愛好沒有任何志向特長，還得找媽媽；兒子生理期馬上要到了，引導與教育這事還要找媽媽嗎？那兒子還要你這爸爸干嘛……”
　　 兒子也在電話里十分憤怒地沖我吼道，“爸爸，你別回家了，反正你愛賺錢，你就把賺的錢寄回來給我們就行了……”
　　 聽完，我開始反思。
　　 我在外打工賺錢養(yǎng)家，每個月按時把賺的錢絕大部分都寄給妻子。我的時間屬于公司，公司要求我在上班時間必須對單位負責，對員工負責，對每一天的業(yè)績進度負責。老板每月發(fā)我工資，要的是敬業(yè)奉獻的員工。如果工作做不完，就得無條件加班熬夜，就得完成每天的目標任務。因為工作，我沒法回家，沒法回家陪老婆孩子，沒法天天守在妻兒的身邊。老板買斷了我的時間，我出賣了時間。為了回一趟家，我每周都不能休息。可每次回家，我都得陪著笑臉面對妻子的眼淚與抱怨，面對兒子的不解與沉默。每次回家我得下廚房做晚飯，我得做全屋的衛(wèi)生，我得檢查每一道門鎖是否安全，電器是否正常運轉(zhuǎn)，我得抽上一小會時間陪一下快不認識我的兒子；回到單位還得加班加點不休不眠地干工作。我竭盡全力，心累身體更累，我累來累去還不是為這個家，為了這個家庭的未來，我難道有錯嗎？
　　 妻在電話那端不語。
　　 我告訴妻，我最幸福的時光不是回到家，而是在回家途中。因為期待因為盼望因為可以不談工作，可以一個人在車上靜靜地讀書。
　　 去年妻子辭了職，專職輔導兒子的學習。為不影響我工作避免爭吵，妻子與我的溝通改用微信視頻或者語音留言。而我似乎更忙了，忙著出差，忙著趕飛機，忙著應酬，忙著準備一場場的會議，忙著……
　　 我就這樣忙著，兒子也再沒給我講過他學校與班級發(fā)生的故事，包括難解的數(shù)學題，難懂的社會關系問題，難說的男人間的悄悄話。
　　 我曾多次答應過妻子、兒子，再干一年，我們新房子的首付款就夠了；再干一年，我們的房貸就快付清了；再干一年，我們就存夠孩子念大學的費用了；再干一年，我們就攢足夫妻養(yǎng)老的生活費了……
　　 就在一年一年的目標追趕中，我一次次地錯過了兒子的家長會、畢業(yè)典禮；錯過了兒子的童年，錯過了兒子需要一個父親陪伴的年齡；錯過了回家的日子。因為加薪，因為調(diào)崗，因為升職，因為……因為太多無法回家的理由，我一次次失信于妻子，失信于孩子，失信于自己。
　　 我一錯再錯，回家了無歸期。
　　 兒子過小學最后一個六一節(jié)，我請了假回家。我想彌補我12年的虧欠。我們一家三口看完電影《羞羞的鐵拳》出來，兒子瞅著店里的冰淋淇林流口水，我給兒子與妻子各買了一個。兒子吃完，對我說，能陪我打一次籃球嗎？我知道兒子用自己攢的零花錢買了一個籃球,每天只是摸摸，卻一次都沒有上過球場。
　　 我本想拒絕，因為我得趕緊回家用電腦給單位的老板發(fā)份郵件。兒子一抹嘴上的奶油，抬起頭望著我，怯生生的說：“爸爸，再不陪我，我就長大了……”
　　
　　 2018年1月11日完稿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