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釣(散文)
一
小城向西四五里,有一片不小的野樹林,夏看濃綠如墨,冬看灰蒼似煙,夏有蟬嘶蟲鳴,到了冬天,光禿禿的枝椏間便只露出灰老鴰搭建的粗糙的巢。
樹林不遠處,有一方野塘,遠看白亮亮一片,耀人的眼,走近細瞧,雖為死水卻極清澈,野生的蒲葦毫無紀律地散漫在水里,軟軟的水草隨著水波參差披拂……
天藍如野湖,湖藍如青天。
柔柔的風,暖暖的陽,這樣的秋日于我而言,最適合覓一處草絨鋪就的氈地,懶散散地斜躺著,看天上飛過的鳥,聽耳邊滑過的風。
野塘邊,歪歪斜斜的長著幾棵老榆樹,由這幾棵老榆樹,我知道這野塘存在的歲月已委實不短。老榆樹已很罕見,因為它生長周期太長,不容易換現錢,人們哪有耐心陪著它慢悠悠成長,所以那掛著一串串肥嘟嘟鮮亮亮榆錢兒的老榆樹便只能長在我童年的歲月里,我真擔心哪一天,關于榆錢兒的所有記憶也會隨著一代人的消失而消失,就像村頭打牌曬太陽的老孫老楊和老李,前些日子還好端端地打牌逗樂呢,不幾天的日子,老孫走了,老楊走了,老李坐在馬扎上孤零零地向著天空發(fā)呆,呆了沒幾天,老李也走了。每天的斜陽燒著晚霞的時候,空中依然會有鳥兒飛過,野外的羊群依然會咩咩地叫喚著回到自己的圈里,沒有人會提起曾在村頭打牌的老孫老楊和老李,就像沒有人記起去年曾在某處見過的麻雀或螞蟻……
塘是自然形成的低洼地,全無半點人為痕跡,塘沿土石交雜,坡勢很緩,雜花并野草灌木圍著塘沿叢生,亂石嶙峋裸露于雜草間。老友領著我披開野草,一步步走近野塘,腳下細葉腐土,踩上去軟綿綿的,似乎草葉那細碎的窸窣聲從腳底傳到心里,整個人一下子松弛下來,一種莫名的喜悅泛上心頭。
老友古道熱腸,性格耿介,滿肚皮不合時宜,油膩中生存卻偏想清淡,自然免不了時時碰壁,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性情漸漸淡去了許多火氣,除了喝酒,迷上了釣魚。而我天生懶散,樂靜怕煩,生活瑣屑向來是避之不及,終日沉于文字里呆想。我們兩人的關系就像那鍋文火慢燉了幾十年的狗肉湯子,各種滋味早就混在了一起,因此,雖然我理解不了他的釣,他看不慣我的呆,但空閑的日子總不經意地混在一起。
就像今天,他尋好了下釣的地點,支好了座位,甩下釣鉤,然后愜意地把身子斜放在馬扎的靠背上,靜靜地看水中紅色的浮子。我呢,在他不遠的草窩,把身子完全散開,頭枕著雙手,嘴里嚼著秋草的枯枝,呆呆地望著藍色的天空。
天空并不空,時有細小的塵埃閃著陽光的色彩,時有一只兩只的飛鳥,掠成一道灰色的影,時有微微的風卷起碎碎的葉,裊娜飛騰。
塘邊時有喜悅的聲音傳來,然后就見誰的釣鉤在水面上搖擺,或大或小的銀白色魚兒在釣鉤上撲騰,水花迸濺著陽光的顏色。
老友的浮子卻淡定得很,浮在水面一動不動,老友斜望了人家一眼,坐正身子,入定的僧一般,把目光定格在水面上,似乎向野塘發(fā)出了質詢。
水靜靜的,沒有回應。
老友靜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可附近的釣竿卻一次次拉起,摘下歡快的魚,伴著釣者的驚喜,又一次甩入水里。
老友偶爾左瞧一眼,右瞧一眼,瞧一瞧水中的浮子,又把身子斜拉向馬扎的靠背,望天,望水,偷偷得長舒一口氣。
“不好受吧,伙計,坐不住了吧?”我壞壞地笑問。
“怎么了?”他倒反問我一句。
“醉死不認那壺酒錢么,守了大半天,釣了個空?!?br />
老友嘿嘿傻笑,搖了搖頭:“要說我高興,那肯定是瞎扯,哪個釣魚的不想著自己的竿上魚?”
“一聽這話就知道你這釣徒的境界太低,看過余秋雨的文章嗎,人家說遇到過一位假日釣魚的人,一整天魚簍空空,卻依然一路歡歌,說什么魚不咬鉤是它們的事,自己卻釣上了一整天的快樂!”我一直想不明白釣魚到底有什么快樂,找個機會就想揶揄他。
“扯淡,典型文人的扯淡!”老友撇了撇嘴,滿是輕蔑和不屑,“文人最讓人討厭的地方是什么?就是裝,明明內心里滿是欲望,卻非要裝出圣人模樣!釣了一天結果兩手空空,還什么一路歡歌,除了瞎編就一定是扯淡!”
“在釣不在魚,你懂啥?”我忍不住回擊他。
老友生氣扭頭,終又忍不住冒出一句:“哪個釣魚的不是為了魚?釣上來釣不上來是另一回事,可你不能打腫臉充胖說什么釣不為魚!”
二
釣到底是為了魚,還是為了釣?我冥思苦想,甚至扒底度娘,恨不得把釣魚界名人全扒出來。
最有名的得算姜子牙。
姜子牙終日釣魚在渭水河畔,他的釣法讓正常人目瞪口呆:短竿長線,不設任何魚餌誘惑,更奇怪的是釣鉤竟然是直的,如果這些還沒有驚到你,這老先生釣魚更絕的是釣鉤根本就不垂到水里,離水面有三尺高,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他這根本不是在釣魚而是在做秀!后來一個叫武吉的樵夫,大概也是個實誠人,看到不掛魚餌的直魚鉤,嘲諷道:“像你這樣釣魚,別說三年,就是一百年,也釣不到一條魚?!苯姓f:“我的魚鉤不是為了釣魚,而是要釣王與侯?!?br />
這姜子牙說到底,他釣魚還是為了魚而不只是為了釣,他的堅持也好,劍走偏鋒的怪招也好,其實就是魚餌,不知就里的吃瓜群眾風傳渭水河畔腦殘的釣魚老頭無形充當了他的“炒手”,看來草根想“出位”沒點奇招還就真沒效應,最后姜子牙釣來了周文王,釣來了自己的一世功名千古傳奇。
求官而得官,釣魚而得“魚”,姜子牙不光是釣魚高手,更可以稱得上“千古作秀第一”了。
那號稱“煙波釣徒”的張志和呢?一提張志和,肯定會想到他的《漁歌子》吧:“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蹦且饩?,想想都能醉。張志和據說十六歲科舉中第,被當朝皇帝賜名“志和”,可見一時恩榮,后來因罪被貶,從此看破紅塵浪蕩江湖,每垂釣,不設餌,自娛而已,以至“垂釣煙波不歸家”,自稱“煙波釣徒”,可謂釣迷之祖了吧。
姜子牙七十而釣,直鉤懸釣而不設餌,最終得其所愿,釣來了周文王,可謂釣得其所,那張志和年少得意,中途浪蕩江湖煙波為家又是為了什么呢?他顯然不是為了水中魚,既然不為魚又是在釣什么呢?他算不算至高境界所謂之“在釣不在魚”呢?
顯然也不是!他依然釣有所圖,即使不是“王與侯”,甚至也不是看得見的功名富貴,也一定有他內心所欲的東西:有人說他釣的是山水自然,是內心平靜與從容,是得失俱忘的“無我之境”,可這“無我之境”卻偏偏要用釣來獲得,這不明明釣的是“自我”么?如果套用時下流行過的一句話,大概“哥吸的不是煙,是寂寞”吧。
我坐起身:“姜子牙你總得知道吧,你們釣魚界的祖師爺人物?”
老友明白我的意思,撇起的嘴角嘲諷味兒更濃了,似乎根本就不想與我討論這個事兒。我最看不慣他這嘴臉:“有就放,別憋著!你不就是嫌我天真幼稚嗎?”
“知道還說……稗官野史,哄哄小孩子高興便也罷了,你還真信?”
我受了羞辱似的走到他面前,把他支著的釣竿扯起,整個人蹲在他面前:“真與假的事咱不爭論,但人家姜子牙直鉤懸釣,釣鉤離水面三尺多,你能說人家釣是為了魚?”
“當然為了魚,不為魚,他拖著將朽之身坐在河邊干什么?說你幼稚還不信,你仔細想一想他擺出的這種姿態(tài)難道不是為了‘魚’?他釣的不是水,也不是水中魚,他分明釣的人,釣的是人中龍!”
如雷鳴電閃,我一下子怔在那里,無話可說。
“算你高明,那個”斜風細雨不須歸“的張志和呢,你總得聽說過吧?”
老友想了一會,看了眼一動不動的浮子,扔下一句:“我不確定,但很可能釣的是不平,要么是滿肚子的郁憤,要么是想讓山水麻醉自己,這樣的段子多到海了,不稀奇。”
我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的深刻,刻薄而深邃,不給人絲毫情面,確實是滿肚子不合時宜。
“那柳宗元呢?那個《江雪》的柳宗元呢?”
老友不自覺吟了起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br />
“對啊,這柳宗元釣的又是什么,你總不該說他釣的是雪吧?”我不由地沉醉在柳宗元所描繪的畫面里,正如老友看到最多的那樣,軀殼在這里,靈魂卻早已飛到不可知的遠方。
“一想是很美,也不怪無數的畫家總會以此詩入題?!崩嫌褔K嘖點頭,“可他在釣什么呢,難道不是魚?”
“寫這詩時,他過得怎么樣?”
我拿出手機,迅速百度,然后大師般淡然回答:“他此時是以帶罪之身被貶永州,蠻荒之地,掛著有名無實之閑官,臉上雖沒刺金字,心里卻鐐銬枷鎖纏繞,屬于“問題官員”之列吧。
“夠冷,極空,太寂寞,你不覺得讀這詩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嗎,伙計?”老友嘴里喃喃自語,“想想那畫面多冷多幽多孤獨吧,天地之間似乎唯有他那一只小舟,只有披著蓑戴著笠的老頭子蹲在船頭,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釣魚。哦,我怎么突然覺得這極寒極寒的文字后面全是火,分明是詩人憤怒的宣告,簡直是惡毒的對抗啊!”
我用百度老師的文字來攻擊老友:“明明是表現清高孤傲的內心,你卻說人家是惡毒的對抗,難怪你釣不到一條魚,再笨的魚恐怕也遠遠就嗅到了你的臭!”
老友拋過一束涼涼的白眼:“別說人家,也別說我,你不也是在釣魚嗎?和我相比,你更蹩腳。哈哈!”
他扭過頭,再也不理會我,任憑我的目光如浸了毒液的利刃在他背后劃來劃去。
三
我也在釣魚?老友女巫魔咒似的譏刺魘住了我。
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我們每個人的每一天,何嘗不是在釣魚?雖然使用的釣竿不同,下的餌料不同,垂釣的方法也不盡相同,可哪一個人不是在釣著自己想要的“魚”?
風雨中奔跑是一種垂釣,侯門里穿梭是一種垂釣,坐擁書城何嘗不也是一種垂釣?
于我而言,沉醉在無用的文字里呆想,雖然自嘲為一種頹廢,可內心,何嘗不也在想著自己想要的東西?
悚然而懼,我不由把目光又一次釘在老友身上。
老友愜意地把身子攤開在馬扎的靠背里,淡淡的煙圈,裊裊的升騰在戈壁灘一樣荒蕪的腦袋上,散開,消失……
每日閑下來的時候,老友總是圍著自己的釣竿和網籠打轉轉,總是想著法子調弄著餌料,或者撫著釣竿對著陽光發(fā)呆,偶爾把釣竿在空中甩一個花兒——我難道不是和老友做著一樣的事情么?我不也是大把大把的時光泡在了自己的釣竿和網籠里,不也是絞盡腦汁地調弄著自己的餌料么?那打開的書本,那空中飛舞著的思緒,那對著陽光或墻壁發(fā)呆的暗影以及在紙上胡亂涂抹的文字,不正是我的釣竿我的網籠我的餌料么?
當我對著打開的書卷,今也罷,古也罷,東也罷,西也罷,各色各樣的文字便是池塘,是小溪,是江海汪洋,臨水而坐的我,不也是靜靜地甩下了自己的釣竿,等待水中的尤物咬鉤么?
此時,文字是江海,眼睛是釣竿,那靜靜流逝的時光不就是我下的餌料么?
在沉醉于別人的文字里,往往一呆就是大半個日子。我又釣到了什么?目光親吻文字的激情?靈魂邂逅靈魂的興奮?如沐春風醍醐灌頂的震撼和幸福?
似乎是,又似乎不全是。
那當我攤開稿紙或者敲擊鍵盤試圖把內心吐露給文字時,分明是化筆墨為竿,靈魂為鉤,而那苦苦的等待就是唯一的餌料了。
在我的等待中,水面的浮子是否也如老友今天的浮子那樣淡定,我不敢確定;是否懊悔過怨恨過甚至決絕地遠離,我也不敢確定??墒赀^去了,二十年過去了,三十年眼看又要過去了,我不是依然一天天一年年地看著浮子等著魚兒咬鉤么?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釣到了“魚”,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沒釣到心目中想要的那條,看著別人不停拉起的釣鉤,看到別人釣鉤上不停搖擺的大大小小的魚,我肯定一次次的眼饞過,嫉妒過,怨恨過自己的愚鈍,咒罵過上天的不公。對于我而言,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固然喜歡釣,但也更想早日釣到屬于自己的那條魚!我確確實實沉醉在釣魚里,像眼前的老友那樣,雖然大半天一無所獲,卻依然呆呆地坐在那里,守著水面,雖然外表看不出失落和悵惘,但內心卻總會涌起這樣那樣的情緒,我承認,自己只是個庸常的釣者,一無所獲卻依然一路歡歌的灑脫的層次,自己終其一生也許無法企及。
讀著先賢圣哲的文字,讀著與我一樣藉藉無名然而不乏赤誠的草根作者的文字時,時常會有零亂的想法撕破暗夜般閃過我的腦海,擊中我的靈魂。此時我就會激動地翻身坐起,擰開燈,拿起筆——全不顧時針指向了半夜還是凌晨,此時的我儼然以筆為釣竿,以紙頁為汪洋,以那倏然而來卻極可能也倏然而逝的“靈感”為餌料,垂釣夢中渴求的文字之“魚”。
“秦皇漢武”姑且不論,姜尚管仲咱也休提,單就說歷代以筆墨為釣竿的“文人騷客”吧,司馬遷忍常人難忍之辱釣出了《史記》,“詩成泣鬼神”的李太白釣出了大唐文學的大半個江山,品盡人生甘苦冷暖的曹雪芹更是釣出了不朽名作《紅樓夢》,他們都是高山云巔般的存在,自己無力抵達,可捫心自問難道真的不希望窮一生之力寫出的只言片語最終能慰藉自己的靈魂?“聞達于諸侯”不敢奢望,“救濟蒼生”的宏愿也無從提起,但渴望留在紙上的文字至少帶有自己不變的體溫和心跳,一撇一捺透著靈魂對世界的感受和凝思,我不奢望我寫出的文字是刀槍是閃電是苦藥抑或針刺,但絕不能是垃圾——這也許是我內心赤裸裸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