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在人間】油菜花,我的愛與疼痛(征文散文)
說起油菜花,農(nóng)村的孩子一點也不陌生。田間地頭,墻縫屋角,只要有一絲扎根的泥土,油菜籽粒就會發(fā)芽。我手癢起來,會擰一片圓圓的葉片,輕輕一掐,幾滴青汁便躍上指尖,留下一股青澀澀的味兒。
油菜的培養(yǎng),栽種一直都在秋季。
記得那年剛收完稻谷,母親就開始準(zhǔn)備播種油菜籽。她在屋前挑了一塊坡地,揚起鋤頭翻起地,以虔誠的姿態(tài),俯身,低頭,撿去石塊,除去雜草,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用心。事畢,再撒入油菜籽粒。那黑亮色的小精靈隨母親溫柔的手,一撥撥地跳進褐色的土壤里。
待我空閑下來,母親就讓我?guī)兔Γ涯切┦芰顺苯Y(jié)了塊的過磷酸鈣,想辦法敲細(xì)。那些化肥又重又硬,撒到地里,非得把幼苗砸傷不可。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我會找一把木榔頭,小心翼翼地敲,一邊敲一邊攏,生怕彈飛出去,造成浪費。因為油菜最佳的養(yǎng)料就屬此物了。
人勤地不懶,苗芽出得郁郁蔥蔥。長得過密之處,母親會狠狠心勻掉一些,這樣剩下來的才有更好的成長空間。
大約長到三十公分時,菜苗就得移入大田。母親早已把大田騰出來,一行行規(guī)劃仔細(xì),一撥撥過磷酸鈣不偏不倚,疏密有致地?fù)]灑其間。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拿起小鏟刀,往地里鏟兩下,然后把油菜苗的根部埋進去。
“一定要把根部的泥土摁緊實,這樣油菜才能存活?!蹦赣H叮囑我。仔細(xì)想想是的,根扎實了,才能長得更高,花開得更多。做人也一樣。
這種看似簡單的農(nóng)活,做起來可真不容易。不能坐,不能站,只能蹲。左腳前,右腳后,交替著后退,種一顆,退一步,還要對準(zhǔn)前面的行頭,不能種歪。蹲了一會,雙腿開始發(fā)麻,拱起腰身,雙腿一陣抽筋,只見眼前點點金星,萬物都在旋轉(zhuǎn)。
“我要休息一會,腰酸?!蔽一剡^頭,大聲對母親說。她已經(jīng)遠遠地趕超過我了。
“小孩子哪有腰哦,我看你是缺少鍛煉?!蹦赣H對我的表現(xiàn)很是不滿。
父親身體不好,家里三畝多地,全靠母親一個人操勞,我應(yīng)該多體諒她才是。面對腳下的土地,我再次俯身下來,半蹲半跪著,手里的油菜越種越直,越種越快。我相信,做任何事情都有一段不簡單的過程,唯有堅持。
天漸漸黑了,鄰居家都亮起了燈,我的父親還沒到家。
當(dāng)天種的油菜,必須當(dāng)天澆水。母親安排指令。
我一聽,連忙去柴房找來水桶,木勺,負(fù)責(zé)給水桶打水,母親再一桶一桶拎去灌溉。每畝大田一側(cè),通常會有一條小河,利于排水抗?jié)场?br />
夜,冷而清寂。皎潔的月牙印在清澈的河面上,有小魚兒掠過覓食的痕跡。一瓢勺子下去,漾起層層漣漪,嚇得那些小魚兒慌忙游向?qū)Π兜乃堇铩;剡^頭望著母親佝僂的背影,如同一頭老黃牛躬腰在耕耘,沉重的蹄子在地里不停地來回。
撫今追昔,曾經(jīng)的艱苦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精神財富?
到了清明節(jié)前后,地里的油菜花開始次第開放。那葉,那花,簇簇?fù)頁?,層層疊疊。綠得那么清新,黃得那么雅致。站在田埂上,母親舒心地笑了。
望著那片油菜花,父親從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半支皺巴巴的煙,“啪”地點燃,一股青煙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
“又抽了?怎么戒不掉呢?”我很討厭父親抽煙。
“就抽兩口,馬上滅掉。”說完,父親又重重吸了幾口,剩下的煙頭往地上一掐,又藏入袋中。父親對我寵愛有加,我說的話,父親還是會聽從。每次領(lǐng)了工資,他總會買上一些芝麻餅,水果凍帶回來,讓我解解饞,剩下的再如數(shù)交給母親。
父親的工資很低,他在飯店里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給爐子生火,燒開水,揉面,洗碗,賣油條包子。別人不愿意做的,都交給他。他是一個老好人,一個不懂于拒絕的人,我的母親亦是。
凌晨三四點,雞剛打鳴,父親就出門了,飯店離家有六七公里的路程,他不會騎車,只能步行。自然而然,抽煙成了他最大的愛好,平均一天三包煙,有時還不夠,就去撿拾人家丟棄的煙頭。盡管日子清貧,有時窘到煙錢都沒有,但他從不曾揩油過店里一分錢。
到今天,我才理解父親為什么煙癮如此大。多少個冷雨凄風(fēng)夜,他一人孤獨地走在漆黑的鄉(xiāng)村小道上,唯有煙能驅(qū)趕心中的恐懼、寂寞和無助,唯有煙火才能帶來心中一絲光明和溫暖。
命運無常,造化弄人。當(dāng)年父親在部隊服役時,精神上受到了刺激。回來的狀態(tài)已經(jīng)略近于瘋癲。母親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同父親結(jié)了婚。誰能想到,一個俊秀白凈,號稱“老先生”的人會得這種?。?br />
記得每年的油菜花開,父親都要發(fā)病。他會亂跑,但不會打人。
那年夏天,我才三四歲,他抱著我瘋跑,也許是怕我餓了,他跑進一戶人家的院子,拿起別人腌在醬缸里的小青瓜塞我嘴里,盡管那條小青瓜上還有幾條蠕動的幼蟲。旁邊圍觀著一群人,對著我和父親指指點點。這一幕,雖然時隔三十多年,我依然歷歷在目。幼年的種種經(jīng)歷,使我早已領(lǐng)會到人情淡漠。
至我十歲左右,父親的病已經(jīng)很好的控制住了。油菜花季節(jié),不再瘋跑,不再胡言亂語。這種病,最注重精神上的安撫。
他這一輩子,最引以為豪的是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兵。家里大衣櫥的抽屜里還藏著他的一些寶貝,工作證,退伍證,肩章,帽徽。那枚五角星帽徽,時隔那么多年,拿出來還是那么新,那么亮。手捧這枚帽徽,耳旁仿佛又想起了父親教我的那首歌,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zhàn)斗,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繼跟黨走。
我原以為父親勞苦,屈辱了一生,應(yīng)該有個安逸的晚年,我也該盡我綿薄的孝道。但是在父親剛病退的第二年,他被查出肺部有腫瘤。抽煙是這禍害的始作俑者,但他一直戒不掉,盡管再三勸誡,抽煙已然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對于一個思維偏離正常軌道的人來說,戒煙是何等痛苦。
那年春天,父親的病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到最后胸口又疼又悶,導(dǎo)致無法正常呼吸。聽老一輩人說,病重的人如果熬過清明節(jié)就好了,但多數(shù)人都熬不過。雖然這種說法缺少科學(xué)依據(jù),但父親終究沒逃過清明節(jié)——清明劫。
離清明節(jié)還有八天,農(nóng)歷二月十二,父親永遠地走了。父親臨走前,我都未見最后一面。是母親通知我,你爸爸快不行了,你趕快從上?;貋怼4屹I上船票,登上渡輪時,已經(jīng)來不及見父親最后一面了,我嚎啕大哭。
出殯那天,油菜花開滿了房前屋后,雨也下得格外大,黃色的花瓣飄飄灑灑,掉落一地,宛如油菜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
謹(jǐn)以此文,寄托我對父親的哀思。生活中的我們,應(yīng)當(dāng)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愛自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