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老屋門前的美人蕉(家園·散文)
在老屋灰瓦土墻的屋檐下,在堆放柴火的矮墻前,在丟棄已久的石磨旁,曾種著那么幾株紅彤彤的“美人蕉”。并不肥沃的土壤,并無特別的裝飾。
“美人蕉”是三姐從好友家挖回來的。種在向東的方位,每天都能看到日出。江漢平原充沛的陽光與雨水,讓嫁過來的“美人蕉”在日里在夜里瘋長。
母親常常把刷碗刷鍋洗衣漿被后的酸堿水潑灑在花葉上,當(dāng)作花肥與養(yǎng)料。有時牛經(jīng)過饞了嘴,偷吃了兩三片綠葉,被母親瞧見,便厲聲喝斥,邊用力拽牛鼻子邊罵上老半天。
當(dāng)鮮紅的朵兒浸泡在陽光下時,綠的底子,喇叭狀的花冠,紅艷艷的花蕾,像草莓,像胭脂,像紅唇,像姑娘的肚兜,像紅裙擺,像新娘子紅撲撲的臉,像靜靜佇立的美人,三兩株抱著團(tuán),站成一幅油畫。
“美人蕉”無香自芬芳,不招蜂蝶,卻惹得半大的姑娘們紛紛來嗅。村里的小姐妹們看著眼饞,想順走一兩株,母親只是笑,三姐則搶過話咂道:“那得等到它長得再粗壯些,再發(fā)些枝兒的時候吧?!?br />
三姐說這話的時候,眼瞅著打著苞兒的一株“美人蕉”發(fā)愣。等花開后,三姐便會給央求過的親友們采幾朵“美人蕉”送過去。村里的小姐妹們將花戴在頭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朵科幻片里盛開的火蓮。
姐姐們則喜歡將“美人蕉”養(yǎng)在玻璃瓶里,放在書桌上。朝也看,晚也看,閨房里便充滿了靈氣。而上門給適婚的姐姐們提親的紅娘,也絡(luò)繹不絕起來。
母親逢人就笑呵呵地說:“這花兒吉祥著呢?!?br />
1987年春,父親在老屋后面又蓋了四間灰磚瓦房,據(jù)說花了八千多。出嫁沒兩年的二姐也回來幫忙,母親則在新老房子來來回回,屋前屋后收收撿撿忙里忙外,可謂又喜又憂。喜的是自己辛苦了一輩子,兒女們終究住上了敞亮的大房子,憂的是父親因操勞過度,患了病。
母親與父親仍住在灰暗的土坯房里,她陪著父親度過了在人間的最后一個春天。
由于房間灰暗,空氣不流通,為了讓父親看到更多生命的亮色,母親每隔幾天便采一株“美人蕉”,放入裝滿水的酒瓶里,一生嗜酒如命的父親很是歡喜,他即便躺在床上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有次父親下床摔傷了腿,母親就磨了“美人蕉”的花粉用手掌一遍遍在父親的傷處涂抹揉搓,說是可以活血化淤、清熱解毒。
我不知道這對于一天一天挪向天國的父親有多大意義,我想目睹生命凋零且早已無能為力的母親那刻能為父親做的,或許只剩下這些了。我常??匆娔赣H給父親搓腿,久躺的父親血液不流通,瘦骨嶙峋的,母親搓著搓著,一轉(zhuǎn)身,淚便掉了下來。
可是對十六七歲的我而言,住在新房里也并不舒坦。新房南北朝向,坐在堂屋里再也看不到日出,看不到東風(fēng)浩蕩噙香來襲。更讓人感到遺憾的是,門前沒了歇腳的大青石,也沒了討喜的“美人蕉”。
為了給父親的康復(fù)加油,為了給新房增添喜慶色彩,三姐與母親合計(jì),將老屋門前的美人蕉喬遷了過來,種在了門前的左右兩側(cè)。仍舊沒做月臺,沒鑲磚石,沒做支架;仍舊像種莊稼一樣散養(yǎng)著??珊敛挥?jì)較的“美人蕉”依舊活了過來,且長勢喜人。
次年春來的時候,還是紅通通的顏色,還是綠油油的味道。于是在窗里窗外,一個整個春夏,半個秋冬,都能聞到它清新的氣息。惹得來往的村民們都羨慕。不久,村頭村尾,池塘邊、小河旁、田埂上,叢林里,都能見到“美人蕉”身影,它像極了迎賓的少女,紅遍了整個曠野。
三姐在父親去世后,獨(dú)自撐起門戶,打理農(nóng)田。她能下塘捉魚,能下地使牛,能把抽水機(jī)從泥塘里拉上岸,能用板車?yán)Ы锏竟茸邘资锷铰?,能挑百斤重的草頭,能扛起不少男人都扛不動的糧包。村里人都說三姐一點(diǎn)也不像女人??晌抑?,為生活所迫的三姐如同“美人蕉”一般有著一種直面生命的韌性與堅(jiān)強(qiáng)。
三姐是在“美人蕉”開過后出的嫁,嫁到了十里外的村子里。三姐是自己走到婆家去的,嫁妝并不寒磣,都是三姐自己準(zhǔn)備的。嫁過去不久,三姐常常惦記著種在娘家的“美人蕉”。
一次回門,母親挑了幾株長得最為壯實(shí)的“美人蕉”,連著泥帶著土用塑料袋包好,悄悄塞進(jìn)了三姐的花籃里。于是在春來的時候,十里外的鄉(xiāng)村一路開滿“美人蕉”。
如今,母親早已仙逝,故鄉(xiāng)失居的老屋抵不過經(jīng)年的風(fēng)雨,早已歪斜破損,村里的人一個接一個遷出去,遷出泥土包裹的村落,遷出牛羊滿坡的黑土地;遷到鎮(zhèn)上,遷到縣城的小區(qū)里。先是一兩家,接著是一大批。一個自然村最后只剩下四五位老人,田園也開始荒蕪。
老屋門前的美人蕉因長期缺乏照料與眷顧,業(yè)已枯萎凋零。早已變成城里人的村民們大多遺忘了那段“寫字用瓦碴/沒有鉛筆盒/農(nóng)忙收割季/烈日皮曬脫”的艱苦歲月;遺忘了曾帶給他們美好與希望的“美人蕉”;甚至遺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一名在泥里水里縱橫捭闔的莊稼漢。
這些年,我經(jīng)常出差,奔跑在各大城市,被鮮花包裹著的城市總給人N種駐足的理由。比如上海的白玉蘭北京的菊,蘇州的桂南京的梅,重慶的山茶成都的芙蓉,福州的茉莉廣州的木棉……可每次移步花前,總讓我想起老屋門前的“美人蕉”,想起那個“皮膚沒有黑白之分/家庭沒有窮富之分/工作沒有好壞之分/稻草墊床睡/姐弟同被窩/一盞煤油燈/姊妹圍一桌”的特殊時代,想起那些年街上流行的紅裙子。“美人蕉”與紅裙子,曾經(jīng)讓多少近乎麻木困惑的心迅速開啟了一層亮色。
直到今天,我一直不敢忘。我心中的“美人蕉”仿佛依舊堅(jiān)守著故鄉(xiāng),在日里在夜里在夢里堅(jiān)守著那片黃土地,堅(jiān)守著無垠的田野。如同“美人蕉”的花語——“美好的未來,堅(jiān)持到底”。
我想仍舊留在故鄉(xiāng),仍舊種著十幾畝地,仍舊在泥里水里求生的三姐也許永遠(yuǎn)不會忘,也怕是忘不了,忘不了日日陪伴她的“美人蕉”。
三姐依舊堅(jiān)信——鄉(xiāng)村終將迎來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