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雪壅地靜無聲。三天后小寒，我牽掛秀芳。秀芳，我一直糾結(jié)于心難以釋懷。歲月的沉淀和思想的老練，使我越來越清晰地感到:也許，我們既是秀芳桂冠的編織者，更是秀芳跌入苦坑的有力推手。
　　 秀芳，你當(dāng)年人生的重大決定，到底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呢？還是我們把你推到峰谷浪尖你勉為其難而為之？這個重大問題，當(dāng)年我們真的忽視了，我們僅站在自己"想要"的立場行事。十年前，你十八歲，已是法定公民，又是準(zhǔn)大學(xué)生，對于人生方向的把握和大是大非的判斷，應(yīng)該具有基本的能力和自己的主見，你說是嗎？但愿，我們不是你"道德綁架"的始作俑者。
　　
　　 二
　　 十年前，含苞欲放秀美如花的廣西女孩秀芳與鄂西大山深處的朗子是戀人。兩人在廣州打工。朗子在出租屋醉酒不慎墜樓摔成高位截癱雙下肢癱瘓。秀芳在廣州陪護朗子住院三個月出院后，護送朗子回鄂西大山深處馬頸口兒。這本是情理常事，誰也沒親耳聽到秀芳說，她要不離不棄照顧朗子一輩子。也許，秀芳只是把朗子護送回家過渡一下，再去尋找新的生活，這也是人之常情。秀芳沒有照顧朗子一生的法律義務(wù)和責(zé)任，干嘛她要守著一個活著的廢人呢？然而，當(dāng)?shù)匦侣勑麄鞑块T很快抓住這一難得的典型，成立縣級報道組寫作專班。我是釆訪寫作組主筆之一。秀芳的事跡很快上升到"精神文明建設(shè)典型、面對雙下肢癱瘓的男友，廣西美女不拋棄不放棄、青春化雨潤枯木"等等。很快，秀芳被樹為省市縣精神文明建設(shè)典型。成立了精神文明建設(shè)宣講團，拖著朗子作陪襯，秀芳從鄉(xiāng)里縣里市里講到省里。社會效應(yīng)逐浪排空，捐款如雪天南海北四面八方飛來。壞話使人警醒清醒，好話使人迷惑迷茫。也許秀芳的思想發(fā)生了質(zhì)變，由當(dāng)初的"憋屈"和"根本無陪他一生"的意識動搖了。秀芳在見大領(lǐng)導(dǎo)、見大世面、走花花世界、住賓館吃高餐、接捐款、處處鮮花掌聲的氛圍中，完全招架不住了，變得腦子烘烘熱、全身血騰騰、思想迷迷茫了。朗子不僅身子癱，數(shù)月來思想也癱了，總擔(dān)心秀芳拋棄他的心病如同魚刺扎在心頭。現(xiàn)在徹底釋懷了。朗子說:"你看，我成了廢人，卻把你變成了貴人，看起來你是我的貴人，其實，我是你的貴人。我的痛苦，給你換來衣食無憂名利雙收的幸福！你安心了吧？"。
　　
　　 三
　　 十年過去，秀芳，你好嗎？十年間，當(dāng)年寫作組的筆桿子們，提的提、調(diào)的調(diào)、走的走，你們可曾想起秀芳？我能成為秀芳一根救命稻草嗎？如果她已擺脫那個活獄的困境，追求自己想要的該有的自由、權(quán)力和幸福，我也死而無憾。我決定探望秀芳。
　　
　　 四
　　 從縣城出發(fā)，坐滬蓉西高速、轉(zhuǎn)312省道、攔鄉(xiāng)道公路摩的(摩托車)，再爬三十里雪山，才是馬頸口兒。摩的把我送到去朗子家的岔路口兒，大雪完全淹沒了山徑，我只能憑感覺揪樹棵跋涉。沒腿的積雪在腳下"咯吱咯吱"發(fā)出綿而脆的聲響。莽莽群山綿延無垠，茫茫雪野松林陰綠。大山靜得只聽得見自己心跳。我心里突然豁明，望見了朗子的屋。還是當(dāng)年干打壘土坯房，屋上煙囪冒出寥寥青煙。一只黃狗躥入院壩向我迎來，??直叫。這不是十年前那只黑白大花狗了。突然，我眼前一亮，從黑黢黢大門出來給我趕狗的竟然是秀芳！這是我極不愿看到的，可又是我極期待看到的。
　　 "秀芳！″我親切地叫了一聲。
　　 "您是……"秀芳打量著我，很遲疑。
　　 "我是簡老師！十年前……。"
　　 "哦哦哦，想起來了，簡老師，您實在太稀客，快，屋里坐。"
　　
　　 五
　　 不是當(dāng)年含苞欲放如花似玉的秀芳啦！她的臉那么瘦那么黑，是長期烤柴火熏的呢？還是病了？她的頭發(fā)那么爛那么臟，灰垢夾雜蓬亂如烏窩，她的眼神遲鈍，再也尋不到當(dāng)秋水一般明凈清沏的眸子。她的衣著很邋遢，顯得長披短褂。一句話，秀芳被歲月熬成一個地地道道的山婦。隨著秀芳，我來到火籠，這是怎樣一副景象？光線陰暗，四壁漆黑，那是長年被柴火煙熏的。朗子的爹大約七十多歲吧，像個木頭人坐角落里，時不時咳一大口濃痰，吐火坑里，隨著口里發(fā)出"啪嘰″一響，火里的痰頓時燒得鼓起一個大泡。老頭的臉像燒了炭似的黑。朗子的弟弟單身漢，大約三十多歲，也是一身的邋遢一身的黑。唯獨朗子長得肥頭大耳，臉上也顯干凈?；鸹\左角一個烤火最好的位置，放著一把竹攤椅，上面墊一床泛黃的被子，朗子就半倚半臥在竹攤椅被子里面。他用親切的目光望著我，遲疑了一下，叫我:"簡老師您好！真是大稀客，大雪封山，您怎么爬上來的？"
　　 我說:"自古說，雪不隔路。我到山上我愛人的親戚家去，路過這里順便看看你們！"我曾在這匹山上教過十五年書，朗子認(rèn)識我。這一家人都被別人捐款捐習(xí)慣了，凡入門者，他們肯定以為"又是來捐款的"。當(dāng)年，有一位外縣個體戶被秀芳的事跡打動，親自上門捐了三千，秀芳很感激，可朗子胃口就大了，鐵心冷面，大不以為然，連眼睛也懶得轉(zhuǎn)。他嫌少。他常說:"組織部長、市長、縣委書記、縣長、省市領(lǐng)導(dǎo)、大企業(yè)家都給我捐款呢！"哪怕是個廢人，他的心可沒廢?？墒?，我現(xiàn)在敢說，他沒肝沒肺。他現(xiàn)在還這樣嗎？我有點兒坐如針氈，背上的汗回涼了，我深深打了幾個冷凚。我一邊接過秀芳泡的茶，一邊問:"朗子好嗎？""還好。""秀芳好嗎？"她低頭望著火坑，平靜地說:"謝謝簡老師，還好！"進門觀顏知興衰。這塊傷疤不能揭。朗子還不知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忙安排秀芳弄飯，要我在他家歇一夜，次日再趕路。內(nèi)心說，我早就望他這句話。天已黑，腿已酸，褲鞋雪濕沒得換，我還可能哪里躥？秀芳在火籠吊鍋里弄了大雜燴的菜，除了秀芳，我們都喝了酒。我暗暗發(fā)現(xiàn)，朗子三父子喝酒才厲害呢！山婦山漢，喝酒當(dāng)飯。
　　
　　 六
　　 呆不住也得呆、吃不下也得吃、睡不了也得睡。這就是人生窄處。朗子紅嘟嘟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光，當(dāng)然，那是胖光、酒光、火光。突然，朗子像叫暗號似的:"秀芳，那個，盆。"秀芳很快習(xí)慣性的拿了個扁尿壺，從被窩里塞進朗子的下身，右手在被子里面摸摸索索，我想，應(yīng)該是把朗子的那個東西往壺口里放。這就是朗子的享受。秀芳，享受了什么呢？沒過半個時辰，朗子突然說:"秀芳，今天陪簡老師吃多了，要那個，簡老師，請您受個凍，出去一下。"
　　 寫作人就愛觀察，我要看看秀芳是怎樣解決他大便的，沒出去。秀芳拿來一個小膠盆放在攤椅下面，翻弄著朗子的臀部，我這才知道，朗子的屁股下，攤椅特別挖了一個大洞，大便直接掉下去。一股熏人的屎臭直鉆入我鼻子。我跑出去了。大約二十分左右，秀芳喊我進屋烤火。我問秀芳，一天一夜要這樣弄幾次？秀芳說，小便至少十次，大便一般兩次。她說，每次不光要擦，還要洗屁股，特別夏天逗蚊子。她說，癱瘓的人比常人吃得多，所以屙得多。我說僅憑這事，她十年受的罪就夠扛的。這是在屋外山墻說的話，朗子應(yīng)該沒聽見。我抓機問秀芳:"當(dāng)年你真的心甘情愿侍奉他一輩子？""實話說，當(dāng)年我根本沒想到這個問題，只是憑良心把他送回來，再過渡一下，我肯定走了。我怎么可能守個廢人過一生？"秀芳的話如劍穿心，刺得我心顫了幾下。"當(dāng)初為什么作出如此草率的決定？""當(dāng)時我自己根本就沒有作任何決定，是你們寫成這樣的，強加給我的。是宣傳報道把我逼到萬丈懸空的鋼絲上，我只能豁出去那樣做了。""他對你好嗎？""很兇，常發(fā)脾氣吼我，他說我在外面的名聲是我不拋棄他，浪費青春侍候他，實際是他養(yǎng)活我，我討他的好。簡老師，我被他磨得要死了，您也是養(yǎng)兒養(yǎng)女的，您也是過來人，跟您說實話吧，再不說我就沒機會了，他不能過性生活，可他心理變態(tài)，長期性虐待我，摳我掐我，甚至做出更說不出口的事。他生怕我和他弟弟有問題。我真走投無路。""為什么不走？""跑不了，我的身份證、還有幾十萬捐款銀行卡都被他藏著。他說，假如我跑了，他出錢請人找到我，把我廢了。每次取錢都是我把他背上公路包車到銀行，用輪椅推著他，他親自取。""你的不幸，我們有很大責(zé)任?！?quot;不，您沒有責(zé)任。大學(xué)里我讀過古羅馬著名哲學(xué)家奧勒留的《沉思錄》，有一句話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一切都怪自己，一切都是自己造成。"我的心頭掠過一絲慰藉。"十年，回過幾次娘家？""一次也沒回。當(dāng)年父母極力反對，我被這邊的情形拽住了。"打算怎么辦？""想跑，沒身份證坐不了車，沒錢。""明天我去當(dāng)?shù)嘏沙鏊o你辦臨時身份證(戶籍證明)，給你兩千塊路費?；亓藦V西速掛失，重辦身份證就好了。不能馬上走，否則我脫不了干系，務(wù)必萬無一失毫無蛛絲馬跡，懂嗎？"我速遞給她兩千塊錢，我們速交換了手機號和微信。"堅定堅強，別哭，別露絲毫聲色！"
　　
　　 七
　　 "嫂子，哥哥叫你們進屋坐。"朗子的弟弟把我們從另一個世界叫醒。我們很快進了屋，朗子臉色不好看。寫作人有思想，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故作誠態(tài)對朗子說:"時間過去十年，你很痛苦。秀芳也不容易。我胃家很差，剛才你大便，我很想幫忙翻身，結(jié)果反胃得很，加上多謝你喝多了，在外面吐了好幾次，所以在外面呆了會兒，透透新鮮空氣，順便問問秀芳，了解你們家庭狀況，想找個新的角度再寫寫你們十年的艱辛和痛苦，別起組織和全社會同情，捐款，這也是我今天來的本意。"
　　 朗子頓時眼睛一亮，紅臉更放光:"簡老師，費您的心，您真是大恩大德，我們現(xiàn)在的確很困難。"
　　 "有低保嗎？"
　　 "有，只我一人，一年才三四千塊，不起作用?！鳖D時，我心里的厭惡，比他拉的屎臭重一百倍。
　　
　　 八
　　 道德是什么？道德是人們共同生活及其行為的準(zhǔn)則與規(guī)范。約翰生說，道德是智力最高的證明。雨果說，道德是真理之花。羅素說，在一切道德品質(zhì)中，善良的本性是世界上最需要的。"道德綁架"就截然相反，它是以道德的名義，利用過高的甚至不切實際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協(xié)迫或攻擊別人并左右別人行為的現(xiàn)象。難道秀芳不是被"道德綁架"嗎？使作俑者是誰？一根稻草可壓倒一匹駱駝，但一根稻草也可救命。一個善念，力量究竟有多大？著名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說:善念可以是很多人一起，共同拉動全世界。善念也可以，僅僅是你，就改變了全世界?；蛘?，徹底改變一個人。我的一絲善念能改變秀芳的命運嗎？我深信，秀芳不會被"道德綁架"而枯死。秀芳的事沒理由報警或走法律程序，那樣會害得他更慘，只有使作俑者取掉封死第一個活人的俑，才能拯救秀芳！我愿意把自己的心晾在純潔大地冬天的曠野，讓潔白的雪、干凈的風(fēng)洗涮。把我心靈封存十年的恥辱滌凈，做一個心無纖塵干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