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遺落在歲月中的生靈(散文)
一、燕子來去時
隨風飄落到屋檐下的還是那對燕子吧?一左一右,穿過堂屋的門。
敞開的門前,左邊的臺階上坐著爺爺,煙鍋頭吞吐的煙霧在爺爺頭頂升成一團云絮;右邊的臺階上坐著奶奶,小石磨轉(zhuǎn)動的聲音在奶奶身邊譜著一首歌謠。
木的柱,木的窗,木的門,撐起一座老屋,經(jīng)風歷雨,從俊挺到彎曲,從光潔到斑駁,如同爺爺?shù)募沽汉湍橗嫛?br />
那一窩燕巢,在土坯的后墻上孕育兒女。奶奶的警告就在耳邊,燕巢在我們稚嫩的目光里孵化生命,我們在燕子的呢喃聲里追逐陽光,就像菜園里向日葵的笑臉,那是爺爺種下的希望,還有奶奶的期盼。
飛進來的是一對,飛出去的好幾雙,它們似乎并不留戀這一窩溫暖的泥巢。蓊郁的綠,熱烈的紅,等蒼黃漫上草尖和樹梢,它們的影子揉進了木窗前方的天際。
什么時候我們的目光不再追尋燕子的身影?越過河的那邊,路的那頭,我們的目光落在喧囂的窗外。睡夢中燕子的呢喃,或許已隱沒在流光溢彩的夜色里,卻又分明蟄伏于偶爾的囈語中。
某一天,我們站在被風剝了皮的斑駁的木門前,云絮輕輕地飄過屋頂,石磨靠在墻角,塵土抹平了它的凹槽,靜靜地,歌謠已隨風飄散。給燕子開門的人,并沒有走遠,就在山腳下的黃土坡上。燕子飛回來了,木門緊閉著,開門的人還沒回來。
二、從墻洞到天花板
耗子們不知道啥時候住到了天花板上。麻紙裱糊的天花板,一層又一層,年復一年地疊加,以至于足以承受耗子一家在上面安家落戶,散步或者奔跑。
爺爺?shù)木茐卦谛≡羁谕轮讱?,小米粥的香味溢滿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灰貓蜷在炕頭打呼嚕。這個時候,耗子從天花板的前頭跑到了后頭,又從后頭跑到了前頭,一連串的聲響滾過來滾過去。耗子們把天花板當做了它們的院落或者操場。
爺爺嗞一盅酒,抬頭看一眼屋頂,低頭嘬一筷頭蝦醬。我實在是不能理解,那臭臭的蝦醬是如何成了爺爺?shù)淖類勰??烈酒對食道和腸胃的燒灼,臭醬對鼻子和舌頭的刺激,那種體驗大概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知道。
貓無動于衷地繼續(xù)它的美夢,似乎不知道耗子在頭頂之上來回跑動。一只貓會夢到什么,策馬奔騰還是逐鹿草原?
墻角大缸后面的洞堵上了,隔不了幾天又掏開,耗子們不甘心被堵死在里面出不來,而且也不愿意被擋在外面進不去。但是它們終究踩上了大缸縫隙中的鐵夾,還有逃不出的貓的利爪。
有時候不動聲色的等待與守候,也許是一種隱匿的正在進行的過程。但是,更多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不停地變化著的,就像耗子們從墻洞轉(zhuǎn)移到天花板,又從天花板竄下墻洞;就像爺爺,放下酒盅之后,在麥缸與墻之間支起了鼠夾;還有那只永遠睡不醒的貓,溫順的眼神里隱藏著刺入肌膚的寒芒。
要是僥幸,一只耗子能活多少年?
鼠夾銹跡斑斑地與破鋤爛鍬堆在墻角,貓掛在墻上變成了一張皮,天花板上的耗子還在跑。
我不用酒盅,玻璃杯擱在炕桌上;我不吃蝦醬,盤子里的是腐乳和小菜。我抬頭看一眼屋頂,應(yīng)該養(yǎng)一只貓了??活^上的人兒敲了敲炕桌,兩雙稚氣的眼睛轉(zhuǎn)過去,像星光。
三、一只貓的過往
那只貓,那只游走在我童年的貓,在一片光芒之外,那么小,小得除了光芒幾乎看不到它的存在。
它瘦弱不堪,氣息奄奄。
這些詞語有著沖撞身心的嵌入感,一顆小小的心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抵擋的。
午后的陽光熱切,毫不吝嗇。那一堆碎玻璃似乎并不珍惜這上天的饋贈,把它們毫不保留地轉(zhuǎn)送于我。
但是,我留不住一絲輝光,就像我的童年,一轉(zhuǎn)身,一眨眼,它們已經(jīng)遠遠地溜走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抓住一點點尾巴。
很多時候,改變突如其來,貓在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改變了命運。
一只幸運的貓和一個善良的小孩建立起來的情感能延續(xù)多久?我不知道。因為直到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仍在念念不忘。
脆弱的是生命,堅韌的還是生命。
貓活了下來,貓能跑能跳了。
貓每天膩著我。一只不會說話的動物,也知道感恩。最具體的表現(xiàn)就是,貓對一只山羊的親近。
山羊是醫(yī)生養(yǎng)的,醫(yī)生是什么時候搬來我們院的,我記不清了。醫(yī)生的女人每天喝羊奶,我沒奶喝,貓也沒奶喝。人們說我瘦得像猴子,貓瘦得像耗子。我不怕瘦,奶奶說要是好好吃飯,很快就會長大。我怕貓瘦,貓不好好吃飯,我抱著貓和貓一起流淚。奶奶看看我,又看看貓,敲開了醫(yī)生的門。
羊奶好喝不?我沒喝過,貓喝過,喝過羊奶的貓很快就長大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貓在蹭山羊的腿,就像蹭我的腿時一樣,一臉愜意和迷戀。醫(yī)生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奶奶也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我笑著抱起了貓,山羊萌萌地看著我和貓,眸子里水汽朦朧。
母性的溫柔與氣息,在半小碗乳白色的液體中萌化。貓精力旺盛,在山羊的身邊跳躍。山羊不動聲色地咀嚼醫(yī)生割回來的草,它得把草轉(zhuǎn)化成奶,因為醫(yī)生還期待著給他的女人補充每天必須的營養(yǎng)。
女人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撫著和她搶奶喝的貓,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
貓身手敏捷,并且淘氣搗蛋,它并沒有因為自己卑微的身世而膽怯與自卑,不像我。它自由自在,我行我素,不理會別人的嘲笑,也不在意別人的眼神。我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羨慕貓的無拘無束和目空一切。
但是,這種無端的向往在后來的某一天被一只耗子擊打得粉碎,其實,準確地說,是藥。耗子藥,那種裝在長脖子藥瓶里的粉紅色液體,是那么的鮮艷和無情。鎮(zhèn)東頭的那個女人就是被藥死的,人們把她從家里抬出來的時候,她的肚子脹成了大皮球,反射著青幽幽的光。
那一只吃了藥的耗子,被貓逮住了。
貓半夜尿到了我的被窩里,然后跑了出去。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我不明白貓怎么突然會這樣。第二天一大早開門,貓趴在門口痛苦地呻吟。貓被藥到了。
奶奶給貓灌綠豆水,貓在我懷里劇烈掙扎,痛苦不堪。那個喝了藥的女人是不是也經(jīng)受了這樣的痛苦呢?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折磨。
下午的時候,貓不再掙扎,氣息奄奄,就像在垃圾堆上初次遇見它時的樣子,眼眸中透露出的對生的渴望還有無奈,直接刺入我的心底。
我把貓埋到了我家的杏樹底下,隔了兩天,不見了,我以為貓真的有九條命,又活了過來,自己爬出來跑了。哪里想到卻是被前院的老光棍給挖走燉了,貓皮賣到了收購站。我驚詫他是何以下得了口,而且還沒有事。這個讓我深惡痛絕的人被我鬧騰過一回以后,從收購站把貓皮給我贖了回來。可憐的貓,最后只剩了一張皮。
四、屋頂上的鴿子
一群鴿在頭頂?shù)奶炜罩酗w過,一群鴿落在屋頂。
那是鄰居的屋頂。
朝著天空發(fā)呆,是很久以前我經(jīng)常做的事。
前院有一群鴿,東鄰有一群鴿,東鄰的東鄰也有一群鴿。我沒有,一只也沒有。
奶奶說,糟蹋糧食,不務(wù)正業(yè)。
可是,我想要一群鴿,一群屬于我的鴿。
誰也不肯給我一只鴿,哪怕一只剛出殼的小鴿。那種頭比身子還大,渾身沒一根毛的初生小鴿,像開水鍋里褪過一樣,奇丑無比。即便那樣丑的小鴿,我也沒有一只。
前院的鴿子在屋脊上排成了行,五子坐在院里刻鴿哨。全鎮(zhèn)的鴿子就數(shù)他的惹眼,數(shù)量龐大,哨音響亮。
他像個將軍,一聲令下,鴿群從屋頂起飛,盤旋,然后飛出小鎮(zhèn),再飛回來。他臉上的得意一直刻在我的記憶中,還有那群翱翔的鴿子。
他什么也不用做,每天只需要玩就行,他母親唯恐他有一點點不快樂,他的兩個姐姐也寵著他。他是最讓我們羨慕的一個人,不像我們,永遠不能盡情地玩。
東鄰對前院的鴿子不以為然,他說他要的是精而不是多。這個倒不假,他隔一段時間就帶幾只鴿隨他的拉煤車到幾百里外放飛,鴿子們總能飛回來。他的頭昂得很高,站在大門口得意地談?wù)撍镍澴?,似乎這些鴿子給他帶來多么大的榮耀。的確,擁有幾只能從幾百里外飛回來的鴿子,總是一件長臉的事。
在他眼里,前院五子和他隔壁高旺的鴿子只不過是一群浪費糧食的禽鳥而已,與他的鴿子是沒法比的。
高旺沒有像他的名字一樣旺起來,日子反而一天不如一天。僅有的幾畝地也不好好種,收回來的那點與他的付出,完全成正比的少得可憐的玉米,人還沒吃多少,便被他喂了鴿子。他的女人氣得和他吵鬧,卻又擋不住他半盆半盆地撒玉米喂鴿子。某一個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一場感冒把他的女人帶去了另一個世界,丟下了他和兩個女娃。他蹲在院子里不停地咳嗽,鴿子們?nèi)魺o其事地啄食他給它們?nèi)鱿碌挠衩?,日子似乎還像往常一樣。
隔了一年的初春,高旺也隨女人而去了,就吊在他家低矮的窗戶上。大家無比驚詫和恐怖,窗戶上是如何上吊的?人們聚在他家的大門外議論紛紛,覺得不可思議。
高旺那群心愛的鴿子很快就失散了,一只也沒剩下。東鄰望著隔壁的屋頂嘆息,我望著我們家的屋頂嘆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那么多鴿子散失了,卻沒有一只落到我家的屋頂上。
忽然有一天,院子里落下一只鴿子,是那種非常健美的鴿子,聳著腦袋啄地上的玉米粒。我撒了無數(shù)次玉米,那些鴿子們只是偶爾落下叼幾口就飛走,從來不給我親近的機會。這只鴿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啄食玉米,并沒有立馬要飛走的意思。
這只鴿子居然住了下來,就在我家的小耳房。我把它堵在了耳房,它受了傷,在翅膀底下,而另一個發(fā)現(xiàn)是它戴著一個小巧的腳環(huán)。我沒養(yǎng)過鴿子,但是我知道它的身份,它是一只參加比賽的鴿子,它的腳環(huán)上有號碼。
它可真是個寶貝。隔了一天,院子里又落下一只鴿,親密地和它一起啄食玉米,而且沒有像以往的那些鴿子一樣,吃了就走?;蛟S,這一只就是以往其中的一只。它們傍黑的時候一起鉆進了小耳房。
院里的鴿子突然間多了起來,一兩只,三四只,并且其中的幾只每天從小耳房鉆進鉆出。它們留了下來,這讓我驚喜不已。
所有落到院里的鴿子都圍著它轉(zhuǎn),它的身邊是否也籠罩著一圈光環(huán)呢,竟然招來這么多追逐者?
如愿以償,我有了一群鴿子,五六只也是群。
東鄰奇怪而又疑惑地站在我家院子里,看我喂鴿子。他說其中有一只他的鴿子。他說要不然再給我?guī)字?,讓我的鴿群像個鴿群。
我愕然地看著他,這似乎不像他。曾經(jīng)連只剛出殼的小鴿都不肯給我的人,如今卻要大方地給我好幾只鴿?
他一直都是一個無比精明的人,常和鎮(zhèn)里的幾個人結(jié)伴出去賭錢,聽說從來沒有輸過,鎮(zhèn)里的好賭之徒也不跟他們賭。
我自認為沒他精明,所以拒絕了他的大方。
果然,他指著那只戴腳環(huán)的鴿子說,五六只換一只都不干?
盡管后來戴腳環(huán)的鴿子飛走了,但我并沒有后悔過,因為小耳房里孵出來的小鴿都長大了,我家屋頂上落著的是我自己的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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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這個冬日的冷
變成了春天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