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讓我兼職吧，小姐姐！”她爬在吧臺，頭枕著白到微微反光的玉臂，一雙充滿渴求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這樣的肌膚，眼神……真的好像。像他的復(fù)制品又或是另一個性別的他。我甚至強烈感覺，只要握住她的手，傳達到的溫度會和他的一模一樣。只要我伸出手去……
　　 “一份檸檬涼粉，兩杯寒梅傲雪。慢走?！蔽覊旱兔弊?，試圖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但依舊看到她傻傻地笑著，笑得非常滿足，就像擁有了世界。
　　 “小姐姐，你又在看我了。為什么不讓我在你店里兼職嘛，這樣你就天天都能看我了呀?！彼^一旁的椅子，輕輕一跳就坐了上去，潔白的雙腿一晃一晃地搖擺著，很愜意。
　　 “做完這個月，我就關(guān)門了，沒錢給你付工資……”我說。
　　 “??！你又這樣拒絕我！”她撅嘴，悶悶不樂地戳著奶茶杯。我不再管她，取過手機就開始打麻將。
　　 半年前，自從我接手這家奶茶店就沒什么生意。即便在熱到噴火的夏天，我擦過一遍桌子往椅子上一靠就無聊到睡著。明明一年前表哥經(jīng)營的時候，那些初高中小女生總是一群一群扎堆過來的。雖說表哥顏值占了很大一部分，可我自詡自己也不差吧，為什么沒有小男生……果然，已經(jīng)是二十出頭的老阿姨了。
　　 都說歲月不饒人，不但沒有放過我的青春，連我自小操勞的命運也一并提攜著。唉，惆悵。
　　 “小姐姐，小姐姐，你喜歡倫桑嗎？”她說，“我每天過來店里放的都是倫桑的歌哎?！?br />　　 “沒什么喜不喜歡，就是有些聲音一聽就能淪陷?！笔堑?，淪陷，我淪陷在過去。在那些回不去的青空一樣的時光里。時光里的小村莊，時光里的趙景奇，時光里的我。
　　 “這場故夢里孤槳聲遠蕩，去他鄉(xiāng)遺忘……你看，我也會唱這一首《故夢》，我也喜歡倫桑，所以讓我在店里兼職吧?！崩@了一圈，她再次提到兼職。
　　 “為什么這么想來？”我問。
　　 “因為，歌好聽?！彼俸僖恍Γ瑩狭藫项^說，“其實，我是放暑假才從外地回來的。爸爸媽媽都忙工作也不給我買手機，好無聊啊。我不要工錢，只要有個伙伴就行了?！?br />　　 沒有玩伴，需要人照顧，越來越像的特點讓我不忍心再拒絕她。我只好說:“你無聊的時候隨時過來，反正我也是一個人。小工我真的不需要，聽到了嗎？”
　　 “聽到了?！彼ⅠR敬禮笑到:“姐姐，你是我見過穿路飛船長衣服最好看的女生！”
　　 我低頭掃了一眼一馬平川的胸，心下呵呵一聲尬笑。
　　 以前，有一個小男孩對我說:“姐。你以后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你要一直一直照顧我，我就能和別人說我有漂亮的姐姐了！”
　　 可是我，不是出水芙蓉，不算小家碧玉，甚至再也沒留過長發(fā)。如果你知道的話，一定很失望吧。最特別的人，最終成為了蕓蕓眾生的一個。趙景奇，再也回不去，真是抱歉。
　　
　　 二
　　 犁田時節(jié)，白鷺鷥總是一群一群地跟在牛后面，在翻開了的膠泥土里伸長脖子覓食。人突然跑過去就驚得拉長腿飛起來，飛到人的身后又悠然自得地再一次伸出脖子。剛才的驚嚇，好像沒有發(fā)生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就從來沒有弄明白白鷺鷥的心事，追累了就躺在路邊的雜草地上。草地涼涼的，感覺隨時都能睡著。但我不能睡著，爺爺每喊我一次我就必須坐起來表示自己沒有亂跑。有時候我很乖的，只要奶奶說給我從街上帶餅干回來。可我從早上一直等啊等，下午了還沒等到奶奶回來。
　　 傍晚，爺爺點了一鍋草煙坐我旁邊擦了火柴邊點邊吃和我一起等。煙槽里只有一點碎屑的時候，奶奶終于回來了，但她沒給我?guī)э灨?，只帶了一個小男孩回來。她失約了，我一天的期望被她放空，我生氣地想哭，賭氣著一直不說話。
　　 “妞妞，這是你弟弟奇奇，今天開始就過來陪你玩?！彼尺^手拉躲在她身后的怯生生的小男孩，拽了半天了沒把他拽出來。我心高氣傲地扭過頭去，沒把他放在眼里。
　　 “奶奶，我要和你睡?！蔽以缭缇团苌洗舶哉甲∥业奈恢茫挪蛔屇莻€奇奇搶走我的奶奶。
　　 “妞妞，跟你爺爺睡去。弟弟害怕，今天晚上奶奶領(lǐng)他睡，乖?！蹦棠陶f。
　　 我這么積極努力，還抵不過他什么都不做只跟著奶奶出出進進好使。我一生氣就在他腿上擰了一把。他疼得哭了起來。
　　 奶奶火急火燎地掀開他的短褲，被我擰過的地方青了一塊，她抬手就打了我兩下。兩下，很疼。奶奶罵:“小鬼一點方式方法都沒有，弄成這樣，怎么辦！”
　　 我也哭，而且嗓門比他還大。那個時候的哭，一半是生氣，更多的是故意。他在屋里哭我在屋外哭。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這個弟弟很討厭。
　　 “妞，妞。好好照顧趙景奇，他和你一樣爸媽都在外地打工。聽見沒？”爺爺這樣告訴我。但我沒搭理他，因為爸爸媽媽離開的那一年他就對我說:“妞。你爸媽去外地打工，爺爺照顧你?！焙髞淼膬赡陼r間里，父母都沒有回過家。我可不想趙景奇一直賴著不走。
　　 我到村口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趙景奇慢悠悠跟在后面。他不習(xí)慣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走幾步就快跌倒似的往前沖向后仰的。而且他是個小胖子，活脫脫一坨行走的肥肉。白白嫩嫩的估計流浪狗會很喜歡。
　　 “夏院，夏院。我奶說那個是你弟弟。你不帶他一起玩嗎？”老貓削著彈弓，木屑一卷一卷從石臺上滾下去。
　　 “他？可能聽不懂我講話，也不答應(yīng)我。不用管他?！蔽铱戳艘谎坭圃诼房诘内w景奇，向伙伴們示意他和我們不是一類人不用和他有交集。
　　 “小娃娃，你從哪里來的？”藝姐過去摸著他的頭輕聲詢問。藝姐是孩子王，她年齡最大，已經(jīng)上三年級了。老貓和我才上一年級。其他幾個甚至沒有上學(xué)。我們都很聽她的話，趙景奇嘴上唯唯諾諾說河南，手卻敢甩開藝姐的手。
　　 “真的。聽不懂?！彼嚱懵柭柤纾』锇槎嫉玫矫钜粯?，疏離了他。
　　 我們在大樹下過家家，泥土搓出來的團子是點心，彩色筆調(diào)出來的水是果汁，紫莖澤蘭的葉子是紙幣，你來我往，一天掙了好多錢，玩得也很開心。
　　 回家時我不記得要喊趙景奇，太陽落山奶奶拽著我去找的時候，他坐在老貓削彈弓的石臺上一動也不動。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天。
　　
　　 三
　　 “你弟又跌倒了，扶他起來，別讓他一直哭！”奶奶的吼叫又從遠處響起，我咬牙扶起被田埂絆倒的笨蛋，心里的不耐煩終是又擰了他兩下。
　　 “怕。水里有蛇。害怕?！彼ゾo我的衣服，經(jīng)過幾天相處，他的口音變得很搞笑。有點河南的原味，又有點云南的外來味道。
　　 “老子去打死它。蛇在哪兒？”我脫了鞋隨時準備戰(zhàn)斗。他往一個水洼里指了指，走近一看，哪里有牙齒尖尖會纏人腳踝的蛇，只有一條吃得飽飽地一半身體泡在水坑中的蚯蚓。
　　 “這是蚯蚓，白癡?！蔽野羊球灸玫剿媲?，嚇得他退了兩步?！八植粫匀??！币凰κ?，我把蚯蚓扔的遠遠的。隨后聽到他小聲說:“姐，你真厲害?！?br />　　 我順著水渠找螺螄，幾次回過頭去他都在小沙堆旁坐著哪也不去。好在，讓他不動就不動這一點還是很聽話的。
　　 中途喝水休息時他胖乎乎的小手伸出來，指甲蓋大小的貝殼躺在他的手心里特別好看。我想拿過來占為己有，但他一直把手攢著不放。
　　 我說:“這東西不能玩，拿回家里會著火的！”
　　 他立馬丟掉，又從兩邊衣兜里翻出細細碎碎的一些倒掉，說道:“會著火不要了。都不要了。等下燒到姐姐，不好?！?br />　　 “你拿回去就著火，但是我拿回去不會。因為我是女生，懂嗎？”一個個小貝殼被揀起，像寶貴的鉆石躺在手心，閃閃發(fā)光一般榮耀。
　　 當晚奶奶去了親戚家，似乎是其他村的誰去世了。爺爺讓我去和趙景奇睡。我劃清界限，一人一床被單。半夜，天雷響起，趙景奇越界鉆進我的被窩。
　　 他好像很害怕，雷一下一下劈下來，他就捏緊我的衣角。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瑟瑟發(fā)抖。汗水從指頭滲出，一點一點暈濕衣角。感覺他好像在哭，又好像沒有。
　　 “趙景奇不要怕，姐姐在這里。只是打雷而已，不要怕啊……不要怕……”那一刻，我覺得只有抱緊他，他才不會那么不安。所以，我把他抱得緊緊的，就算雙手根本圈不住他的身軀，也一樣的，抱得緊緊的。
　　 “姐，你頭發(fā)好長啊，好癢。”我把頭發(fā)全部束到腦后，又躺了下去。天蒙蒙亮，我依舊很困，哈欠一直帶出眼淚，眼淚在眼眶徘徊，很煩。
　　 趙景奇說:“姐，姐。你以后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你要一直一直照顧我，我就能和別人說我有漂亮的姐姐了！”
　　 “誰允許你自己決定的了。你能走多遠走多遠，最好不要再待在我家里才好。我才不要承認你是我弟弟呢。”其實我并不該有什么優(yōu)越感，但很奇怪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我不想回去……”他說，“我不聽話爸爸才把我送過來的。他不喜歡我?！?br />　　 “為什么不喜歡你啊？”我問。
　　 “我不想說話……他和媽媽吵架，打媽媽，我不想和他說話……”他的聲音細細的，我豎起耳朵聽得很認真?！拔蚁矚g待在幼兒園，因為那里人多。但是沒有小朋友和我玩，他們只會欺負我，因為我很愛哭……”
　　 “你真的是我見過所有人里最愛哭的。一點都不像小男生。真慫。”我說。
　　 “我想媽媽……我想我媽媽……”他又開始哭了，可能是因為想他媽媽才哭的。但我一向認定他哭是沒有理由的。
　　 我說:“你想你媽媽才哭的嗎？”
　　 “嗯。”他說。
　　 “爸爸媽媽會想你的，就算看不到他們，他們也在想你。等你長大了，他們就會回來了。奶奶告訴我的，她不騙人的，相信奶奶好嗎？”奶奶從不騙人，除了帶趙景奇回家而不是餅干這件事之外。
　　 “姐，我愛你。老師說，誰對你好就對誰說我愛你。姐，我愛你?！彼f。
　　 什么愛不愛，小孩子明天就會忘記別人的好，就像我的同桌，翻臉了還讓我把吃進肚里的零食還給她，怎么可能啊，不可能的。
　　
　　 四
　　 夏天到了。村口的知了聲聲聒噪，全世界都只有知了在叫，樹上是，草地里是，牛棚上也是。
　　 村里的小伙伴最喜歡跑到二隊岔路口大斜坡那里抓知了。知了像子彈一樣在頭上竄來竄去，長得高一點的只要拉開一張網(wǎng)往天空劃一下都能有兩三只。藝姐就是小伙伴里收獲最多的那個。有的時候向她要，四五只她都愿意給。
　　 抓回去的知了，用熱油炸一下，脆脆的香香的，一口一個。吃完一個立馬就想來第二個。我和趙景奇蹲在油鍋旁眼巴巴看著流口水，奶奶就罵我們小饞貓。
　　 我也搞不清楚什么時候接納了趙景奇，反正去哪里都想帶著他。就算他走路慢，手腳笨，我也一樣想帶他。回家了也會記得叫他，不想他一個人在原地傻傻的等我卻等不到。
　　 某個傍晚，沒約小伙伴，只有我和趙景奇去抓知了。知了都故意躲起來一樣跑到樹上去了。可能是前一陣子抓正熱的時候被抓得差不多了吧。兩人在樹下徘徊不久后，提著空空的塑料袋子往斜坡上下來。
　　 走了一會兒，一條沒見過的大黑狗在不遠處站著。它瞇著眼睛，看了我們一會兒就悠悠地朝我們走來。
　　 “姐，我怕大狗?！壁w景奇挨近我，但我也怕呀，這狗已經(jīng)有我一半的體積大了，發(fā)起瘋來我也毫無辦法。但我從來沒有慫過，特別是在趙景奇面前。于是我說:“不要怕那里有根大棍子，等它想咬我們我就打它。”
　　 大狗越走越近，齜牙咧嘴地哼著，很明顯是條惡狗。再忍耐一下，一下下就行了。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間隔不到半米的它，等待著它擦肩。趙景奇卻一彎腰撿了個石頭丟過去。受到刺激，黑狗一下子就撲了上來。
　　 “不要咬我姐，不要咬我姐。姐，快跑！快跑……”一向躲在人后面，需要保護的趙景奇竟然擋在我面前，不想讓狗咬我。
　　 我什么也顧不上，拿起棍子用盡全力打了兩下，大黑狗嗷嗷叫著，夾著尾巴跑遠。得救了，但趙景奇脖子被抓出血了，手上和腳上各被咬了一口。他一直哭，一直喊痛，我很怕卻只硬著頭皮帶他回家。
　　 不打針會得狂犬病。奶奶來不及追問，聽到鄰居囑咐就連夜去了醫(yī)院。她們回來的時候，我買的冰棒已經(jīng)化了。平時一人一半的冰棒我全部都給了趙景奇。他咬了個口子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遞給我，我不要。
　　 “姐。一人一半，說好的有福同享?！彼呛堑?，像個笨蛋。
　　 “姐不要……”有福同享，但有難不能同當，我不是個好姐姐。我摸著傷口上的紗布問他:“疼不疼啊?！?br />　　 “不疼。我是男孩子。要是姐你被咬了肯定會疼死的……再痛也要忍著，姐說的。”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姐。三百塊是多少錢？剛剛奶奶一直說給不起?！?br />　　 “不知道。冰棒五角錢……可以買一車冰棒吧?！蔽艺f。
　　 “哦，那以后，我要掙很多很多錢，讓你天天吃冰棒?！彼f。
　　 趙景奇被狗咬一個月后，他爸把他接回了河南。我放學(xué)回家，沒人在村口等我，那以后再也沒有。
　　
　　 五
　　 “夏天總是長得無法結(jié)束……”我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起來，店里風(fēng)扇還在呼呼地吹。小女孩蜷縮在藤椅上呼吸均勻睡得正香。我沒打算問她名字，反正總要離散。
　　 有時候我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我真的想念趙景奇我為什么不去河南找他。但我始終不敢給自己一個確切的回答。
　　 也許我確實害怕人不如故。害怕，我們回不去一只冰棒分兩半才吃得很甜，一顆糖泡一杯水能吃多些，一包辣條分三頓吃更開心……的年紀。怕我們已經(jīng)越來越不滿足的欲望玷污曾經(jīng)的單純。
　　 青空畫上。簡單得只有一片青空，任何一點云彩都是多余。所以，美好的東西在記憶里始終美好，任何一點人力的改變都是錯誤。
　　 趙景奇，回不去了，真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