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浮生三態(tài)(散文)
一朱隊
有人說朱隊一輩子也沒洗過幾回臉,頂多也就初一洗一回,十五洗一回吧。雖然沒有人具體加以考證,但憑肉眼看上去也挺像那么回事兒。一張也說不上來是丑還是俊的臉,黑乎乎的,就如同剛剛抹上頭茬泥的墻皮,深一塊淺一塊的布滿厚厚的塵?;蝰迤?,倒是將原有的雀斑遮蓋了不少。牙齒應(yīng)該也是常年不刷的,黃黃黑黑,一笑就如同滿口發(fā)了霉的玉米粒一樣,一顆一顆地裸露出來,用來粘手工卷的紙煙倒是一粘一個結(jié)實兒。但胡子應(yīng)該是三不五時地就刮一回,如果和洗臉?biāo)⒀赖念l率一樣,恐怕幾十年下來這胡子就得拖拉到衣襟了。
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好像就已經(jīng)是我們的小隊長了。那時候不時興選舉,如果沒有什么錯誤,也沒有人反對就可以一直連任。這樣到我參加勞動時,已經(jīng)五十左右歲的他,就成了我們村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任生產(chǎn)隊長了。
印象中他好像總是穿著那么一套黑不溜秋的衣褲。褲襠大大地拖拉著,褲腰由兩邊往中間一抿,然后用根麻繩系上。雖然看上去其貌不揚,邋遢得要命,但就農(nóng)村活計來說他卻是一把好手,水旱田樣樣精到,所以十?dāng)?shù)年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生產(chǎn)隊自有打頭的吆喝著出工歇氣兒,所以隊長不必和我們一起干活兒,這也是當(dāng)隊長的專利和福利。
每天就見他兩只手抄在袖筒里,腋下挾著一把鋤頭鎬頭鐮刀或鐵鍬(具體是什么要視季節(jié)而定),滿世界地轉(zhuǎn)悠。巡視秧情,查看旱澇,盤算接下來的農(nóng)活,琢磨著怎么安排勞動人手。說心里話我們是很羨慕他可以這樣的“游手好閑”,這樣的優(yōu)哉游哉的,不似我們每天當(dāng)牛做馬累死累活的。他可是連心都不必操,更不會累著圣體的,因為幾十年下來其經(jīng)驗已經(jīng)積累了幾籮筐,到什么時候干什么活根本就爛熟于心,哪還用得著這樣煞有介事像模像樣地胡亂轉(zhuǎn)悠,做垂頭思考狀,根本就是“躲避”勞動嘛。
當(dāng)然,我們倒是寧愿他每天都游手好閑地到處胡亂轉(zhuǎn)悠,幾天都不朝面。這樣我們就會很幸運地見不到他的身影,不必面對他老人家閻王爺一般的黑臉兒,忍受他在場時驟然降低的氣壓,束手束腳地生怕一個不留意間鏟掉了一株苗兒,或落了一根草兒,而被他的“賊眉鼠眼”盯上,隨之招來一陣劈頭蓋臉的指責(zé)或叫罵。
若知道朱隊罵起人來可是絲毫不留情面的,管你什么年老年少是男是女的,只要被他揪到了短處,一頓臭罵那是絕對逃脫不了的。而且他罵起人來高聲大氣的,沒完沒了的,就如那些罵街的婆娘一樣,他站在前街罵,整個后趟街都會聽到。而他罵得最多,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的一句話就是:你們這也干不好那也不會的,生孩子你們怎么不用教就都會呢……就見被罵的人羞著一張臉兒抬不起頭來,旁邊一些人想笑又不敢笑的。
我當(dāng)時剛出校門,那年代的人又很單純,只知道這是挺難聽挺污穢的一句罵人話,但具體是什么意思卻根本不知道。只求自己別犯在他手里,別讓他把這樣污穢的語言潑到我頭上。也因為我的這份小心謹(jǐn)慎,倒也沒有使自己那么不幸地栽在朱隊的手里。反而后來深得他的賞識,將隊里出納的活兒安排給了我。
這樣,每個月我就可以有一個早上的時間不必到地里干活,而是貓在屋里和會計一起整賬。實際上那時候集體和個人一樣都窮得叮當(dāng)響,哪兒有什么賬可整,幾個數(shù)字加加減減下來,就算完事,白白地賺了一個可以睡一會兒大頭覺的早晨,這是我唯一感覺朱隊還不是那么“一無是處”的地方。
別看朱隊在外面頤指氣使飛揚跋扈的,可在老婆和兒女面前可就變成了一只小綿羊,低眉順眼的根本不敢大小聲。朱隊的婆娘長得一副牛高馬大肥肥胖胖的身板兒,看她說起話來倒也慢聲細(xì)語的,可不知道為什么卻能降服人見人怕的活閻王。這也應(yīng)了那句俗語: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也算是一門學(xué)問和本事呢。
盡管朱隊兢兢業(yè)業(yè)十?dāng)?shù)年,但村里的經(jīng)濟卻絲毫也沒有脫離當(dāng)時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土地年年歉收,每個工分到年底也就勾個一角錢左右,家家半年沒糧吃。每到年底的時候,也就是朱隊底氣最不足的時候,頭耷拉著,也顧不上罵人了。
后來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戶,朱隊也終于失去了手中的權(quán)力,回家伺候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由管教人而變?yōu)楸焕掀殴芙塘?。每次我回村一下公路,就會在位于村頭的朱家大門口看到他。只見他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的氣勢了,一年衰老過一年。后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說是和先他一步而去的大兒子到另一個世界會面去了。到那邊還能不能混個一官半職的,就不得而知了。
二汪五
汪五原本只是和我家住同一個屯子的街坊鄰居,雖然他之前也稱呼我們姑姑叔叔的,但卻是一個八竿子都撥拉不著的親戚。后來我們兩家聯(lián)姻了,他妹妹嫁給了我的一個叔伯弟弟,我一個叔伯姐姐的小姑子又嫁給了他,于是這姻親關(guān)系就實實在在的立體起來,變成摸得著看得見的了。
汪五年輕時長得也不算難看,白白凈凈的,雙眼皮大眼睛,中等個頭。但或許是因為出身于小門小戶的緣故,看上去就是不那么大氣。汪五雖然年輕時脾氣不是很好,有些憤憤吵吵的,但并沒有影響他談戀愛結(jié)婚。女人是本屯的,兩個人是自己對上象的。后來孩子出生了,汪五爹也當(dāng)上了,原本沒有什么底子的小日子也漸漸有了起色。
怎知好景不算太長,妻子就紅杏出墻了,而且毫不避諱,也不挑嘴。親戚里道的男人她跟,窩邊草也不忌諱吃。而之前沾火就著,經(jīng)常罵罵咧咧的汪五,卻意外地變得低眉順眼,什么脾氣也沒有了。之前回家,每次見到他都大老遠地就打招呼,噓寒問暖的。如今見了面卻跟沒看見似的,連問候都沒有了,令人感到有些詫異。
后來才聽人說是汪五不“行”了,服侍不了老婆了。而老婆又太“行”了,所以熬不住了就去找外邊的男人。旁人也不好指責(zé)什么,人家會說你是飽女人不知餓女人饑。也或許人們大凡都是如此,“行”的時候會不覺得怎樣,只道這事是尋常。一旦有一方不“行”了,長久以往兩個人心里鼓鼓叨叨的就全變成了這件事兒。如果是正常一些的人,根本就不會把“行”不“行”當(dāng)回兒事,他們看重的,是夫妻之間能夠相濡以沫白頭到老。但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怎能要求人們都選擇一樣的處事方式。
一頂亮閃閃漾著綠色熒光的帽子就這樣地被扣在了汪五的頭上,像生了根一樣,連夜晚睡覺都摘不下來。長此以往,連汪五的眼神也發(fā)出了綠色絕望的光來。最過分的時候,是老婆竟然將那些很“行”的光棍野男人帶回了家里,明鋪明蓋,一個鍋里攪馬勺,俗語叫作“拉幫套”。
家里的活計倒是不用愁了,可汪五的身心卻在受著嚴(yán)重的摧殘。想要骨氣嗎?那就離婚好了??呻x婚后的單身狗生活也是很難熬的,并且也不會再有別的女人跟著自己過日子。想來點兒狠的吧,像隔壁村的那個男人一樣,“咔嚓”,來一家伙??蓪ψ约涸?jīng)那么心愛的女人又下不去手,而且那樣自己的人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唯有選擇忍氣吞聲了,硬著頭皮過一天是一天。
但心里能忍,身體卻開始抗議了,身體比心靈往往要有尊嚴(yán)得多。好在疾病發(fā)現(xiàn)得早,一場大手術(shù)切除了病,保住了命。上天不知道是可憐他,還是懲罰他,依然讓他不死不活地茍延殘喘著。
老婆倒是越發(fā)活得年輕了。在那些很“行”的男人們的愛情或情欲的滋養(yǎng)下,每天她都開開心心的,走路裊裊娜娜的,臉蛋兒粉粉白白的,嘴角以很美的角度上揚著,身輕如燕,渾然不管她的男人感受如何。而她的家人就上下院一個屯住著,她也并沒有因此而有絲毫的在意和收斂。
我之前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她應(yīng)該就是上帝用亞當(dāng)身上的肋骨造出來的,那個赤身露體的初始女人夏娃,蒙昧或者說是無邪的,不知道美丑是什么。而我們這些人則是亞當(dāng)夏娃在蛇的誘惑下,食用了伊甸園善惡樹上的果實之后,繁衍出來的后代,才會顧忌這個擔(dān)心那個的,進而有些人活得很累很痛。
這應(yīng)該是奇葩一枚了。汪五今生遇到了她,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三弟弟
每天早上天剛朦朦亮,弟弟就已經(jīng)起來了。一般時候灶頭都有著頭天的剩飯剩菜,弟弟就簡單地?zé)嵋幌?,或蹲或站,直接在廚房里糊弄一口。如果是夏季天亮得早,地里還有些活計,弟弟就會房前屋后地忙活一會兒,然后才去上班。
弟弟最辛苦的時候,應(yīng)該是在小煤礦開絞車的那些年。每天上下班都是一輛自行車騎行近五十里地的路程,一個來回一百里地。夏天一身汗,冬天則滿身是汗,滿臉是霜。雨天一身水,雪天一身泥漿,逆風(fēng)而行時更是要付出數(shù)倍的力氣。
弟弟上夜班時即使是午夜一兩點鐘到家,早上也會五六點鐘起床,屋里屋外地忙活。一年到頭也就過大年時能放幾天假休息一下身心。但對于假期,弟弟并不是那么熱衷,因為又不是帶薪假期,放假就意味著斷了錢路。
前幾天三姐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畫面是弟弟穿著一身勞作服,戴一頂紅色遮陽帽割玉米的背影。三姐配詞道:鐵人一樣的弟弟,每天早上三點就下地割玉米??戳酥?,我心里酸酸的。
我能干的弟弟啊,好像就是為了吃苦受累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前年冬天,弟弟實在是累極了,和弟媳婦閑嘮嗑時說:太累了,真想休息兩個月。結(jié)果上天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心愿,一個粗心大意之下,弟弟被木頭砸傷了腳趾頭,在醫(yī)院住了四十幾天。這是弟弟這么多年來休息時間最長的一次,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弟弟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中等個頭,濃眉大眼,而且忠厚老實。不然弟媳也不會在弟弟已經(jīng)有了女友的情況下,仍然對弟弟發(fā)起了猛烈攻勢,最后打敗情敵,一舉將弟弟拿下。
如果不是因為弟媳意外地懷孕,如果不是因為弟媳身體不適做不了流產(chǎn)術(shù),無奈生下了二孩兒,弟弟的人生也許就會改寫,不會這么辛苦??涩F(xiàn)實里沒有如果。弟弟夫婦的命運是如此的悲催,生了二孩被罰了伍佰元也就算了,偏偏那一年好死不死地趕上了土地分到各戶,而且還三十年不變,至今又是五十年不變。結(jié)果弟弟一家因超生喪失了分田地的資格,只分到了一點兒口糧田,這土政策實在是坑人不淺。
從此,弟弟就靠打零工賺取家用,收入時多時少,常常入不敷出。弟弟什么活都干過,在煤礦開絞車,當(dāng)裝卸工,挖地溝,現(xiàn)在是在鎮(zhèn)子里的一家造紙廠打工。因為沒學(xué)歷,賺的都是辛苦錢,力氣沒少出,收入?yún)s是極其微薄。直到最近幾年,三姐家的責(zé)任田耕種不動了,轉(zhuǎn)包給了弟弟,弟弟家才算是又多了一份收入。只是弟弟夫婦也就更加辛苦了。
就這樣,弟弟弟媳靠著吃大苦耐大勞,養(yǎng)大了兩個兒子,還供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娶了兩個兒媳婦。連蓋房買房帶娶媳婦,弟弟夫婦曾經(jīng)欠下了近二十萬元的外債,用了七、八年的時間才還完。我的鐵人弟弟,該是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
雖然生活很苦,但弟弟還是很樂觀,很知足的。因為有夫婦共同努力,兩個兒子又很懂事。弟弟生性內(nèi)向,只知道埋頭干活,人前很少說話。但因為隨和肯干,到哪兒也不討人嫌,口碑很好。
弟弟最引以為傲的是有一副好嗓子,音高,調(diào)準(zhǔn),無論什么歌曲聽幾遍就能唱下來。每當(dāng)我們親人團聚,酒至半酣時,就會有人提議讓弟弟唱兩首。平實那么靦腆的弟弟,在唱歌這件事兒上卻從來不會推脫,開口就唱,而且聲情并茂,聽來十分舒坦。
感謝上天給了弟弟這樣的恩賜,使弟弟可以用歌聲熨帖身體上的疲累,使弟弟的心不至于如身體一樣的苦。也因此給了弟弟一點兒自信,自覺還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可以帶給周圍人那么一絲絲的歡樂,這在弟弟來說就足夠了。
萍水老師文字洋洋灑灑,把生活百態(tài)展現(xiàn)出來,可見文字功底深厚!
拜讀佳作,問好老師~
人物描寫惟妙惟肖,形象生動。萍水老師的文總能給人以啟迪。
春天來了,祝老師寫作愉快!
以小見大,浮生三態(tài),何不是這樣?欣賞萍水老師佳作。
遲來的評語,不切題之處,還望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