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小說）
　　 作者：兵心
　　
　　 乍涼的秋風，透過窗口吹醒了躺臥在病床上的李光明。他吃力的朝門口方向翻了個身，像是在祈盼什么人的到來。
　　 吊瓶里偶爾冒起的小氣泡，在別人眼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稍谝粋€肝癌晩期病人的眼中，就像是一個瞬間破滅的夢。傷感的淚水在他眼眶里打著旋，讓他幾多魂牽夢繞的記憶，思念和愧疚，就像吊瓶里冒起的一個個小氣泡，在他的腦海里升騰徘徊成一次次報恩的渴望。
　　 ......
　　 說來話長，還得從一九七九年的哪場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攻打諒山的戰(zhàn)斗說起。李光明是從沂蒙山區(qū)剛?cè)胛椴痪玫男卤?，他所在的部隊，自參?zhàn)以來歷經(jīng)血與火的拼殺，一路攻克高平，同登等敵人的防守陣地。攻占涼山，全殲涼山之敵，對我軍整個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來說貝有不可估量的戰(zhàn)略意義。對敵人來說，涼山一旦失守，遙望首府河內(nèi)，將是一馬平川，門戶洞開，再無險可守。攻守涼山的戰(zhàn)斗，注定是一場敵我雙方艱苦卓絕的血肉博殺。
　　 二月二十七日攻打涼山的戰(zhàn)斗打響，首先掃清了進攻敵人的外圍工事和障礙。二十八日，涼山周邊的敵人被消滅殆盡，整個涼山已經(jīng)陷入我軍的重圍之中。三月一日，是個彰顯我軍威武之師的時刻，300門大口徑火炮齊鳴，千萬發(fā)炮彈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怒吼，頃刻間，涼山硝煙彌漫，一片火海。30分鐘的火力突襲后，李光明所在部隊向固守的殘敵發(fā)起了沖擊。負隅頑抗的敵人做著最后的垂死掙扎，甚至冒天下之大不為動用了有毒的化學武器。從陣地戰(zhàn)到巷戰(zhàn)，每前進一步都是用軍人的血肉之軀換來的。就在李光明所在班挺身向敵人隱蔽陣地發(fā)起沖鋒的時刻，一排機槍彈向他們掃來，同李光明一起沖鋒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王勇，奮不顧身一躍擋在了他的身前。罪惡的子彈貫穿王勇的左胸后又打入了他的左臂。李光明眼看著王勇在他面前倒下，噴涌而岀的鮮血透過軍衣口袋很快浸染了整個胸膛的哪一時刻，他吃驚的大吼一聲“王勇！王勇！”。只見王勇掙扎一下，精疲力竭地從上軍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張沾滿鮮血的母親的照片，用一張痛楚的笑臉斷斷續(xù)續(xù)地對他說：“照顧好咱的娘......” 王勇的話沒有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李光明和王勇是從小一起撒尿玩泥巴長大的，雖是異姓卻親如兄弟。他們一塊當兵，幸運的是又同時分到一個連隊。臨上戰(zhàn)場前他們有一個君子約定，無論誰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有幸活著的人，要把他的父母當作自己的父母，并為其盡孝送終。在戰(zhàn)斗激烈生死悠關(guān)的戰(zhàn)場上，李光明無他心顧及失去同鄉(xiāng)戰(zhàn)友的悲痛，用帶血的左手擦一把眼淚，在血淚模糊的臉龐上，只看清一雙怒目噴火的眼珠子。
　　 復仇的怒火讓一個打紅眼的熱血軍人早已忘卻了生死，從左臂袖管內(nèi)流淌出的鮮血沾染了槍管，又滴撒在沖鋒的路上。他只有一個念頭，為死去的戰(zhàn)友報仇。突然，一顆刺耳的炮彈落下，緊跟其后眼急手快的安徽藉副班長劉以偉，躍起一個前撲將他圧在身下。炮彈在他們身后爆炸，劉以偉副班長下腹部炸傷，鮮血和腸子裸露在被炸爛的軍衣之外。劉以偉的這一次下腹部炸傷，經(jīng)戰(zhàn)地和后方醫(yī)院的及時搶救，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落下了終身不能生育的遺憾。
　　 ......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無情的滄桑歲月，磨蝕了當年的芳華青春，一次次痛徹心扉的良心之疼，讓李光明時常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
　　 哪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第三年，李光明和他的副班長劉以偉都先后退伍回到了各自的家鄉(xiāng)。
　　 八十年代初期，李光明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在山區(qū)辦起了第一家養(yǎng)殖場，成了當?shù)剡h近聞名的“萬無戶”。在雞鴨歡叫，小日子日漸紅火的時光里，他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剛結(jié)婚不久的妻子劉玉蘭，看著成天沒精打采的李光明，有一天，正在吃飯的她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光明，你看你，成天像掉了魂似的，想什么呢？”
　　 李光明看著擔心愛戀自己的妻子，一種難言的酸楚化作一行不輕彈的淚水從眼角滴落下來。妻子劉玉蘭是個善良的女人，當她得知本村烈屬王大娘的兒子，在戰(zhàn)場上曾為丈夫李光明用身體擋子彈才救了他性命的感人實情后，她終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你三天兩頭的經(jīng)常往王大娘家跑，又是送錢，又是送穿的吃的，你為啥不早告訴我？”劉玉蘭一邊陪著李光明落淚，一邊低聲細語的責怪著丈夫。真是家有賢妻百事喜。從那天開始，已犧牲戰(zhàn)友王勇孤寡的娘，被李光明夫婦接到了家中。也是從那天開始，他們不再叫戰(zhàn)友王勇的娘大娘，而是改稱為一聲親娘。如果王勇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的娘晚年有依和安康喜悅的笑容時，他也會為李光明“我會孝敬好咱的娘”的千金一諾而含笑九泉。
　　 ......
　　 欠什么也不能欠良心。每當打雷下雨的天，總能讓李光明不由自主的想起當年炮彈在身旁爆炸的場景。副班長劉以偉渾身是血，腸子裸露在被炸爛的軍衣之外，疼痛的吶喊淹沒在槍林彈雨之中，殷紅的鮮血浸染了大地......此情此景，就像一個猙獰的魔障，折磨著他，讓他寢食難安。
　　 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盡管多年來和老班長劉以偉有書信來往，可對他的牽掛與思念，卻像頭上生出的白發(fā)一樣日漸增多，一個去看看老班長的念頭由心而生。一天下午，正在養(yǎng)雞場干活的李光明，放下手中的鐵锨對妻子劉玉蘭說：“玉蘭，我想去趟安徽看看我的老班長。當年要不是他在戰(zhàn)場上掩護我，我早讓敵人的炮彈炸死了。”“來，咱休息一會。” 妻子劉玉蘭也放下掃帚，手拉李光明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斑@人要有良心，不能忘了當年的救命之恩呀！也不知老班長現(xiàn)在身體好不好？日子過的怎么樣？”說話間，李光明的眼窩里已含滿了淚水。
　　 深知丈夫思念戰(zhàn)友情的劉玉蘭，順手理了理被風吹散的頭發(fā)，往李光明身邊挪動一下，靠近在他的右肩頭，貼耳低聲的對李光明說：“你就放心的去吧，家里有我呢！你看咱家里除了雞就是鴨的，也沒啥好東西給你老班長帶，你干脆把咱家這幾年掙下的十萬塊錢帶上吧，看看咱能不能也幫人家一把?！崩罟饷髋ゎ^看著通情達理，情深義重的妻子，一種無名的感激之情涌現(xiàn)在眉宇之間。此刻，幾聲雞鴨的鳴叫聲，驚落了下山的夕陽。當最后一縷霞光映紅李光明夫婦臉龐時，抬頭遠看，雞圈旁邊柿子樹上的一對大紅柿子，也在羞答答地沖他們笑。
　　 行裝很簡單。李光明穿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哪身已經(jīng)洗的泛白的軍裝，軍用挎包雖然說舊了點，可挎包里面卻裝進了他和妻子對報答老班長救命之恩沉甸甸的一顆良心。那一夜，他滿腦子都在放電影，一會是老班長和他談笑風生憨厚的笑臉，一會又是訓練場上扳著個臉訓斥他兇神惡煞般的面孔，當再次定格在老班長滿身是血痛苦吶喊的畫面時，他的心又在一陣陣的顫栗不安。還沒等太陽爬上他家的墻頭，只見一個急匆匆的身影就已消失在通往汽車站的山路上。
　　 感恩的思念恨不得生成雙翅，迢遙的山水之隔，折磨著李光明那顆巴不得一下就見到老班長面的迫不及待的心。從沂蒙山區(qū)一路南下，他告別了汽車的喇叭聲，又換乘上讓人聽的厭煩的咣當咣當?shù)仨憘€不停的鐵軌撞擊聲。好不容易盼來了到站的鳴笛，接著又被一輛蝸牛般的汽車帶上了大別山蜿蜒顛簸的盤山道。車窗外，時而松濤錯落有致，時而翠竹此伏彼起，時而楓葉染紅山川，時而鳥語委婉唱鳴---車內(nèi)同行的乘客，對大別山風景的贊美之詞，蓋過了那輛“老爺車”發(fā)出的不太悅耳的咯吱聲。在一個通往老班長劉以偉家就近的路邊招呼站，李光明下了車。和他同時下車的還有一個學生模樣十五六歲的男孩?！靶』镒?，到劉家峪村怎么走？” 李光明急切的向孩子問道。“我就是劉家峪村的，你找誰呀？”孩子好奇的打量著李光明的那身軍裝。“你也當過兵？我叔叔可是戰(zhàn)斗英雄---”孩子的臉上顯露出一臉的自豪?！澳闶迨褰?.....”“劉以偉......”兩人的一番對話，立時讓李光明和孩子都同感興奮不已。
　　 “叔叔，你慢點兒走，我先回家去告訴叔叔---”孩子的話音，隨著他飛快的腳步消失在通往村口的竹林里。
　　 劉家峪村是個不大的小山村，遠遠望去，群山三面環(huán)抱。翠綠的毛竹從村口向山坡漫沿，幾株眨眼的紅楓點綴在綠竹之間。當沙沙的秋風吹過，此起彼伏的竹林既像萬傾波濤，又像佩戴著“三點紅”的士兵方陣在歡迎一個老兵的到來。
　　 人逢喜事精神爽。加快腳步的李光明，很快把路邊一排排毛竹甩到了身后。在竹林的盡頭，一個接近九十度的向右轉(zhuǎn)，被薄霧籠罩下的仙境傳說般的小山村映入他的眼簾。打眼望去，整個村莊家家的外部造型，顯得層層跌落，馬頭墻高出屋脊。有的中間高兩頭低，略見屋脊坡頂，半掩半映，半藏半露，黑白分明。有的上端人字形斜下，兩端跌落數(shù)階，檐角青瓦起墊飛翹。再襯托上環(huán)繞村莊的一條涓涓流水，簡直就是一個典型的“青山綠水本無價，白墻黑瓦別有情”的徽派風水寶地。
　　 一群大白鵝咯咯的叫聲驚醒了急促趕路的李光明。就在他抬頭的瞬間，一個讓他日思夜想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袄习嚅L......”“李光明，真的是你呀！”在村口小石橋下靜默流淌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幅兩人抱頭相擁，久別重逢的動容畫面。
　　 夕陽拉長了兩個人的身影，當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兩扇破舊不堪的門檻兒前，李光明驚異的問了一聲：“老班長，這就是你家呀！”劉以偉指點著隨地可見的各式各樣的竹編制品，然后爽朗的笑著對李光明說：“這就是我的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常言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那一頓戰(zhàn)友久別重逢后的晚飯，凡是當過兵的人既是不說都會心靈神會的。小杯慢慢的換成了大杯，那清脆的碰杯聲，再次把兩人的軍旅之戀喚醒。
　　 哪一夜很短，壓抑心底的哪些個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還沒有說夠，鄰居家的大公雞就把他們叫醒了。通過這次徹夜長談，李光明那顆原本就對劉以偉自責愧疚的心，顯得更加沉重了。他得知，劉以偉以三等傷殘軍人的身份退伍后，因身體原因不能干重體力活，每年靠政府那點微薄的撫血金維持生計。與他相依為命的老父親，因家中經(jīng)濟拮據(jù)付不起昂貴的藥療費，眼睜睜的看著被病魔奪去了生命，作為一名曾不畏流血犧牲而為國盡過忠的漢子，在無力盡孝的殘酷現(xiàn)實面前，他沒有怨天尤人，而是靠家鄉(xiāng)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毛竹編筐，編籃，編席等農(nóng)村長用的竹制品賣錢。也不知是他對政府存有怨氣，還是其它不能明言的原因，反正他自老父親病逝后就再沒要過政府的一分錢，只是沒白沒黑的靠自己的雙手掙錢糊口。當李光明問及為啥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不成個家時，劉以偉一臉無奈卻又詼諧的對李光明說：“你都看到了，我家圖四壁，窮的叮當響，又是個三等殘廢人，誰家的姑娘敢嫁給我呀！”
　　 看到老班長如此困窘的家境，李光明在心中萌生岀一個幫老班長辦竹編廠的念頭。在劉以偉的引導下，他們從考察資源入手，一邊搞市場銷路調(diào)研，一邊跑當?shù)孛裾?，公商，稅務等部門請求協(xié)助。在當?shù)馗骷壵块T的積極配合下，劉以偉的竹編廠，在鞭炮齊鳴和鄉(xiāng)親們的一片歡呼聲中正式掛牌開張了。這是在劉家峪村辦起的第一個竹編廠，縣上民政局的王局長親自來剪的彩，真可謂轟動了整個小山村，前來看熱鬧的有老人，有孩子，也有躲藏在遠處墻腳旮旯里偷偷摸摸看劉以偉的大姑娘。
　　 話又說回來，劉以偉辦竹編廠的注冊費，流動資金等開支都是李光明無償援助的，共計十萬元人民幣。原打算來看看老班長住幾天就走的李光明，不知不覺離開家已經(jīng)一月有余。說實在話，他真的有些想家了。他是在想，家中若大的一個養(yǎng)殖場，都撒手交給了妻子劉玉蘭一人照看，也太辛苦她了。一種對妻子的愛戀之情，在李光明的心里悠然而生。
　　 送君千里總有一別，村口的小石橋上陸續(xù)聚集了來為李光明送行的鄉(xiāng)親，他們相互之間并不曾熟悉，他們不為別的，只為了李光明能為劉以偉辦竹編廠，為小山村的父老鄉(xiāng)親謀福利的大義善舉而來。他們也沒有更多的花言巧語，只是自發(fā)的來送送他們心目中有情有義的好人而已?！案咐相l(xiāng)親們，都回吧！”“老班長，你也回吧！”李光明一邊揮手對前來為他送行的人說著，一邊抬頭看著低垂在路邊竹葉上的那層薄薄的秋霜，因經(jīng)不住陽光的溫暖，已在竹葉的尖尖上凝成了晶瑩透亮的欲滴又止的水珠。這些負有溫情的小水珠，就像李光明和劉以偉眼窩里藏著的那顆戰(zhàn)友難舍難離的淚珠一樣。
　　 俗話說久別勝新婚，李光明風塵仆仆到家的那個晩上，妻子劉玉蘭專門為他殺了一只雞，還燙了一壺酒。“光明，一個月不在家你都變瘦了......” 妻子一邊倒酒，一邊心疼的說。如釋重負的李光明，把老班長家的困境和用十萬塊錢幫他辦竹編廠的事原原本本跟妻子作了匯報。劉玉蘭沉默了片刻，從飯桌對面的板凳上來到李光明的旁邊，緊挨著李光明坐下，用一雙溫柔而自豪的杏眼看著李光明，語重心長地說：“我不在意哪十萬塊錢，我看重的是你有情有義的人品。錢沒了咱可以再用雙手去掙，命沒了要錢有什么用---” 妻子的一番話著實讓李光明浮想聯(lián)翩。是啊，要不是當年老班長舍死忘生的救了我的命，我還能有今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