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曾為一夜青山客(散文)
當(dāng)我站在鳳江的院子里,用相機長鏡頭去捕捉擂鼓臺的時候,只能看到一抹白色,這是山巔積存的雪。天與云,樓與觀,上下為之一白。在人間已是巔,又何苦上青天。雪色落在高寒處,是如此的風(fēng)華絕代。白雪之上,一眼望去,卻是深邃的藍,漸變的藍,先是湛藍,繼而靛藍,瓦藍,蔚藍,深藍……仿佛步入了染坊,把一方水土都點亮了。偏生只是這一種顏色,卻讓人不得不沉迷,不得不陶醉在其中。
行走途中,我莫名地想起了“天工開物”這個詞,因為現(xiàn)在要說的山從時間上已不可考。倘若從地質(zhì)的角度來說,大約要追溯到第四紀(jì)。我的祖祖輩輩都在鳳凰山的身體里生活著,從出生到死亡,他們有的淳樸,有的刻薄,有的勤快,有的懶惰……一張張面孔浮現(xiàn)出來,如今都已經(jīng)成為了過往?,F(xiàn)在,輕輕地,我來了。我對自己說,對著被荒草蔓延過的山路說。是的,我來了,就像農(nóng)夫把種子交付給土地,我也要把往事交付給斜陽。面對著這樣的一座山,一些被遺忘的事物,正在我的腦海里漸漸覺醒,它們時刻提醒著我的身份,時刻提醒著我做大山的子孫。
一直想去擂鼓臺走走看看,每次只是在鳳江的老院子里遙望著,看蒼鷹飛過山頭,聽雪落的嘆息。這里的山真是太大了也太多了些,一座連著一座的,渾然沒有盡頭。山山水水把人困在一個地方,像一些植物,孤獨地生,孤獨地死。終于,有人忍受不了了,拖家?guī)Э诎崃顺鋈?,越來越多的院落,便這樣荒廢了下來。
人離開了山,便沒有了來路。山離開了人,就愈發(fā)顯得清幽。古書中說鳳為陽,凰為陰,故鳳山多陽光,凰山多積雪。鳳山南麓一帶有的是崇山大川,陡峭如斧劈者不可計數(shù),上有絕嶺,名喚擂鼓臺,為關(guān)南第一峰。相傳,三國猛將張飛曾在此擂鼓退敵,后來因為地勢險峻,人跡漸絕,便成為了道家的修行之地。
慢慢的,大家都以上擂鼓臺燒香為榮。
幾十公里的山路,在交通工具不能抵達的地方,若非虔誠的善男信女,俗人不會如此苦行。都說擂鼓臺的路難行如蜀道,竟也有經(jīng)常去的人。外婆年輕時便去過三次。難以想象,那么遠的路,每次外婆邁著小腳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在擂鼓臺的密林灌木間穿行,當(dāng)真是翻山又越嶺。
戊戌年春節(jié),大家又一次聚在鳳江的老院子里過年。在小舅的帶領(lǐng)下,我終于去了一次擂鼓臺,算是圓了二十多年來的夙愿。
深山大澤出龍蛇,林子深了,人便有了敬畏。這種敬畏是從土著居民內(nèi)心流露出來的,源于對天地的嘆服。山里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很少主動去征服什么。山里人走的是陽關(guān)道,過的是獨木橋,“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往往就成了詩人們的懷抱。
有關(guān)縣志里的記載,大都過于潦草,如排兵布陣,沒有人去關(guān)心一座山的前世與今生。18世紀(jì)法國人布封傾心研究于自然,曾寫過卷帙浩繁的《自然史》,有36卷之多,其實自然絕非36卷便能概括的。人類的知識過于細化,分門別類的學(xué)科推進了時代的進化,終究還是走不出自然二字。
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說,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自然即混沌,混沌即宇宙,宇宙即眾生萬物,恒河沙海。多少鳥獸占山為王,潛藏其間,多少魚蟲朝生暮死,在此繁衍,又有多少草木搖擺于微風(fēng)之中,激起層層綠浪。若有人說自己征服了自然,在我看來,等同于蜉蝣占領(lǐng)了大椿樹,只是一種嘴上的狂妄罷了。鳳山的外形遵循著曲線之美,草蛇灰線,鷂子翻身,或斷或續(xù),或隱或現(xiàn),將身兒來至在此處,你才知道山的內(nèi)核不是生硬的石塊,而是各種生靈與草藥,使君子,虞美人,黃芪,金銀花,連翹……山風(fēng)的鼓動下,在一茬一茬灌木間蕩漾的,始終是綠色的希望。
我常在山中住,所談的都是野老之語。實際上鳳山什么時候同我建立起來的親密聯(lián)系,我又是從何時開始對鳳山念念不忘的,竟然絲毫沒有察覺。許是在三月的春雨里,許是在六月的溪流里,許是在十月的秋風(fēng)里,又許是在剛剛過去的一場白雪里……
記憶里,也有過一次夜行鳳凰山的經(jīng)歷。那是一個冬夜,父親要去大興村的某個人家辦事,而大興村正在鳳凰山的山腳下。從縣城到山腳要走幾十里的路,風(fēng)聲呼嘯,夜黑如墨,歸程中我們借一只手電筒的光亮前行,三四個小時的跋涉奔波,耳邊只有隱約的犬吠,夜梟的嗥叫,小河的淌水聲傳來。盡管一路步履匆匆,無窮無盡的道路只在眼前徐徐展開,真是一次刻骨銘心的夜走,生命里一切多余的東西都被摒棄,只有萬古的青山,萬古的長夜。
混沌一片,蒼茫一片。父母教會了我說話和寫字,從此我便有了仗劍走天涯的能力,而大山教會了我如何沉入內(nèi)心的湖泊,用一雙眼睛去觀察,用一雙耳朵去傾聽。
鳳凰山高天低樹。
高到了極處,便自成為一種風(fēng)景,展示的就是山川的氣象。雪后的鳳凰山,就像日本畫家小島光徑筆下的水彩畫,流露著一種柔弱與淡薄。群山何其蒼莽,最高的山頭常被云霧包裹著。日光一照,霎時便成人間仙境。有高人發(fā)愿,便建道場以普度眾生,幾百年過去了,深山大澤中的香火竟然不絕,漸成名勝古跡。古往今來,人們涉激流,攀懸崖,渾然不管山脊如刀削斧劈,山谷里白云飄渺,終于走出了一條水泥大道。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廟宇道觀成就了一座山的靈魂。當(dāng)我們在都市里見慣了世相的真實與殘酷,也需要來到山里尋求一種虛妄與解脫,陽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罷,荒野蘊含著人類的希望。這些年,你雄踞高山;這些年,你藏身荒原;這些年,你戲于懸崖;這些年,你匿于水下……萬物有靈,一時都成為了自然眼里的細節(jié)。
有陽光照過來,殘雪未褪時,粉妝玉砌似夢幻世界,回首來路已是影影綽綽,再難以追尋了。空山岑寂,不由人思緒萬千。我想到了東漢人馬伯第寫在《封禪儀記》里的句子:“其為高也,如視浮云;其峻也,石峻窅窱,如無道徑。遙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為白石或雪。久之,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br />
憑欄眺望雪中人,如臨其境,不由擊節(jié)而嘆。
擂鼓臺頂有道觀,名為玄天觀。玄天觀的上殿便立在山巔之上,中央供奉的是紫陽真人,這里的亭臺樓閣雖然不事雕琢,卻也渾然天成,仿佛是武當(dāng)金頂?shù)目s小版。聽觀中的執(zhí)事說,附近的山崖上,還保存著明代古建筑。目光所及之處,雖然處處斷壁殘垣,仍可見當(dāng)時的宏偉之勢。
古樸的大殿如一位須發(fā)皆白的智者,在高寒處抱殘守缺。晴空下倒映著琉璃的光,紅黃交替,絢爛異常。在整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道場臺基階梯全部由人工開鑿,方圓數(shù)十丈的地方,正殿、簽房、印房、土地廟、化錢爐井然有序,絲毫不顯凌亂,深諳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崖邊有石柱,上有鐵鎖,可以直達天梯的頂端,在此間行走,頓生平步青云之感,實在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鳳凰山脈是秦嶺的尾巴,漢江改道切斷巴山,鳳山便由此獨立。走在擂鼓臺的路上,正是冰雪消融,萬物發(fā)生之時,眼前的荒涼并沒有影響我的心情。一切終將流逝,只有群山與日月如故。一座山,一道嶺,不會因為人的吹捧而流傳百世,它們千百年的堅守一定是為了印證一些被人所忽略的東西。
曠遠飄逸的名士與道人們不約而同地選擇留在此地,也一定是在某一刻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孤獨。
“臺名擂鼓與天齊,回顧群山座座低。隔斷往來南飛雁,只留日月過東西?!焙狼榈谋澈螅⒍M悲傷的往事,一個空蕩蕩的靈魂只能寫出蒼白的字句。在一個圈子里呆得太久,人便會喪失應(yīng)有的敏感,一切終將成為習(xí)慣。擂鼓臺的往事并不美麗,在這座出塵脫俗的道觀里,曾有過血腥的批斗,也曾有過不屈的堅守。故事的主角,慢慢成為了典籍中的名字。自北宋時,浙江人張平叔在漢水之濱仙人洞修煉,由此成為道教著名的南派祖師,民國末年,道人們慕名而來,重回云霧山擂鼓臺修行。文革中,有道士被抓去漢陰游街,有道士嚇得吊死在擂鼓臺的石柱上,也有道士在公社農(nóng)場當(dāng)了一段炊事員后,被允許重返擂鼓臺看守房屋。
彈指一揮間,往事越千年。
松濤陣陣,如聞天籟。欲望漸漸消退,塵埃就此遠去。須臾薄暮,一個下午的寂寥,仿佛成為了遙遠的斷章。我深知這種寂寥已蟄伏在了身體的某個角落,就像是一幅水墨畫上的留白,以最大的可能性闡述著天地與自然的況味。登上玄天觀,感受到遠古的香火氣息,看身邊峨冠博帶的道士們以卦象接通陰陽,人不能只關(guān)注自己的七情六欲,要從內(nèi)心深處走出來,才能看得到天地間磅礴的氣象。擂鼓臺憑風(fēng)而立,千仞之下留下了無數(shù)傳說,卻在不經(jīng)意間拉近了人與自然的距離。想起千百年前那位餐風(fēng)露宿,不食人間煙火的紫陽真人,我的心靈也在剎那間變得澄澈起來。人生倘若沒有了來路和歸途,不如歇在此處,看看擂鼓臺上的星辰云海,聽聽玄天觀里的晨鐘暮鼓。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問好柳約老弟,在酒家淡得無聲無息的時候,感謝你送來好文。
遙祝安好!
問好柳約!問好山泉兄!
面癱可以用營養(yǎng)神經(jīng)的藥物做穴位注射,效果很好的。祝早日康復(fù)!
也明白了“在一個圈子里呆得太久,便會喪失應(yīng)有的敏感,一切終將成為習(xí)慣。”
這三年,我的生活就像一場夢。我在夢里苦苦追尋著我想要的一切,無非也就是七情六欲,如今,我所追尋的似乎都實現(xiàn)了,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擁有的卻失去了,于是,又往回追尋,意圖找回那些已經(jīng)遺失的。
想想都愁人,就不能好好安于現(xiàn)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