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樹墩墻·溜牛筋·鄉(xiāng)戲(散文) ——冬憶
一、樹墩墻?
西風(fēng)起時,我便會想起老家那久遠的風(fēng)景——煙火的味道。莊稼收鐮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屋檐下,都碼著夠到窗臺高的樹墩,形成一堵堵方正的樹墩墻。只要看看哪家的樹墩碼得多,就知道哪家的女主人多勤勞多能干。
傍晚的村莊,紅墻黛瓦,炊煙裊裊。母親挑著樹墩的身影出現(xiàn)在暮色里,伴隨她的還有那擔(dān)頭哐啷作響的空飯鍋。
柴門響處,我們習(xí)慣地迎上去,接過鋁鍋、竹笠、頭巾等,不為別的,只為討一聲乖,偶爾有些時候會有四五粒牛柑果、或熟得爛透的二三串山梨的獎賞。
吃過晚飯,窗臺上忽明忽暗的煤油燈照著,我們開始碼樹墩,在屋檐下的滴水線內(nèi),粗的直的有角的樹墩靠著磚墻擺成一個矩形,然后整齊有序的往上碼??粗酱a越高的樹墩,母親臉上露出寧靜的笑意,仿佛一天的勞作終于畫了個圓滿的句號。
在哈氣成霧的大冷天,母親煮好一大鍋玉米粥后,把灶底的火炭耙到火盆里,再添樹墩,不一會,便冒出縷縷青煙,釋放出融融暖意。
那一刻,被火光映紅了臉龐的母親是最為動人。
以致多少年后,我仍記得母親在灶臺邊忙碌的身影如此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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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溜牛筋?
當(dāng)寒霜把地里的紅薯葉打蔫的時候,小河斷流了,冬天到了,山色滿眼的衰敗。
因為窮,我們都怕過冬。雖然都有一件衛(wèi)生衣,但穿了一兩年衣里的毛就起結(jié)了,兩件單褲套著穿仍抵御不了寒冷。孩子們拖著兩條綠鼻涕忍忍凍也就捱過了冬,但耕??墒顷犂锢?yán)缣锏暮冒咽?,怠慢不得。大人們都這么說。
于是,秋收后,稻草都一垛一垛的堆在路旁村頭。一是為了備足耕牛過冬的草料,二是鋪在牛欄里給牛御寒。要不,牛不僅僅只是流綠鼻涕,凍死那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冷加雨的天氣。
若是生產(chǎn)隊里凍死了牛,大人們怎么想我們不去理會的,對于肚子里沒一點油水的我們,比哥哥討媳婦吃喜酒還要高興。
學(xué),是不會上了,大家都曠課,都擠在草垛旁看宰牛,嘰嘰喳喳的,想著很快就可以大快朵頤,興奮得不得了。
大人剝了牛皮,拉平拉直了釘在墻上晾著。牛肉牛下水都分了,晚上,家家戶戶都飄出牛肉大蒜姜酒味。晚自修,不能不去了,死牛肉的膻味和著昏暗的油燈光在教室里彌漫,牛氣十足。別的生產(chǎn)隊沒吃到牛肉的同學(xué)都捂著嘴嚷嚷:嗯——嗯——臭,臭!阿秀就張大嘴巴對著他們呵氣:膻死你,膻死你!
夜,是睡不著的,越睡不著越覺得長夜難眠。風(fēng)吹得窗欞吱呀作響,這么冷的天它還賣勁地響個不停,是不是也一樣地興奮。
天亮?xí)r,個個都不曾洗臉梳頭,蓬著頭端起瓷碗菜刀往倉庫里鉆,倉庫里五爺早生旺了火,三塊石頭支起的一口大鍋里,灰色的油腥沫在滾燙的水面跳躍,被刨光了肉的部分牛骨露出了水面。
待每家的孩子都到齊了,五爺瞇著眼將骨頭打撈出來,熱騰騰地擱在卸下的門板上。牛蹄筋和牛板筋等大筋都被大人溜光了。我們小的只能勾著頭在牛肩骨、肋骨、牛脊、足筒,甚至在牛頭上打撈一份驚喜,感覺就像在尋寶。工具是有限的,除了菜刀就是菜刀,明晃晃的刀韌在牛骨上溜,看著半碗綠豆大的、黃豆大的透明牛筋,都情不自禁地流口水,都不舍得放到嘴里嚼嚼嘗嘗,滿足與幸福都寫在臉上。
奶奶在熱鍋里放上豆粒大的豬油,將牛筋炒干了,撒上鹽,香氣頓時溢滿了整個灶房,姐弟幾個就著玉米粥顧不上細(xì)嚼慢咀,嘴巴咂得山響,沒牙的奶奶只能在旁邊干看。最后,牛筋碗也輪流著舔干,那個饞啊,就差筷子兄弟沒有打架了!
那個時候,隊里死了牛,才是冬天過的日子——我們這么認(rèn)為。
三、鄉(xiāng)戲?
冬天一到,糧食都?xì)w倉了,土地也閑了下來,鄉(xiāng)里人惜時地在年關(guān)前后享受一下。搭了戲臺,請了鄉(xiāng)戲。
鄉(xiāng)戲,自發(fā)組織起來的戲團。
兒時,戲都是請外來的,鄉(xiāng)里村里沒有戲團。戲臺搭在學(xué)校球場的東頭,石頭疊砌起的高臺,臺面新土夯得平平實實的,六張八張竹達鋪了,簡易的戲臺就搭成了。?離唱戲還差幾天呢,飯后臺前就都有老的小的影子在晃動,眼盯著臺上的,仿佛戲正在進行,興奮得不得了。
臺前兩頭上方高懸著兩盞汽油燈,把臺上臺下照得通亮。臺上是忙碌的布景人和搬弄樂器道具的樂隊。臺下,人頭攢動,嘰里呱啦的,借凳子的搬磚頭的找位子的都在忙活。
看戲的也有四鄰八鄉(xiāng)的,大人就找相屬的或親戚朋友聊天,小孩子在人群中鉆來鉆去。
那年正月初三,村里請來了小有名氣的鎮(zhèn)流戲團。戲還沒開演,我們一家子早早在前排占好了位,端坐著。一掛鞭炮響后,大幕徐徐拉開,土話報的幕,演的是《楊貴妃》。然后鑼鼓齊鳴,二胡、二弦琴、揚琴、嗩吶、琵琶、喉管、木魚、橫簫、豎笛、鼓鑼、釵鈸等十八般樂器齊齊奏響。
在滴滴艇、滴滴艇和達滴爹的混樂中,一位穿著綠衣的小丑(蟾蜍)和一位白衣小旦(玉兔)跳出廣寒宮,女的身輕如燕,聲音嬌滴滴,男的彈跳自如,功夫火烈烈。
看的盯著演的,演的投入,看的入迷。
唱的念的都是粵語,唱腔也拉得好長好長,我看不懂劇情也聽不懂粵語??床欢莸奈揖涂醋嗟?,二胡哥在如癡如醉傾情表演,他的身子隨著音樂有節(jié)奏地擺動,俯首抬眉張揚有度自然而不夸張,雖聽不到二胡的聲音,但小小的心靈就這么被感染著吸引著,看著看著就醉了。三四十年過去了,不知當(dāng)年的二胡哥還好嗎?
好奇過了,興奮過了,眼皮開始打架了,管父親絮叨著唐明皇楊貴妃,趴在奶奶膝蓋上就迷糊睡去。戲散場了,頭上就有了露珠味。
后來,外婆家登秀屯組了一個戲團,美金的五姐嫁登秀,她喜歡看戲,邀了我們一起去看戲,母親慫恿著我和弟弟,每人挑兩筐牛柑樹墩給外公烤火,外公當(dāng)時是土醫(yī)生。到大林,都認(rèn)得我們是登秀的外甥,問:送給外公入藥啊?
到外婆家,吃罷晚飯,外婆告訴我們:七妹唱也惡打也惡哦。惡:厲害之意。我驚愕,原來,七妹,戲團里的花旦,臺上唱念做打身手不凡。果然,那晚她演的楊八姐出關(guān),扮相英俊,嗓音高亢嘹亮,說唱字正腔圓。她單腿跳上八仙桌上的高凳,左手握翎子,右手舞金槍,雙眉倒豎,虎虎生威。引來陣陣掌聲。七妹,后來成了我的遠房表嫂。
我到外地求學(xué)時,村里組了一個戲團,請南寧一位師傅來教戲,還有一個叫做家鳳的女孩子。春節(jié)放假回家,鳳仙,美金和金鳳她們在大隊部排練,我羨慕得不得了,站在窗口偷看,依稀記得:咪嗦來咪哆和來哆發(fā)咪嗦的調(diào)子。
我叫美金求師傅也教我學(xué)戲,師傅說,念書的教了也白教,開學(xué)了就走了,沒時間排練也沒時間登臺。
睡覺時美金就教我唱詞,可我一句也記不起來了,倒是記得:一鼎中,乙妹靚,三點頭,四洪鐘,五發(fā)來,六蚊帳,七超七,八馬來,九上九,開齊齊,這些猜枚的術(shù)語。
現(xiàn)在,鄉(xiāng)戲沒有了,縣里也沒有了。前些年,小林街做廟齋,請來南寧的一個劇團,花旦小生都很老,扮相也沒當(dāng)年七妹她們俊,小生老得脖子下的皮松耷耷的,我二嬸月嬌說:像只流鼻涕的雞(吐授雞)。
父親母親是戲迷,今年春城內(nèi)街大皇廟請來戲團,唱了一會又來大雨,回來時他們遺憾地嘆道,再也沒有好的鄉(xiāng)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