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春韻】岳三哭(小說)
一
岳不哭原名叫什么,似乎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從我記事起,人們就叫他岳不哭。據(jù)說,岳不哭生下來就不會哭,父母擔心他不好養(yǎng),誰知他竟順風順水地長大了。小時候惹了禍,爹娘打他,他不但不哭,反而越打越笑,從那時起人們就喊他岳不哭了。
我對岳不哭的記憶,是從若干年前的一個春日開始的。
那天午后,奶奶不知為何沒像往常那樣午間睡一會兒,好像剛躺下又起來了。她一手拎著小板凳,一手端著一搪瓷缸子茶,慢悠悠地挪到院子邊那棵梨樹下,就坐在鋪著梨花瓣的陰影里。山上下來的溪水在樹后的石溝里嘩啦啦地淌著。風從油菜田回來,還裹夾著油菜花的氣息。
母狗阿黃也不知哪兒玩去了,我領(lǐng)著它的四個孩子,從屋后的竹林回來。我去看才剛剛冒尖的竹筍,奶奶說,它長到我的小腿那么高就可以掰來吃了。我看見奶奶就一路小跑地奔去,捧起搪瓷缸子,咕嚕嚕就是幾口。小狗們也隨后跟來,它們假裝咬著奶奶的腳尖兒,向奶奶的腿上攀爬。這群小狗,一只黑色,一只黃色,一只黑白花,還有一只是青色,青色的這只是最后生的,所以長得有點兒小,膽子也有點小,經(jīng)常在旁邊觀望。它們已經(jīng)能吃飯了,奶奶說要把他們?nèi)克腿恕?br />
我說,不行,我要和它們玩兒。
奶奶說,那你就不要吃飯了,即使你不吃飯,也不夠喂它們。
我抱起青色的小狗,一屁股坐在散落的花瓣上。嗅著風的味道,目光望向遠處。幾只母雞在不遠處的柴堆旁,不停地刨著,公雞站在高高的柴垛上,一副君臨天下的架勢。母狗阿黃似乎也嗅到了這里的熱鬧,屁顛屁顛地跑了回來。奶奶理了理她已經(jīng)梳得很工整的頭發(fā),然后把目光望向院外的小路。我一邊教小青狗學著人的站立姿勢,一邊也順著奶奶的目光望去。在奶奶第N次看的時候,我看見有一個人影遙遙地走來。稍近一些才看出,原來是岳不哭。如果不細看,你根本看不出那是一個老人在走路,他身材筆直,腳下生風,一會兒便走近了我們。
岳不哭住在我家后面,他去鎮(zhèn)上或隊上都要從我家院子路過。早上我看見他腋下夾著個包裹下去了,這會兒才回來,估計是去了鎮(zhèn)上,我的心就有點小激動。等岳不哭在我們面前站了下來,奶奶卻眼簾低垂,看似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眼神卻又有些慌亂。
據(jù)媽說,奶奶年輕時是個美人。其實,我覺得奶奶一直都很美,那時她的頭發(fā)還烏黑,每天在腦后盤個光生生的髻。雖然她眼角已生皺紋,可那一眼的溫柔依然讓人感覺安詳。很多年后,我還能想起奶奶那時的樣子,多么像個害羞的少女。
幾片花瓣飄落下來,奶奶便說,這花落得真快??!然后說,妞去給岳爺爺搬個凳子來。我便放下小青狗,飛快地跑進屋里搬了個小凳出來。
岳不哭說,不坐了,下午干活。
奶奶說,哪那么急,歇一下吧。
岳不哭說,你沒午睡呀?說著就在奶奶對面坐了下來。
岳不哭說,妞,過來。
我便充滿期待地向他走去,果然如我盼望的那樣,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然后把紙包在手心里,小心地打開,五顏六色的桔瓣糖,便如盛開的花朵驚艷了我。我想都沒想就接了過來。
奶奶說,這孩子被你慣壞了。我捧著糖跑向奶奶,選了一顆最鮮艷的橙色桔瓣喂給奶奶。奶奶忙向后躲閃著,用手把我的小手推開,嘴里不停地說著,妞吃,妞吃。但我仍堅持要喂給她。
岳不哭就說,你吃一顆吧,難得妞疼你。
奶奶這才張開嘴巴,嘴里含著糖,眼里泛起幸福的光芒。她掃了岳不哭一眼,又去端了杯茶水來。似乎兩人沒什么話說。我很好奇,平時嘮嘮叨叨的奶奶,怎么見到岳不哭就沒了話語。
岳不哭低頭喝茶,過一會兒奶奶說,今年菜籽長得才好。
岳不哭說,是啊,花都擠在一起了,炫得晃眼睛。
然后兩人沉默。母狗阿黃在和它的孩子們玩耍,它用嘴拱著那條小花狗,小花狗就勢躺在地上打起滾來。我們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我大張著嘴傻笑著,奶奶那下垂的嘴角也微微地揚起了。岳不哭的表情不很明顯,我只在他眼角看到了一絲笑意??戳艘粫?,岳不哭說,把你家的小狗,給我一只吧。
奶奶抬頭斜了他一眼,嘴里嘟囔著,人都不要,要只小狗!然后目光又回到狗身上,我就看到岳不哭尷尬地笑了笑。奶奶喊道,妞,你把大黃狗引開。
我沖大黃狗喊道,阿黃快來,然后邊叫它邊跑進堂屋。進屋后,我就把門關(guān)上,然后從窗子里看著院子。我看到岳不哭把那只最小的青狗抱在了懷里。他走的時候,我看到奶奶站了起來,直到岳不哭的背影消失了,奶奶才端起茶缸進屋去。
其實,我聽說岳不哭還是哭過一次的。
岳不哭是家里的獨子,父親靠幾畝田地把他送進了學堂。日本人在中國橫行后,岳不哭聯(lián)合了我爺爺去參軍。同是獨子的爺爺,被爺爺?shù)母赣H留了下來,岳不哭卻被父親連同一封家書送上了戰(zhàn)場。臨行前,岳不哭的父親在紙上急書:
吾送吾兒去當兵,
吾兒戰(zhàn)場莫貪生。
為國灑盡一腔血,
為父九泉也從容!
然后幾折裝進信封,他對岳不哭說,有國才有家,這個你帶上自勉。
兩年后岳不哭回來過一次,其父卻已病逝。怕岳不哭分心,他父親臨終之前交待,堅決不準家人給岳不哭消息。岳不哭跪在父親的墳前,涕淚橫流。他仰天長嚎,哭聲振蕩山谷。
二
我一下午都惦記著,小青狗離開媽媽會不會哭?黃昏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我便跑到岳不哭家去看。
岳不哭的家,在村子的最后面,屋后是一片竹林,竹林旁一條小徑,沿著小徑就可以爬上高高的大山了。山里人家,從不砌院墻,岳不哭家的房子,比它本人還老。房上的青瓦布滿歲月的苔痕。而那老房子和岳不哭的背一樣,依然挺得筆直。那時,我不知有孤寂一詞,心里只想著:一個人住在這么孤單的房子里,他會不會害怕?
堂屋和廚房的門都敞開著,廚房的上空飄著幾縷輕煙,此時的天邊很近,似乎落日的煙霞,就是那炊煙鍍了彩。我邁著輕輕的步子向廚房走去。走近了我又在門后遲疑地停下來,我聽到岳不哭說,小五你要多吃點,看你這么瘦!我并沒有聽到有人回答,卻聽到了小狗“汪汪”的叫聲。我忍不住向門口挪去。當我探頭向里張望的時候,射進屋里的夕陽,被我擋了個缺口,隨著光線的暗淡,岳不哭也發(fā)現(xiàn)了我。他看到我,露出十分驚喜的神情,忙喊:“妞,快進來?!蔽矣悬c怯生生地向屋里挪去。屋里并沒有另一個人,岳不哭懷里抱著小青狗,他左手心里放著半個煮雞蛋,右手在小青狗的頭上撫摸著?;蛟S是雞蛋的香味,也或許是岳不哭的撫摸安慰了小青狗,它已不叫了。它貪婪地啃咬著雞蛋,最后連碎渣都舔得一干二凈。岳不哭這才放下小青狗,小青狗便親昵地撲到我腳邊。岳不哭端來一個小凳子給我,然后他去鍋里撈了一個雞蛋交到我手上,妞,這個蛋給你吃。
我假意推脫了一下,我說,我不要,我家里有。
我家里確實有,可奶奶說要拿雞蛋換錢買鹽呢。當他再把雞蛋推到我手里的時候,我便不客氣地接了過來,一邊剝著蛋,一邊問,我聽到你剛才在和小五說話,他在哪里呀?
岳不哭笑了,他又把小青狗抱到懷里說,我給這小狗取名叫小五。
我說,一共只有四只小狗,它是小四,不是小五。
岳不哭說,小五是名字,是一個最好看的女人的名字,不是第五只小狗。
我說,你對小五真好,還給它雞蛋吃!
岳不哭笑了,他說,我也給你雞蛋吃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對奶奶說,我去岳不哭家了。
奶奶說,你咋跑他那兒去了?
我說,我去看小青狗。
奶奶說,小青狗鬧不鬧?
我說,他給小青狗雞蛋吃呢。
奶奶哦了一聲。
他也給我雞蛋吃了。
奶奶笑了,她說他對你和小狗一樣!
我說他管小青狗叫小五。
奶奶說,怎么會叫小五呢?
我說,小五是最好看的女人的名字。
我見奶奶正鋪被子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神情落寞地說,原來那個女人叫小五。
我問奶奶,哪個女人呀?
奶奶忽然煩躁地說,小孩子問那么多干嘛?
從我記事起,我就跟奶奶睡。除了父母不讓我跟他們睡,我并未覺得他們不喜歡我,但我就是想睡在他們中間。有幾次我成功地賴著不走,可是,當我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還是在奶奶的床上。最后一次,我坐起來便“哇”地哭了。從那之后,我就不再想上他們的床,我差不多時刻跟著奶奶。
我沒見過我爺爺,聽說在父親十幾歲時,死于一次采石事故。家里沒了男人,便塌了整個天,好在奶奶要強而又能干。作為爺爺?shù)纳昂糜?,岳不哭也沒有旁觀,換瓦、農(nóng)忙都來搭把手。一個是單身的退伍兵,一個是新寡,便有好心人來撮合,令奶奶沒想到的是,岳不哭竟然婉言謝絕了。
三
我成了岳不哭家的???。小五每次見到我都是搖著軟軟的尾巴,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著嘴巴。其實我也沒什么吃的給它,不知道為何,它卻總是滿含期盼的張著嘴。漸漸地,它對岳不哭比對我還親了,每次我走的時候,雖然我叫著它,它還是送我一段便跑回去了。
岳不哭眼里的笑意多了起來,他總是溫柔地喊,小五回來,小五過來,然后他會撫摸它的額頭,或揉著它的背說小五真乖。小五一天天的長高,長胖,長成了一條神采飛揚的大青狗。
小五和岳不哭形影不離,它的眼里只有岳不哭。它往前跑,然后回頭望著他;往后跑,然后又返身追上他。小五有時會咬著他的衣袖撒嬌,有時把頭枕在岳不哭的腳面上假寐。每次小五和岳不哭從我家院子過,小五向著我搖搖尾巴,然后轉(zhuǎn)個圈又跑向岳不哭。岳不哭看小五的時候,總是滿眼笑意,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在了一起。奶奶見了總是撇著嘴說,你看那老頭眼里只有小五了。
兩年后的一天,一大早我就聽到岳不哭和奶奶在院子里說話,隔著門窗,我都聽出他的慌張,他說小五死了。我以為我沒聽清楚,卻聽奶奶說,怎么會呢?昨天不是還好好的!
岳不哭說,可能是吃了下過藥的耗子了,他經(jīng)常都抓耗子的。
奶奶便嘆息,小五也是,一只狗抓什么耗子!
我早已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就跑出來,我問,小五真的死了?岳不哭勉強地點點頭。
岳不哭把小五埋在后山的老松樹下。覆蓋小五身體的土落下的時候,想到從此我再也看不到小五,看不到它在我面前搖著尾巴,舔著嘴巴的樣子,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那時,我不知什么叫傷心,只是想哭。
岳不哭沒有哭,他只是坐在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他把眉毛擰成一個疙瘩,那疙瘩中間有一條深深的豎紋,嘴角兩邊的肌肉更垮了,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從那之后,岳不哭再也沒養(yǎng)過狗。他的日子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沒有了小五,我也不怎么去他家了。
四
我已漸漸地長高。岳不哭的肩膀,似乎慢慢縮了下去,腳下不再生風。奶奶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弱。
奶奶氣管不好,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每天早晨,奶奶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梨樹下,邊咳邊嘔,似乎心肺都要被倒出來一般,每一聲,都讓我的心翻騰不止。
岳不哭每次去鎮(zhèn)上,總會帶些梨子回來送奶奶。奶奶也不客氣,兩人還是話很少。奶奶咳得嚴重時,吃上一個梨子,倒也能管上一會兒。
奶奶的病,住一次院便好一段時間,過不久又犯了,如此往復(fù),幾次之后,奶奶便說什么也不去了。我十六歲那年的一個冬夜,奶奶終于停止了咳嗽,她,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在奶奶的靈前號啕、啜泣。父親忙著跑里跑外,和著儀式一次次跪拜,他沒有哭,眼神迷惘而又焦灼。當深夜人靜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他筆直地跪在奶奶的靈前,淚珠成串地滾下來,然后伏地磕頭,肩背抽搐,久久沒有起來。
岳不哭也是在眾人散去之后才來的。他朝著奶奶的靈柩深深地鞠躬,彎腰的姿勢停了很久。他注視著奶奶的靈柩,我聽到他一聲長長的嘆息。
長大后的我,已漸漸理解了奶奶的心思。盡管幾年以前,還有人勸她再走一步,奶奶終是孤身至死。每每父母講起奶奶的辛勞,我便多了份對岳不哭的怨恨,雖然他待我像我的親爺爺一樣。我不能理解,兩個孤男寡女,為何就是不能走在一起?
春風再起時,梨花應(yīng)時而開。那日陽光安好,我便又想起若干年前,奶奶坐在梨樹下的樣子。她一次次向遠方張望,她眉眼低垂,眼神慌亂……想著想著,我的淚便滴落下來,打濕了飄落的花瓣。
我起身去后山看奶奶,在奶奶墳前,一直坐到夕陽西下才回來。路過岳不哭家時,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不由得往院子里走去。堂屋和廚房的門依舊開著,斜陽撲門而入。這讓我又想起第一次來時的情景,只是今日屋頂沒有炊煙,我不僅又想起了小五。我悵然地向廚房走去,進門的一瞬,我的身影幾乎遮住了全部光束。岳不哭坐在灶前抽著他的老旱煙,眼神空落而虛無,灶里并沒生火。
見到我的身影,他一如當年那般的驚喜,起身把墻角的小板凳拉給我。他說,我好像沒什么可以給你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