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哼，他呀，有命掙錢，沒那命享受，弄堆牛骨頭，丟幾節(jié)當歸熬湯，加根蘿卜，第二天全家還得喝兩餐。”老錢忙著把三輪車里那幾捆甘蔗搬到地攤上，斜了老婆一眼，最恨她看到別人做生意時，那種又嫉妒又眼紅又自嘆不如的失落，仿佛是在責備他。
　　 “人家枕著錢睡覺，不吃不喝也安逸。”老婆還在嘮叨，意思沒錢就是難受。
　　 這條玉器街，在全國、甚至是東南亞，都很有名氣。她嘴里說的人家，指的是對面那家玉器鋪老板，當顧客走出鋪面，柜臺后露出一張長臉，熟人都喊他小毛子。
　　 “都掉到錢眼里了，做人還有啥意思。”這不是明擺著在奚落自己嗎，老錢被她傷到自尊，但知道老婆的潑辣，惹不起，一肚子怨氣只好發(fā)泄到小毛子身上。
　　 老錢擺好甘蔗，直起腰，朝對面，又“哼”一聲，傍晚收攤，把最后一筆錢還給他，他的一切，與自己再無關(guān)聯(lián)。想到這，老錢整個人都覺得輕松，五年來，小毛子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小毛子不小，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如果在家種田，額頭上深深皺紋，肯定填滿泥土。但他八字排得好，走運。
　　 二十年前，從老家出來，他拉三輪車，還是每天三元錢租人家的。后來邊城被打造成旅游城市，大街小巷都有城管，三輪車不讓載貨，他變成無業(yè)游民。走投無路之際，玉器街一位河南老板，幫了他忙，拿些玉石小掛件，教他到汽車站和邊境口岸，賣給那些外地游客，東西出手才結(jié)賬，不好賣就退回，生意做到這份，當然沒有絲毫風險。
　　 那河南老板憑啥對他這么關(guān)照？這世間，什么都是先有因而后有果。小毛子常年在這條街，替玉器鋪老板拉貨，河南老板也是主顧之一。有一年，老板娘莫名其妙，說中風就中風，這種病癥，不是頭疼感冒，吃幾服藥，打幾枚針說好就好，治慢性病必須靠時間，急也白搭。老板找一家民間診所，為她施針炙，做推拿，只能這樣慢慢康復(fù)。老板又要照顧店面生意，又要帶老婆看病，焦頭爛額，顧東顧不了西，急得上火牙疼。
　　 小毛子自告奮勇，把接送他老婆去做理療的事攬到身上，整整堅持兩個月，直到老板娘能下地走路。老板給他報酬，小毛子沒拿，只是要求，以后有活多介紹些給他。所以，每當小毛子感激他時，老板總是認真地說：“別謝我，這是你自己修下的福報。”
　　 小毛子走攤一走整整兩年，風雨無阻，手里提著那些刻著觀音、菩薩的掛件，繞著旅游汽車或追著游客屁股，磨磨唧唧，招來生意。他出售的玉器，屬于玉石邊角料，雖然不假，卻毫無價值可言，進價十來元左右，喊個百兒八十，有人敢還價，他就敢賣，誰也不會把價格壓到幾元，因為它好歹是玉，除非這人存心不想買。
　　 當然，憑走攤，最多只能是養(yǎng)家糊口，解決個溫飽。真正讓他由小商小販，變成玉器店老板，還是那一張從天上掉下的餡餅。
　　
　　 二
　　 早年邊城玉石市場，很少人玩賭石，都是切開石料，按質(zhì)論價。生意人看中買下來后，再送到沿海城市加工，又返回來批給當?shù)赜衿麂仭Ｒ话阌袷?，打造出頂級手鐲沒幾付，有一只就算很幸運，不僅能把本錢撈回，還可以獲得比本錢大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回報，但大多都是些中檔和普通貨，行情不穩(wěn)，隨著市場興衰起伏，不像好玉，孤品難尋，永遠是收藏家的熱門。
　　 邊城隔條江，對面有個國家，別看它落后，卻貯藏著世界上最大、最豐富、最優(yōu)質(zhì)的翡翠礦石。但他們工業(yè)不行，沒有開發(fā)能力，只能出售原材料，捧著金飯碗要飯。
　　 那國老百姓窮，邊境貿(mào)易興起初期，看到本國政府和官員，以及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有錢人，一車車把木材、玉石往邊城這邊拉，不僅帶回大把大把鈔票，還一車車拉回讓他們眼饞的各類生活物質(zhì)，自然不甘寂寞?？父静耐刀蛇吘常袚u過市，風險很大，不現(xiàn)實，于是有人背著小竹簍，或者布挎包，里面裝著從玉石礦區(qū)撿來的石料，跑到邊城，像賣雞蛋、洋芋、西瓜似的，在地攤擺成一溜，等待獵奇的買主丟下錢領(lǐng)走。價格不是很貴，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早年，玉石市場還不紅火。
　　 那時，小毛子還在玉器街拉三輪車。有一天，生意不錯，他想多拉幾趟，看天色已晚，在傣族人小吃攤上，花兩元錢買了一團糯米和幾片烤得噴香噴香的牛肉干巴，坐在三輪車上啃。他旁邊蹲著一位皮膚棕黑發(fā)亮的那國邊民，守著一個西瓜大小石頭，望著小毛子手中飯團咽口水，肚子嘰哩咕嚕叫，聲音都鉆入小毛子耳朵。小毛子看他衣襟破爛，像電影里解放前受苦受難的窮人，不免生起了側(cè)隱之心，掏兩元錢又買一份，送到他手中。那國百姓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很快把它吞下肚子。罷了，咧開黑紅嘴唇，露出兩排雪白牙齒，沖小毛子笑笑，從地下抱起石頭，擱在他三輪車上，還沒等小毛子反應(yīng)過來，就消失在玉器街拐彎處另一條小巷里。小毛子看追不上，也不介意，不就一塊石頭，于是把它帶回出租房，丟在床底，一睡就是好幾年。
　　 小毛子開始走攤時，賭石在邊城逐漸興起，從偷偷摸摸，到市場公開化。
　　 如果說玩麻將賭的是七分技術(shù)三分手氣，那這賭石賭的就是七分運氣三分經(jīng)驗，誰也不敢說自己是高手和專家。那些石頭奇形怪狀，有的還裹著泥沙，比河里頭鵝卵石難看多了。就是這些不起眼石頭，它可以讓人一夜之間暴富，也可以讓人一夜之間從天堂下到地獄。
　　 小毛子也常去賭石市場轉(zhuǎn)悠，看人家手中石頭，霎時變?yōu)槌汕先f紅紅綠綠的鈔票，心被貓撓似的癢癢。他想起幾年前，那國百姓送給他的石頭，興許也是可賭之材。于是，他把石頭從床下爛鞋堆里翻出，擺到賭石市場。沒幾天，還真有幾個澳門人在他面前蹲下，圍著石頭撫來摸去，末了，要小毛子開個價，小毛子裝內(nèi)行：“這石頭，看那粗皮，價格明擺著，你們先出個數(shù)，我掂量掂量，考考你們眼光。”
　　 “二十萬?！睂Ψ揭膊豢蜌?，見小毛子半天沒反應(yīng)，咬咬牙：“再加五萬，不賣就算了。”
　　 小毛子做夢似，一手接錢，一手交貸，好幾天也沒回過神來。
　　 幾個澳門人也是急性子，當場請人開窗，才剝出一指寬的表皮，馬上有人叫停：“五十萬賣不賣？”
　　 “不賣?！卑拈T人對自己眼光充滿自信，吩咐工匠別再打磨，這么一道窗口，已經(jīng)給別人留下誘惑，給自己帶來希望。其實，它還存在很多的未知，有的石頭，開窗好看，滿綠滿綠，切開后，什么內(nèi)容也沒有。
　　 小毛子挖到第一桶金，在河南老板幫忙和策劃下，租間門面，正兒八經(jīng)做起玉石生意。
　　
　　 三
　　 小毛子送走顧客，在臺燈旁坐下，低著頭，開始穿一串玉佛珠，待會他們會回頭取。這幾年，小毛子眼神是越來越不好使，老花鏡從一百度戴到三百五十度。別人是隨著年齡增長，眼睛逐漸變小，最后瞇成一線天。他的眼睛是變大了，一雙圓嘟嘟的眼珠子隨時要奔出。有人開玩笑說，他這是盯錢瞪出的毛病。
　　 老錢和他老婆的對話，小毛子聽到了，沒生氣，只是瞅瞅?qū)γ婺菞l小巷口三輪車旁的他們，深深嘆了一口氣。
　　 不小氣行嗎？資本的積累，誰不是靠勤儉，甚至是幾代人拚搏，由小變大。就說那二十幾萬的意外之財，租下門面，加上裝修，所剩無幾，想進一件好的玉器做鎮(zhèn)店之寶，都是非份之想。十幾年來，如果不是節(jié)約，賣一樣，添一樣，貨由低檔走向中檔，再換成高端，這生意還能做下去嗎。所以，玩玉石的人，看似家財萬貫，真的叫他拿出閑錢，不如那些做小本生意的爽快。
　　 小毛子和老錢都是閩南人，兩人村子相隔不到十里路，是高中同學。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為了逃避計劃生育，他們結(jié)伴來到邊城，一個踏三輪車當搬運工，一個挑甘蔗滿街跑著吆喝。眼見小毛子開了玉器鋪，老錢還在削甘蔗，那顆心不安份了，一起出來的人，一樣的起點，但已經(jīng)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小毛子突然間成了他要跨越的坎。
　　 老錢回一趟老家，把分家時的家產(chǎn)賤賣給兄弟，又向親戚好友借一筆錢，大有背水一戰(zhàn)之志。他趕回邊城，加入浩浩蕩蕩的賭石大軍。他本錢不大，賭不了有品相的好石頭，只能以量取勝，海量收購一大批幾十上百元的大小石頭，指望這堆石頭里能生出個金蛋蛋，以兩撥千斤。
　　 但賭石市場日趨成熟，那些對玉石毫無經(jīng)驗，又想一夜暴富的賭家，經(jīng)過一次次地繳完學費之后，總結(jié)出，抱起石頭，地下是個坑，跨不過去，就得把自己填在這坑里，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玩的人也就越來越謹慎。有經(jīng)驗的主，沒有七成把握，不會輕易下手，對一般石頭，他們正眼都不一瞧。老錢那些石頭，在他們眼里根本不是貨色，自然無人問津。暗賭不行，就明賭，老錢把收購來的石頭，一個個開了天窗，不但決定了玉石命運，也決定了他的命運。除了一些價格不好的大豆青、小豆青、油青種，大多是貨真價實的石頭，被那國供貨商坑了。老錢怪自己學藝不精，把它們賤賣給工藝品廠，收回成本還不到三分之一。
　　 一樣都是人，老錢不相信運氣那么背，潛下心來，跟那些行家學經(jīng)驗。當決定可以再次岀山，又發(fā)現(xiàn)養(yǎng)的雞太小，下不了蛋，于是向小毛子開口借錢，助自己一臂之力。當時，玉石市場被炒作得紅紅火火，邊城快要被來自各地的狂熱淘金夢想者擠爆。沒想到，小毛子一聽說是賭石，錢還不知道要借多少，就一口回絕了他。
　　 小毛子不借錢給他，有他理由，這錢借得好是幫人，借不好是害人。賭石這行水太深了，誰也不敢說自己是行家、祖墓葬得好，無論哪行哪業(yè)，利潤越大，也就意味著風險越大，稍不留神，不僅是傾家蕩產(chǎn)，甚至想進地獄也找不到門。小毛子當初勸過他別玩賭石，真的想做玉石這行，租個店鋪，賣明貨，物有所值，賣不岀去東西還在。資金有困難，他可以幫助鋪貨，像那河南老板當初幫他一樣，雖然不會一夜暴富，但卻十分穩(wěn)妥?？衫襄X聽不進去，把小毛子那次人生奇遇當作成功之母：“不借就算了，沒那塊石頭，你有今天?！?br />　　
　　 四
　　 小毛子串好佛珠，那幾個客人也剛好轉(zhuǎn)回頭。其中一個大胖子走進來，接過小毛子遞給他的佛珠，搭在掌上，活動大拇指子，撥弄著玉珠轉(zhuǎn)了幾圈，才套上脖子，滿意地說：“走了十幾家玉器店，看來看去還是這串中意，老板你實在，不像他們漫天亂要價，錢給你賺，心甘情愿。手上有好手鐲嗎，也拿出來給我開開眼界?！?br />　　 “滿意就好，沒賺你多少，這串佛珠算是和你結(jié)個緣，以后還請老板多多關(guān)照小店生意?！毙∶訌澚艘幌卵瑳_胖子陪著笑臉，順手從抽屜里拿出一串鑰匙，打開柜臺推拉門。
　　 胖子哈哈一笑：“老板真會說話，不賺錢生意誰去折騰，這五萬元的佛珠，你少說沒賺到二萬也有一萬。”
　　 小毛子笑笑，沒有反駁，買賣就是這么回事，真的虧本賣了，也沒人會相信。他從柜臺里取出一只冰種翡翠手鐲，小心翼翼放在鋪著的黑色墊布上，那手鐲更顯得玲瓏剔透，從不同角度輻射出它的翡性。
　　 胖子眸子一亮，瞳仁也順著手鐲圓圈走了幾個來回。小毛子殷勤地遞給他一把強光小電筒，好讓他看個明白。他便不領(lǐng)情，擺擺手，問道：“賣多少？”
　　 “四十五萬。”小毛子心里盤算了一下，給他個還價空間，少了三十萬是不會賣的。
　　 胖子沒說話，把手鐲從絨布上抓起，轉(zhuǎn)過身去，對著午間太陽，在陽光下，活動著兩只眼睛，睜圓了又瞇成一條線，一會又把那條線扯圓。小毛子一看，知道遇上行家，今天這生意就是做成，也討不了很大好處。外行人總以為在強光電筒下，可以把手鐲的內(nèi)質(zhì)瞧個透徹，其實電光在穿透玉石時，經(jīng)過鍍鋅錐面射出的強光，反射給人們的翡性也有假象。內(nèi)行人有他的經(jīng)驗，在自然光里看到的一切，才真實可靠。
　　 果不出其然，胖子看了許久，“唉”了一聲，非常惋惜：“作為裝飾，這只手鐲三十多萬還是值得，但收藏，它就沒意義了。”
　　 小毛子還想試探他：“這絕對是冰種中的絕品，完全有收藏價值，不知老板何出此言。”
　　 胖子把手鐲放下，從小毛子手中接過電筒，照在手鐲上，笑笑：“我不管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你看，這幾縷是什么？”
　　 小毛子望著潔白如冰的手鐲里蕩漾著幾縷淡淡的翠綠色飄帶，還真的裝糊涂，死了的鴨子嘴巴硬：“飄花呀，正因為飄花，才顯出這只冰種手鐲有品。”
　　 胖子拿著手鐲，側(cè)過身，抬在小毛子眼前，對著陽光：“再仔細看看?！?br />　　 如果不認真，不專業(yè)，誰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剛才那幾縷飄花不見了，仔細觀察，就像是純凈冰塊，飛入了數(shù)粒幾乎肉眼發(fā)現(xiàn)不了的灰色塵埃。小毛子無話可說了，由衷地朝胖子伸出大拇指。
　　 “佩服，不瞞老板，這是本鋪最好的鎮(zhèn)店之品，到現(xiàn)在你是第一個看出它有瑕疵的高手?！毙∶佑行┦б?，突然想起什么，接著說：“早年我收過一只絕品，現(xiàn)在市場上幾乎沒這貨色了?！?br />　　 胖子來了精神：“拿出來看看，我還真想見識見識，也許我們有緣可結(jié)呢。”
　　 “可惜呀，被我摔碎了。”小毛子神情黯然，有如剜心之痛。
　　 酒逢知己千杯少，看來，不用考證，最愛玉的，不是耳朵掛著玉墜，脖頸上戴著玉鏈，手腕中套著玉鐲的女人，而是那些為一塊玉壁一枚玉璽而競折腰的丈夫，他們賦予了玉的最高榮譽。小毛子遇到知音，對胖子說：“我拿給你看，雖然手鐲毀了，還可以一睹它往日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