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蒙澤(小說)
一
暑假的一天下午,大概四點左右的樣子,我去樹地里鋤地。地是前兩天澆了的,僅僅就兩天的時間,就被驕陽曬得能鋤了。如果不抓緊鋤,等曬干了,結成板塊,就鋤不進去了,所以我就早早地來了。這會兒,太陽還很毒辣,曬得衣服上像長了刺,全身火辣辣的疼,稍一活動,汗水就如下雨一般,瞬間就糊住了眼睛。還好,來時帶著一條毛巾,鋤幾下,就擦一把汗。這會太熱,還不是上地的時候,地里靜悄悄的,只有我的喘氣聲和雜草被鋤掉的“嚓嚓”聲。一般這樣的大暑天,人們都是六點左右才到地里來的,我這權且就當個笨鳥先飛吧。樹地不好鋤,樹冠基本上把地罩嚴了,且三大主枝離主桿也就四五十公分,人根本直不起腰來。有的三大主枝更低,枝梢都跟地挨住了。所以,鋤的時候,有時得跪著,有時得爬著,不得不跟個變形金剛似的。
鋤到一半的時候,我碰到了一棵難纏的樹,樹冠特別大,樹枝的末梢全鋪展在地上。我撅著屁股,跪在田埂上,艱難地伸著胳膊,鋤著樹冠里面的雜草。忽然,屁股后面?zhèn)鱽硪魂囮庯L,涼涼的又舒服又瘆人的那種感覺,我脊背不由冷氣直冒。緊跟著,我聽到身后傳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聲音,又像是什么人嘀咕著一句含混不清的話。難道隔壁的樹地也有人?跟我一樣冒著傻氣來干“革命工作”?還是老天爺體諒我給我送來一陣涼風?可那怪怪的聲音是怎么回事?樹地都是一家挨著一家的,有的栽著蘋果樹,有的栽著梨樹,有的栽著桃樹,而且,彼此也都很熟悉。隔壁樹地的主人我叫哥,平時也不是這個聲調(diào)啊。
但我也沒在意,依然保持著那樣的動作把那棵樹周圍鋤完,才松口氣,但沒起來,而是那樣跪著慢慢回過頭,在隔壁樹地瞅著,哪來半個人影?我這才直起腰,慢慢地站起來,一手握著鋤把,一手握著拳頭,在腰上捶打著。難道是我剛才出現(xiàn)了幻覺,或者幻聽?一定是剛才那樣跪著,熱暈乎了吧。這樣想著,也就不在意了。
歇了會,我又繼續(xù)鋤起來,鋤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地里漸漸有了人聲。但也都在自家地里忙乎著,加之樹大葉茂,人影是別想看見的。
回家后,把這事給妻子當做笑話說了,也有點在妻子面前表功的意思。干活都把我干成這樣了,以后可得對我好點。但妻子卻是一臉的嚴肅狀,看著我說:一定是蒙澤去看你了。
蒙澤?我一臉疑惑,對妻子的話一點也沒聽懂。
妻子笑了笑,說:我前幾天翻相冊,看到了你和蒙澤的合影,忽然就覺得陰森森的。本來想給你說,讓你把那張合影燒了,或者把蒙澤剪掉,但一忙乎,就忘了給你說。
哦。聽妻子這么一說,我才明白過來。然后,我就去相冊里找我和蒙澤的那張合影。很快,就找到了。照片上,蒙澤很開心地笑著,瘦瘦的,高高的。當時房間里窗簾拉著,暗暗的,我想起了下午地里的那一幕,還真的有點瘆人的感覺。我看著那張照片,回味著曾經(jīng),考慮著是燒掉呢還是只把蒙澤剪掉。最后,我沒有燒,也沒有剪,而是把那張照片扔在門前的垃圾桶里。等村上拉垃圾的人過來了,就會把垃圾和那張照片一起拉走,倒在指定的地方。我不相信蒙澤的靈魂真的會來看我,妻子的話和我在地里那一瞬的感覺,也許和早早離去的蒙澤無關。但既然一起走過那么幾年的時光,不管過程和結局如何,都是一種緣分。如果真的是蒙澤來看我,那是因為他對人世還有很多的惦念和不甘,這張照片如果真的是一份陪伴,就讓它隨著歲月的煙塵一起化掉吧。
二
那一年,我?guī)е昙壵Z文課兼班主任。蒙澤是我的一名學生,是一個天生患有癲癇病的孩子。記得那時候,蒙澤不論是跑操,還是上課,都會忽然跌倒不省人事。第一次見到蒙澤這樣的狀況,我嚇傻了。但其他同學似乎很了解蒙澤的情況,說是不能扶,就讓他躺著。幾個同學掐人中的,揉胳膊的,揉腿的,這樣折騰了一會兒,蒙澤果真就緩了過來。然后慢慢地坐起來,坐了會,再慢慢地站起來。再一會兒,就沒事了一般。我當時在本村的學校教書,蒙澤的家也離學校很近。和家長說了情況,家長也說沒事,孩子就那樣,藥也經(jīng)常吃著呢。
以后,我就對蒙澤格外留心,也叮嚀同學們,要跟蒙澤好好相處,別惹他生氣等等。但蒙澤是個很要強很聰明的孩子,因為病痛的折磨,他變得非常敏感。有時,同學們的一個眼神,他都會多心,覺得大家都瞧不起他、同情他、鄙夷他。也因此,同學們對他的能幫助和討好,往往被他曲解,言語上稍微不注意,都會產(chǎn)生矛盾。鑒于這樣的情況,我對蒙澤在學習上和其他的同學一樣看待,這樣做,是為了避免他多心。每當蒙澤和同學有了矛盾,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我也佯裝著狠狠地批評蒙澤幾句,背地里,卻對蒙澤好言相勸。就這樣,磕磕絆絆地走完了一年,我也松了口氣,終于又送走了一級學生,包括讓我頭疼的蒙澤。
第二年,開學初報名的時候,蒙澤的母親又領著蒙澤來到我跟前。農(nóng)村學校的生源少,報名的家長和學生稀稀拉拉的??吹矫蓾傻哪赣H,我招呼了一聲:嫂子,來了。
蒙澤的母親說:兄弟啊,嫂子又來麻煩你了。
他們母子的來意,我已經(jīng)猜到了,頭便“嗡”了一聲,但還是笑了笑,說:什么事,嫂子,你說,有啥麻煩不麻煩的。
蒙澤的母親說:蒙澤的情況你也知道,他是沒辦法去鄉(xiāng)里上初中的,但年齡還小,娃在家里也沒事,說是還要念書呢。娃在家里經(jīng)常說你的好呢,說你是他碰見的最好的老師。就讓娃在你跟前繼續(xù)念書吧,讓他整天悶在家里,也不是事??!嫂子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蒙澤的母親說著,就哭了,眼淚一行一行的,就趕忙掏出手絹擦眼淚。
我知道躲不過去了,但我也沒有決定權,想了想說:嫂子,這事得校長同意。只要校長同意了,我沒問題。
我給校長都說好了,校長說你是班主任,只要你愿意就行。蒙澤的母親說。
聽蒙澤的母親這么一說,我也再不好推辭了,就給蒙澤報了名。蒙澤的母親說不買書,去年的書還好著呢。
那行,你只交四十五元的學雜費就行了。我說。
于是,蒙澤又成了我的學生,他將和新升上來的一級學生,重新開始他嶄新的人生。
三
蒙澤本來就是個瘦高個,比新升上來學生也大了兩三歲,只能坐在后排。教室的學生也不多,后面還有二三米空著的地方。鑒于蒙澤的具體情況,我安排蒙澤一個人坐著一張條桌,那種兩個人坐的桌子。平時,上自習課時,或者飯后跟班的時候,我就拿著一沓作業(yè),坐在蒙澤的那張桌子上批閱作業(yè)。
這一年,蒙澤也許覺得自己的資格老,學習沒有上一年那么努力了,成績也明顯比上一年有所退步。也許是因為他覺得我一直都對他另眼相待,同學們不敢惹他;也許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放棄了努力,他可能覺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永遠只是個小學生吧。更嚴重的是,他學會了欺負同學。有時,蒙澤會幾天不來校,問家里的情況,說是去檢查或者那幾天病情嚴重休息幾天。蒙澤不在的那幾天,我覺得清凈了許多。但不管怎樣,蒙澤只要坐在教室,他依然是我的一名學生,我照樣檢查他的作業(yè),照樣提問他。不然的話,他會更加失望的。蒙澤卻越來越不爭氣了,那一次,和同學發(fā)生了矛盾,竟然離校出走了。給家里說了情況,說是蒙澤沒回家。我給校長說了情況,便出去找。
后來,在村里繁榮舊磚窯找到了蒙澤,他正一個人將磚窯上散亂的半截磚拾起來,壘著玩呢。見到我,看了一眼,繼續(xù)壘著磚。
蒙澤,怎么了?跟我回去。我說。
不回去,我心煩。蒙澤說著,一腳將壘好的磚蹬倒了。
為啥心煩,給我說說。我走過去,手搭在蒙澤的肩膀上,和他一塊坐在了地上。
蒙澤雖然沒有反抗,但也不說話。
蒙澤,還拿我當朋友不?我早就給你說過了,其他的學生我只教一年,而你和我相處的時間最長,我們已經(jīng)超越了師生關系,成朋友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
我恨我自己不爭氣,我也恨同學們每天都嘻嘻哈哈的,我更恨命運對我不公平!還有,我爸我媽,整天只知道干活,一點也不關心我。蒙澤說。
蒙澤,你知道你看病吃藥要花多少錢嗎?你爸你媽因為你的情況在人前抬不起頭,但還是咬著牙堅持著,從來沒有放棄過為你治療。每個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老師也一樣,我也經(jīng)常恨,恨我的學生不好好學習,恨我的父親早早離去,將我一個人留在這孤單的人世上;我也恨校長,不好好抓教學,不體諒老師們的辛苦。但作為一個人,要學會理解,要學會堅強,只要開開心心的,你才能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親情和友誼,還有整天圍繞在你身邊的愛。相信老師,也相信自己,好不好?說完后,我舒了口氣。但愿這番話,能讓蒙澤暫時忘記心中的煩惱。
老師,這些話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想不開。蒙澤看著我,一臉的茫然。
先跟老師回去吧,我們邊走邊說。我拽住蒙澤的胳膊,強行將他拉起來。蒙澤也沒做多大的反抗,跟著我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去。我們穿行在田間的小路上,被高高低低的果樹和麥田包圍著。放眼四望,綠意盎然,春光嫵媚。此時,已是初夏,蘋果、梨,還有桃,都隱藏在茂密的枝葉間,悄悄地孕育著希望。而我對蒙澤所說的所做的又會結出怎樣的果實?蒙澤的希望又在哪里?
四
第三年,我依舊代畢業(yè)班的課,并且兼班主任,找校長說是調(diào)整一下,校長說是沒有更好的替換老師,別人代他不放心的話等等,我也就沒辦法了。在報名的時候,我就想,蒙澤該不會來了吧。他那么大,其他的學生那么小,怎么看都不合適。去年縣教育局來檢查的時候,還當蒙澤是學校的一名教師呢??墒?,蒙澤還是來了,這次,是被他奶奶領來的。蒙澤的奶奶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得我說了一大攤子好話。
蒙澤還是坐在他的老位置,桌子的另一半還是我在教室辦公和輔導學生作業(yè)的地方。
剛開始的時候,蒙澤還是很規(guī)矩的,沒犯錯誤也沒犯病,倒是讓我很欣慰。但有一次,我去教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蒙澤靠著椅背,身子往后仰著,椅背頂在墻上,他伸直了雙腿,蹬著前面的兩名女同學。那兩名女同學被擠得和前面的桌子幾乎挨住了,但礙于蒙澤的霸道無理,也只是哭喪著臉,沒敢說什么。今年的學生有所增加,所以蒙澤的桌子基本和后墻挨住了??吹竭@樣的情景,我非常生氣,大聲說:蒙澤,你干什么呢?
蒙澤慢騰騰地收住了腿,但一臉的不屑,似乎覺得,我不能拿他怎么樣。我安慰了一下那兩名女同學,讓蒙澤去我的辦公室。
以往,我叫蒙澤來辦公室,都是很客氣的讓他坐下,但這次沒有。我坐在椅子上,瞪著他,一字一板地問:怎么回事?
心煩。蒙澤小聲地吐出了兩個字。
你心煩,心煩,心煩就是理由嗎?蒙澤,別在拿心煩當借口了,你已經(jīng)不小了,我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給你說了。不管怎樣,我都把你當做我的學生,當做朋友,可你呢?拿我當老師了嗎?拿我當朋友了嗎?不論你做過什么事情,犯多大的錯,我都沒放棄過你,可你呢?你把自己放棄了。班上的所有同學,跟你一樣,都是我的學生,如果家長知道了你這樣的行為,會怎么想?找到學校質(zhì)問我,我怎么說?如果你還想繼續(xù)下去,就給我爭點氣,好不好?說到最后,我覺得自己都想哭了??擅蓾沙聊镁茫瑓s說:家長來了,我一人承擔。
我從椅子上“騰”的站起來,真想給蒙澤一巴掌,但我還是忍住了。我不知道我當時的臉色有多難看,我只知道我更大聲地說: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去承擔什么,你又能承擔什么?我只是讓你知道,別把自己不良的情緒轉(zhuǎn)嫁到別人身上,也別把所有的人都當成敵人。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校園,你就會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說完,我又坐回到椅子上,望著蒙澤,一直望著,一直望到他低下頭。
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但我卻越來越擔心蒙澤。我想,他那天的行為,也許不僅僅是心煩和欺負同學的問題。他的年齡,他的成長,他的心智,所有的一切加上他的聰明和敏感,已經(jīng)讓他無法停留在少年兒童這個層面上了。
那天,蒙澤也許真的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最近一段時間表現(xiàn)還不錯。因為那天他看到我真的生氣了,看到了我揚起又落下去的手掌。但有一天,學校安排學生下午勞動,中午放學前,我布置近處的同學來校時帶上勞動工具。午飯后,我正在辦公室批閱作業(yè),一個同學急急忙忙跑來,給我說:老師,你快去看,蒙澤瘋了,拿著鋤頭在教室胡整呢。
我一聽,腦門上冷汗直冒,不容多想,便向教室跑去。我看到蒙澤一手拿著鋤頭,一手叉在腰上,堵在教室門口,目光猙獰地盯著教室。我先從蒙澤的手里奪下鋤頭,讓他站到教室里面,然后才問:蒙澤,你又怎么了?
他們都說我。蒙澤指著教室里大氣不敢出的同學們。
誰說你什么了?我問。蒙澤不說話,依然怒目圓睜。
我一邊環(huán)顧著教室里的其他同學,一邊說:誰說什么了?我經(jīng)常給你們說,要好好和蒙澤相處,也不要背地里說蒙澤的壞話。大家既然能坐在一起,就是好同學,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