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芳華】金錢豹 (征文小說)
(序:一九五二年秋,一支四萬人的鐵路建設(shè)大軍奔赴北京以北的群山峻嶺中,開始了新中國成立以后第二條新線鐵路——豐沙線的建設(shè)。)
茫茫群山下,明亮的月光灑滿溝谷,映得軍綠的帳篷也披上了一層銀灰色。幾天前下的一場雪給工地兩旁山坡上的蒿草戴上了白色的小帽,一叢叢一蓬蓬站在新開辟的線路兩旁,給工地的夜色增添了幾分神秘。蒿草中一對閃爍著綠光的眼睛靜靜地盯著山下的帳篷,那里不時飄出的某種氣味強烈地刺激著它的大腦,使它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它已經(jīng)在這里轉(zhuǎn)悠好幾天了。
帳篷外站著一個粗壯的身影,直愣著耳朵好像在聽什么,可是隔著一座大山,他什么也沒有聽到。大山的那邊,工程指揮部駐地的山溝里,露天野地臨時搭起的戲臺上,北京評劇團(tuán)慰問演出正在進(jìn)行,這是最后一天的演出了,可惜孫繼勇看不成了,因為今天夜里該他值班。前兩天已經(jīng)跑去連看了兩場,把這個戲迷的癮勾起來了。哎!這無風(fēng)無雪的天氣真是難得,想必那些在臺前看戲的工友們這會兒正鼓著巴掌叫好,小白玉雙、新鳳霞那甜美的唱腔正在大山溝里飄蕩。北京的大戲呀,這輩子能聽幾回,孫繼勇無奈地搓了搓手,反身走進(jìn)帳篷。帳篷里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坐在柴草鋪成的地鋪上,借著掛在支柱上的馬燈亮光,正在自己跟自己下象棋??吹綄O繼勇的樣子,他笑著說:“隊長,你心神不定地出來進(jìn)去,是不是想嫂子啦,要不你回家,別在這兒難受了,我一個人值班能行,半夜那幫看戲的小子就回來了。”孫繼勇沉浸在慰問團(tuán)演出里的思緒被打斷了,他踱到地鋪邊低著頭說:“嘿,強子,人家大劇團(tuán)演的那叫棒,你是沒看到,把個秦香蓮都演活了?!薄笆前?,要不然你能跳起來喊口號?”說完,強子哈哈大笑起來。強子有腿傷沒能去指揮部看演出,但聽回來的人說,隊長看到陳世美不認(rèn)秦香蓮,還要派人殺她時,竟在臺下站起來大喊:“打倒陳世美!”驚得演員愣在了臺上,等有人把他拉下來,告訴他這是在演戲時,他才拍著自己的腦袋傻笑著說:“我當(dāng)真了!”笑的強子差點岔了氣。第二天,誰見了孫繼勇都沖他喊一句:“打倒陳世美!”弄得他臉紅了一整天??吹綇娮佑痔徇@事,孫繼勇反倒樂了:“嘿嘿,那是咱入戲,我要是陳世美就絕不會做那事。”“你想得美,皇上有八個女兒也不會嫁給你,你能在老家娶個小嫂子就不錯了?!睆娮与m然比孫繼勇小了幾歲,但他是施工隊里老資格的技術(shù)員,兩個人無話不談,既是同事又是朋友?!耙彩前?,”孫繼勇“嘿嘿”兩聲,摸摸自己的臉,胡茬子一天沒刮就又竄出來扎手了,加上腦門上的一條傷疤直通到頭發(fā)根,這相貌也確實不咋地。可咱媳婦不嫌棄呀,死心塌地跟著咱,還跑到這大山溝里陪咱,就是皇上招咱做駙馬,咱也不干哪。一想起媳婦,孫繼勇心里又不安起來。
孫繼勇十八歲到煤礦,二十歲參加了八路軍,后來進(jìn)了東北。因為在煤礦干過修鐵路,成立鐵道兵時被調(diào)到了鐵八師。五二年鐵八師集體轉(zhuǎn)業(yè)合并成立了鐵道工程四局,他由連長改成施工隊長。已經(jīng)三十歲的孫繼勇這才回到山東老家,娶了小他八歲的媳婦賀蘭芝。賀蘭芝在老家已算老姑娘了,因為有小學(xué)文化,挑來挑去一直沒挑到合適的,叫孫繼勇拾了個大便宜?;楹髮O繼勇要返回工地,小媳婦非要跟著來。孫繼勇說:“那里到處是大山,可苦了,你還是別去了。”可孫繼勇越是這樣說,媳婦越是要來,好像害怕他會飛跑似的。當(dāng)真來了媳婦有些傻眼了,坐在大卡車上,看著一邊是刀削似的絕壁,一邊是深不見底的大溝,嚇的媳婦把眼一閉,“俺滴個娘哎,嚇?biāo)腊沉耍 睂O繼勇?lián)е眿D一路哄著,媳婦就是不睜眼。到了駐地,隨隊的家屬有二十幾家,全安排在距指揮部一里多地的一個小山坳里。兩排荊芭蓋起的臨時房,里外抹了層白灰泥,屋頂鋪了一層油毛氈,這就是家了。夜里刮起了大風(fēng),山里的風(fēng)吹著哨子嗚嗚作響,沙子夾著小石子拍打在紙糊的窗戶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敲擊聲,媳婦拿被子捂著頭哆嗦了一夜??粗眿D的樣子,孫繼勇實在不忍心,就勸媳婦還是回去算了。
第二天天亮了,風(fēng)也停了,太陽也出來了,小院里的家屬和孩子全跑出來曬太陽。大家生火做飯,掃地挑水,說說笑笑互相打著招呼,好像把昨夜的大風(fēng)沙全忘了。幾個年齡相仿的年輕婦女拉著賀蘭芝問長問短,好像老熟人似的。媳婦改主意了,她對孫繼勇說,人家能在這兒陪男人,我怎么不能,不走了,時間長了就習(xí)慣了。把個孫繼勇說的心里熱乎乎的,在媳婦的臉上狠命親了一口。
家屬駐地附近那些從沒有走出過大山的村民,常來這里看稀罕,看到家屬們留著短發(fā)或者燙發(fā)頭,都奇怪地捂著嘴笑;家屬們看到村民脖子底下都嘟嚕個大肉球,也是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干部們對她們解釋,這是因為大山里缺碘,造成這里的人普遍因缺碘得了甲狀腺腫大,俗話叫大脖子病,每個人的脖子底下都掛著一個袋囊似的肉瘤,很是難看。所以指揮部從山外拉來了大量海帶供應(yīng)大家,常吃海帶就不會缺碘了。嚇的婦女們天天給丈夫和孩子煮海帶吃,孫繼勇媳婦也不例外,海帶粉條燉白菜逼著孫繼勇一頓吃兩碗,吃的孫繼勇打嗝都帶海帶味,
孫繼勇在工地離家十幾里地,不能天天回家,一閑下來心里就惦念起媳婦。家里吃的水還多不多呀,挑一次水要跑一里多地,還要爬到半山的泉眼那里。女人挑不了水桶,只有拿瓦罐提,滑一跤把瓦罐也打碎了,是常有的事;媳婦在農(nóng)村燒慣了柴火,這里的煤球爐她弄不慣,生個火像放煙霧彈似的,嗆得滿院人咳嗽;夜里一個人該不會又害怕了吧?早知道這樣,硬起心不叫她來就好了。
孫繼勇在帳篷里一邊和強子閑聊,一邊操心著媳婦,不知不覺困勁上來了。他打了個哈欠,對強子說:“我瞇瞪一會兒,不跟你聊了。”強子說:“你睡吧,我再捉摸會兒棋?!睂O繼勇躺下,似睡非睡地閉著眼。四周靜悄悄的,在馬燈明亮的燈光下,強子低著頭對著棋盤思索著他的棋。忽然,就聽隔壁帳篷里“咣當(dāng)”一聲,孫繼勇一咕嚕爬起來,“什么響?”強子“噓”了一聲“有動靜!”這大山溝里附近沒有村子,村民們淳樸忠厚,也不會跑大老遠(yuǎn)來工地偷東西啊,那會是什么?孫繼勇悄悄下了地,掐起手電筒貓著腰鉆出帳篷外,強子也柱著拐杖站起身,一瘸一拐跟在身后。
隔壁的帳篷是伙房的儲藏室,堆滿了白面、白菜、海帶和粉條,因為馬上過年了,慰問團(tuán)還送來了一扇豬肉。在手電光的照射下,一個盛著豬下水的臉盆翻倒在地上,豬腸子、肚子被咬得亂七八糟,桌子上的一扇豬肉也不見了?!笆且矮F!”二人同時做出了判斷。孫繼勇在門口摸了一把一米長的大火通條,罵了聲“狗日的,專挑好東西偷,不讓老子過年了!”說著轉(zhuǎn)身要出門追。強子說了聲“小心,可能是狼。”“老子連日本鬼子都不怕,還怕狼,狗日的,看我不把它的皮剝了?!睆娮又缹O繼勇膽大,又會武術(shù),當(dāng)年和鬼子拼刺刀,一人干死過三個鬼子兵,自己的頭上也挨了一刀,頭上的傷疤就是那次留下的??墒菑娮舆€是不放心,想說什么,孫繼勇已經(jīng)出了帳篷。孫繼勇在四周搜尋著,靠山坡的雪地里,一條黑色的痕跡直通坡頂,蒿草上的雪被劃拉得掉落在地上,痕跡的旁邊清晰地印著小碗大的足跡。孫繼勇沿著足跡爬上坡頂,用手電向前照了照,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野獸。這時,坡下的強子朝他喊:“找見了嗎?”“沒有!可能上山了。”“那就回來吧,別追了?!薄安恍?,一百多人過年吃什么!那么大一扇肉,它也拉不遠(yuǎn),我再找找?!睆娮由喜蝗テ?,只能干著急,眼瞅著孫繼勇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孫繼勇順著足跡向前追了有一里地,來到半山坡一小片麥苗地里。麥苗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地上的拖痕看得更清楚了。他一手掐著手電,一手握著大火通條,放輕腳步摸了過去。麥苗地的盡頭是一道碎山石壘起的坡坎,坡坎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一動不動,兩點綠光在坡坎下月光的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孫繼勇把手電光照射過去,大約二十米遠(yuǎn)的地方,一只匍匐的金錢豹出現(xiàn)在光影中。
孫繼勇一驚,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步,他把手電光死死地照在豹子的身上,觀察著豹子的反應(yīng)。這是一只四尺多長的成年豹子,渾身掛滿了黑色圓斑,肚皮的兩側(cè)一起一伏地喘息著。它的頭伏得很低,眼睛直盯著孫繼勇,微微張開的嘴巴里露出尖利的牙齒,無聲地發(fā)出令人恐懼的威脅。孫繼勇不動聲色地站著,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把大鐵通條牢牢握在手里。他知道這是比膽氣的時候,認(rèn)慫了,就會助長對方的氣勢,只要一跑,豹子就會撲上來。所以他也拿眼恨恨地盯著對方,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令人窒息的對持,好像時間被凝固了。五分鐘……十分鐘,終于,金錢豹慢慢站起身,向身后看了一眼,又回過頭瞪了瞪孫繼勇,突然把身子一扭,一個飛竄躍上坡坎,消失了。
哈哈,還是怕了老子啦!孫繼勇沒想到金錢豹會跑,怎么地也得叫喚兩聲吧,要不竄過來打一架,可是它就這么跑了,跑的讓孫繼勇剛才想到打架的招式一個也沒有用上。“狗日的,算你識時務(wù),也省了你孫爺?shù)牧??!睂O繼勇“嘿嘿”兩聲,掐著手電走到坡坎下,用燈光一照,那扇豬肉扔在麥苗地上,正是剛才金錢豹臥著的地方。坡坎有一人多高,大概豹子叼著豬肉爬不上去,這才讓孫繼勇追上了。
孫繼勇彎下腰把豬肉扔到肩上,一只手掐著火通條和手電,一只手抓住肩頭豬肉的肋骨,轉(zhuǎn)身往回走。月光下影影綽綽的腳印給他指明了來時的路線,孫繼勇像打了一場勝仗,心里樂呵呵的,好似當(dāng)年奪回被日本鬼子搶走的老百姓的糧食一樣高興。
就在孫繼勇走出十幾步的瞬間,一條黑影從坡坎躍下,矯健迅猛地?fù)湎驅(qū)O繼勇的后背。孫繼勇感到后背一沉,向前踉蹌了幾步,差點沒有趴在了地上,要不是扛著的那扇豬肉擋著,他的后背準(zhǔn)要被抓出一道深溝來。其實孫繼勇已經(jīng)聽到了身后的動靜,但太快了,他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只能硬挺著豹子的迅猛一擊。豬肉掉下了,但孫繼勇手里的大火通條沒有掉,他左腿單跪,右手把火通條向后一掄,一個倒坐金蓮,噗地一聲,火通條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金錢豹的側(cè)肋上,金錢豹低吼一聲,向左側(cè)一躍,孫繼勇趁機站起身,和豹子打了個照面。這時的金錢豹才露出它本來的面目,只見它毫不遲疑地轉(zhuǎn)頭伏爪,二次向?qū)O繼勇?lián)鋪?。孫繼勇不敢怠慢,急忙收腿側(cè)身,把大火通條像步槍似地端在胸前,一個防下突刺,向撲空的豹子身上扎去,豹子敏捷地縮背一躲,孫繼勇也扎空了。金錢豹并沒有停留,而是圍著孫繼勇轉(zhuǎn)。它時而上前,時而后退,尋找著進(jìn)攻的時機。孫繼勇渾身的肌肉緊繃著,刺刀一樣的大火通條一直正對著豹子的眼睛,他只能防守,因為豹子的動作太快了。
豹子這種東西,個體不大,但靈活迅猛,捕獵時主要靠的是偷襲和追擊。它兩次襲擊沒有得手,反挨了一通條,憤怒的兩眼在月光下幾乎冒出火來。它看了看地上的豬肉,知道不戰(zhàn)勝面前這個人,肉是帶不走的。但面前的這個粗壯的男人似乎并不怕它,特別是他手中的大火通條讓它有所顧忌,所以豹子遲遲不輕易進(jìn)攻。孫繼勇的大腦快速地轉(zhuǎn)動著,他知道今天遇到對手了,這只豹子可比日本兵靈活的多,貿(mào)然出擊只會讓它鉆了空子,因而孫繼勇只有跟著轉(zhuǎn)。
金錢豹終于找到了一次機會。它左右一晃,趁著孫繼勇回轉(zhuǎn)慢一拍的空擋,飛身撲向了孫繼勇的左側(cè),孫繼勇被撲倒了。但在倒下的一剎那,孫繼勇的火通條由下向上直刺進(jìn)豹子的胸口。豹子鋒利的牙齒咬在孫繼勇的脖子上,它發(fā)泄似地甩著頭,想置孫繼勇于死地。孫繼勇也咬著牙把大火通條用力向上捅,就像當(dāng)年刺死鬼子兵一樣。豹子大吼一聲,松開口向后一躍,胸前的血噴在了孫繼勇的臉上、身上。金錢豹退縮了,它掙扎著走到那扇豬肉前,想叼起來離開,卻見孫繼勇?lián)u搖晃晃站起來,滿身被鮮血染得像個血人,他慢慢抬起了火通條,向著豹子走來。豹子慢慢后退,孫繼勇一步步向前,金錢豹的目光漸漸失去了剛才的兇猛,它感到了對手的強大。
遠(yuǎn)處一隊人影打著火把,拿著手電沿著孫繼勇的腳印追過來,呼喊聲在山谷中越來越近。孫繼勇趴在那扇豬肉上,支撐的手臂握著大火通條,像步槍一樣瞄著不遠(yuǎn)處的坡坎,坡坎下臥著被穿透肚皮的金錢豹。孫繼勇的臉扭曲著,似乎在笑著說:“狗日的,你來呀,看孫爺爺不剝了你的皮!”
前來尋找孫繼勇的人們,在那片麥苗地里找到了孫繼勇,他一動不動,因為失血過多,天氣寒冷,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坡坎下的金錢豹也死了,它的眼還沒有完全閉上,似乎始終沒有弄明白對面這個人怎么回事,哪來的這么大勇氣!
孫繼勇被埋葬在工程指揮部對面的山坡上,就在慰問團(tuán)曾經(jīng)演出的戲臺旁邊。
三年后,豐沙鐵路建成通車了,在105公里的鐵路沿線,有108座因公犧牲烈士的墓地,他們同孫繼勇一樣,為了祖國的鐵路建設(shè)事業(yè)獻(xiàn)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他們沒有算計自己的犧牲值不值得,也沒有考慮自己的犧牲會不會得到組織的認(rèn)可,他們覺得應(yīng)該做的,就義無反顧地去做了。人民不會忘記他們,讓我們永遠(yuǎn)記住這些可敬可愛的人!
2018年4月20日于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