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詩人之所以寫詩，意圖各不相同。獲得愛人的心、表達(dá)友誼等，當(dāng)然，也有的是表達(dá)一種對客觀存在事物的一種觀點或是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或是僅僅是捕捉記錄了當(dāng)時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或是思考，興奮或是喜悅，或是低沉悲哀。詩人只是留些一些痕跡，只是采用了詩歌的形式，無意識地將詩歌和精神靈魂相融合。一首詩開了頭，詩人并不知道如何結(jié)尾，也許是樂觀的，也許是悲觀的。通過語言在呈現(xiàn)一種自己都很驚奇的結(jié)尾，思想比自己預(yù)期走的要遠(yuǎn)。所以，任何一位詩人都不會拒絕寫詩的體驗，他們會產(chǎn)生一種思考性的依賴。并享受在思考過程的所有情感，不管是興奮、喜悅或是悲哀，甚至絕望。當(dāng)一首詩成型后，詩人立即脫離一種境況，返回現(xiàn)實，仿佛詩歌與自己親近而又疏離。并不斷沉陷詩歌之中。
　　 我想詩人吳投文也是。因為在他的詩歌之中，有思考、有拋棄、有感性、更有一種堅定的自我。他將生活的一切動靜深入理性和感情雙軌道，在突然情感的迂回中，自動剔除一些事物，又抓住并保留一些事物，從而發(fā)現(xiàn)一條屬于自我的現(xiàn)場，屬于自我的隧道，正如詩人說：“夜晚已經(jīng)冰涼，正是我靈魂出竅的時候。”這是一種精神自動出入的暗流。詩人又說“心靈的暗角被突然照亮”，詩人在某個現(xiàn)場的現(xiàn)身，或是一種事物的出現(xiàn)，會對他的靈魂產(chǎn)生一種觸動，完全打開，拋棄黑暗，吸納光亮，讓光洗凈靈魂。
　　
　　 二
　　 通過詩人詩作的棱鏡，可以觀察了解一位詩人。他的詩歌總體是語言缺少雕琢，甚至有些淺顯，我想也越是接近真實。語言就是無生命者向生命者詮釋關(guān)于自身的第一項信息，其實語言就是物的稀釋形態(tài)。詩人通過一種自己的語言在詮釋一種生活和箴言，詩歌中，心思縝密的詩人的語言視力好像遠(yuǎn)遠(yuǎn)優(yōu)于語言聽力，而視力遠(yuǎn)不及思想。其實不管是聽力或是視力，最終是為思想服務(wù)的。
　　 《暴風(fēng)雨》（節(jié)選）
　　 我被突然而至的暴風(fēng)雨打擊
　　 看哪，我的身體里流著一條巖漿的河
　　 看哪，巖漿在慢慢冷卻
　　 看哪，是我的淚在流，在冷卻
　　 我的悲哀被火焰固定，卻沒有冷卻
　　 詩人的視力占據(jù)最高陣地，感觀進(jìn)行融合或是交換，“看”到的是“冷卻”，那么賦予視力以情感，當(dāng)然也看到了自己的悲哀正被火焰固定。詩人在一種感觀中對世界進(jìn)行思考，“我對這個世界懷著緊張和仰望”。詩中一系列的語言如：“滄桑、晦暗、凍住、哭泣、熄滅、湮滅、背叛”等，語言的亮度呈現(xiàn)出詩人的情緒，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容納了太多的過往和失望。甚至是詩人對自己精神世界的關(guān)注。這是雙重方面的，一方面是對整個世界的絕望，一方面是對自我精神上的高度要求，也是一種精神的無畏和探索。世界的一些因素存在的不可征服性、不可逃避性以及不可預(yù)見性，讓詩人的內(nèi)心是不安的。詩歌從外部世界的感悟，到內(nèi)心一種探索，完成了一種精神敞開隱秘的歷程。
　　 在詩歌《在路上》中，詩人又是將自己安置在世界之中，“夏天的雨幕、恐怖的回聲、碾碎的世界、心園被雷雨崩塌……”詩人又在自然萬物中思考，也許這只是一種虛構(gòu)，真實的是嘈雜世界，各種帶著面具的臉孔，各種讓人窒息的話語，滾滾車輪夾雜著不斷變換的恐怖之臉，沖刺著一個人寂靜的心園，甚至破壞和踐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被摧殘，被拋棄在深淵或是去漂泊，湮滅在虛幻中，仿佛詩人自己也穿著一件不屬于自己的外套，戴著一張不屬于自己的面具，甚至對自我產(chǎn)生一種懷疑，“我猜我是誰？”“我穿著誰的身體走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種無需回答的征詢，也是對自我精神上的一種審視、批判和逃離。
　　 詩人善于制造一種外部的環(huán)境，然后呈現(xiàn)自我的內(nèi)心世界，完成一次探索和精神上的審視。在十八首詩歌中，詩人不斷讓自我出現(xiàn)在一個現(xiàn)場，然后又逃離現(xiàn)場。詩人在《在路上》逃離了，在《暴風(fēng)雨》中逃離了，在《初冬的早晨》逃離了。逃離既是詩人精神世界上的一種感知成熟，又是對自然萬物的一種敏感性的天賦。他逃離的不是真實的一種自然萬物，恰恰相反，是最自然的一種悲哀的沉迷，甚至不可自拔。詩人將自己的真實情緒作為一種隱秘的日記，潛伏在一個暗角，在某一個可以打開的夜晚，解開一個緊鎖的扣子，讓靈魂脫殼，飛翔。就如托馬斯·哈代的一句描寫畫眉的詩，“決定就這樣把它的靈魂，投向越來越濃的黑暗”。
　　 《我站在黑暗中》（節(jié)選）
　　
　　 我站在黑暗中，卻被自己推開
　　 一切都不存在，甚至我自己
　　 也不存在，只有黑暗
　　 我被黑暗抓住站在黑暗中
　　 這一次，詩人將自己安置在黑暗的現(xiàn)場，完全不再逃避。黑暗中，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黑暗，而且是詩人被捆綁在黑暗中。這是一種完全的融合統(tǒng)一，詩人就是黑暗的一部分。這既是詩人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不僅僅是一種妥協(xié)，更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諷刺。亮劍的精神和妥協(xié)的精神，是互相轉(zhuǎn)化的。詩人站在黑暗中，被自己推開，那么只是肉身的一種存在，靈魂始終在一種光和真理之處繁衍。靈魂這樣輕飄飄，而又無形的事物誰能捆縛呢？有時靈魂的載體也無能為力，外殼只是一種外套時，是肉身的死亡，精神靈魂是永恒的。這首詩，是一種最深度的哲學(xué)，是一種對人生的深度感知和醒悟。
　　
　　 三
　　 詩人吳投文說：“詩歌從來不是對于生活的斷章取義。它的簡潔不是要刪除所有的細(xì)節(jié)，而是要說出生活的全部混沌。”我認(rèn)為詩人有些謙虛敏感了，詩歌不是對生活的斷章取義，其實有時就是一種斷章取義，有時也可以刪除所有的細(xì)節(jié)，勾勒一種虛假的細(xì)節(jié)，甚至有時候不比小說的虛構(gòu)情節(jié)少，詩人可以輕松自如地讓自己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可以出現(xiàn)的角角落落，街道上、雨中、舞會、田野、商場、桃園、山川、雪地，甚至墓穴之中等等，任何現(xiàn)場都有詩人的痕跡，他通過一種不能約束的想象和虛擬天賦，打破一個世界，建立另外一個世界，讓自己的精神甚至肉身到達(dá)現(xiàn)場。詩歌是簡潔的，但是不僅僅是簡潔的，刪除的不是所有的細(xì)節(jié)，而是在刪除過程中，又建造一種新的生活細(xì)節(jié)，不是生活的全部混沌，是一個新世界對一個舊世界的隱喻。我們讀這首《但丁的夜晚》。
　　 《但丁的夜晚》（節(jié)選）
　　
　　 我們回到但丁的夜晚
　　 我們相互擁抱著顫抖
　　 為共同的罪孽而懺悔
　　
　　 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
　　 罪惡的陰影覆蓋我們
　　 鐐銬發(fā)出冷冽的光澤
　　 ……
　　 回到但丁的夜晚，互相擁抱。這不是詩人的一種幻想嗎？當(dāng)然，詩人也許在和亡魂的一種精神上的擁抱，企圖在二者之間尋求一種同一和話題，然后在互相對話中，達(dá)到一種共性。“罪孽、懺悔……”在召喚靈魂的回歸，死亡的蘇醒，是對內(nèi)心自己的洗滌和凈化，也是對自我的完善和提升。在夜里，什么也看不到，唯有看到透明的肉身，靈魂在那里游走，虛構(gòu)一種新的世界，讓自我自由出入，死亡或是醒來，詩人讓自己出現(xiàn)在了天堂或地獄的現(xiàn)場。
　　 《虛構(gòu)的書房》（節(jié)選）
　　
　　 我已經(jīng)習(xí)慣沉默，變得猜不透自己
　　 但丁的鐵石頭像使我恍惚，我看不見他
　　 只看見他的地獄在波動，難道我需要
　　 他的流亡而變成鐵石心腸？我哽住嗚咽……
　　 “曲愈高，和愈寡”。想起了朱光潛的《詩人的孤寂》中寫到：“他心中本有若饑若渴的熱望，要天下人都能同他在一塊地贊嘆感泣?？墒牵谛撵`探險的途程上，詩人不得不獨自躑躅了?！逼鋵嵅粌H僅是詩人，吳投文先生是孤寂的，他作為博士，作為一名教授，在星空之上，需要另外一個思想與自己相匹配者對話，其實很難擁有精神上的共鳴人。有時候不是我們不愿和外界聯(lián)系交換思想，而是在整個溝通交流時，尋求不到精神上的那個點，那怕僅僅是微小的點。書房作為一個人精神上的棲息之地，在這里，每個作家和詩人都在企圖在自己和書的作者之間打開一條精神通道，可以自由互動，完成一種精神靈魂上的感應(yīng)和交流，不分年代和地域。有些詩人和作家總體有這樣一種感受，大多時候，自己的精神靈魂是在和亡魂漫步會話。走出那個精神的家園，回歸到現(xiàn)實，便是孤寂。詩人吳投文是高級知識分子，我們在理解一首詩時，未免到回到他的現(xiàn)實中去感知他精神上的苛求和回歸。
　　 一個人坐在黑暗中，聽到先哲的腳步聲，內(nèi)心激動，這是一種精神上滿足的一種愉悅?！拔倚枰槐緯v述命運之謎”，這是詩人精神上的需求，誰能和他一起解開生命的隱秘？一本書，也只有一本書，不是窗外的月亮星星，甚至是風(fēng)。詩人在獨自尋求一種精神上的秘鑰，孤寂地沉默，和書桌上的但丁鐵石頭像對話，這樣的細(xì)節(jié)是真實而虛幻的，詩人打通了和大師的思想通道，互相觸摸到生活的真實悲哀，突然哽咽降臨。兩首詩多提到了但丁，可窺見但丁對詩人情感的影響，甚至在精神上互相交流時，達(dá)到了一種靈魂上的相溶。
　　
　　 四
　　 詩人不論是站在詩歌背后，還是走在詩歌前面，都脫離不了現(xiàn)實的印記，甚至有時候詩歌就是日記。日記呈現(xiàn)出來的大多是詩人精神上的感知，通過一些移景，讓詩歌具有流動性以及豐盈的靈魂。吳投文先生也在自己的詩歌中注入了日記的情愫。他將詩歌和日常生活相互揉碎，而后重新組體，注入血液和營養(yǎng)，讓詩歌發(fā)出一種寧靜之光，讓夜色更加濃厚，讓風(fēng)和風(fēng)更加枯萎，讓詞語帶來的孤獨照亮一個夜晚，更點燃了詩歌的心。
　　 《三月的默禱》（節(jié)選）
　　
　　 ……
　　 三月，我緬懷過去的歡樂
　　
　　 在一顆藥丸的黑暗內(nèi)部
　　 有一個新鮮的胎記
　　 是的，胎記——黑暗的烙印
　　 三月，追憶，又是一種對失去的追悼。詩人運用詩歌語言回憶一種過往，“鏡子”里全是一種影像，一切虛幻。往事回到三月的現(xiàn)場，詩人的情愫是瞬間的夜晚，清晰記得輪廓，新鮮的胎記，都是黑暗的烙印。當(dāng)然詩人也通過這樣的祈禱，在試圖忘記一些事，又要重溫一些過往。
　　 《臨窗記》記著：“內(nèi)心的荒蕪”，詩人在一個夜晚，讓靈魂走在人流里。他感嘆“無法在你的重生里再轉(zhuǎn)世一次”，自己的身體陷入廢墟中，一邊用手在無盡的廢墟里來回翻動，不知道自己在翻找什么？是影子還是丟失的靈魂？詩人突然感覺自己如此渺小，而又試圖在尋求一束光照耀靈魂深處?！耙皇庹罩摌?gòu)的畫框”，這樣的情愫和“心靈的暗角被突然照亮”是一致的，詩人在不斷探索和前進(jìn)，暗流涌動，滋養(yǎng)自己的靈魂。
　　 《夏日林中漫步》詩中有一句：“遠(yuǎn)處的鳥鳴彈起我身體里的灰塵，又被陽光的睡眠輕輕埋住。”午后的夏日，漫步在林中，寂靜之時，審視自己，又不斷挖空卸載自己的欲望，讓自己純潔如狐，敬慕這個純潔的世界。這是詩人對世事的一種理想解救，也是對世俗的一種遠(yuǎn)離。詩人袒露自己的情緒，敢于呈現(xiàn)自己的貪欲，在森林中，不斷吸氧凈化自己，讓鳥鳴洗去身上的灰塵。面對世俗之塵，詩人采取的不是沉淪，而是一種自我的凈化，同時也是一種感召，呼喚更多的人凈化自我。一首簡單的詩中蘊含了一種大的境界，是對世俗救贖的一種宗教情懷。
　　 《正午的茶館》是一篇溫暖的日記，陽光、音樂足矣。因為音樂可以洗去塵世之塵，陽光可以洗去塵世之黑，讓一個人干凈輕盈?！肚镲L(fēng)起》詩中，有嘆息，有遲疑，有發(fā)黃的草木，有螞蟻的心，詩人在萬物之中寄托自己肉身和靈魂，和蝴蝶共舞，在沉默中不斷滋生草木之心，詩人的心靈不斷接受一種洗禮。于是《走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心靈的暗角被照亮，解開了身上所有的鐐銬，脫下厚棉，在暴風(fēng)雪之時，建造自己的宮殿，遠(yuǎn)離窒息的人群，沒有什么使詩人孤獨。
　　
　　 五
　　 一首詩在一張紙上的蔓延，也就意味著詩人的精神向上騰升。詩人吳投文的詩歌語言是真誠的，而且感情大于理性，十八首詩歌中融入很多的自然萬物，其實詩人也是自然的產(chǎn)物。整個詩歌的語言并非難懂，甚至有時很通俗，而且有時很容易就釋放了自己的感性，詩人是敏感的，尤其善于將自己的靈魂放置在黑夜里游蕩，這是一種石頭式的掙扎和吶喊。當(dāng)然，有時，詩歌的語言對于思想及價值來講，是微不足道的，我們通過其詩歌讀出一些生活的感知，以及對生活的哲思，并引發(fā)一些共鳴，這些對于讀者很是重要。采取這樣生活化的情節(jié)的顯性記錄，縮短了詩人和讀詩人之間的距離，這是值得每一個詩人思考的。
　　 他的詩歌就如一個一個場景，在碎片化語言中進(jìn)行一種箴言的處理，生活是簡單而又復(fù)雜的。詩人通過一種場景或生活的呈現(xiàn)，達(dá)到一種喚醒。
　　 吳投文先生的詩歌里多布滿感性思索，而且總在一種不自覺的偏愛中，讓自己披上灰色的外套，這是令人擔(dān)憂的。一件事情或一件事物都有其存在無處不在的價值，但是我們終歸都要理性面對，詩人一邊在逃離和沉淪，一邊又在喚醒，雙面性的情感共存在一個人的思想內(nèi)，互相搶占地盤，又談判交換意見，而又在雪中冒出頭來，這也許就是詩人所說的混沌吧，一種完美的詮釋永遠(yuǎn)是無力的。詩歌中隱藏的壓力永遠(yuǎn)大于純碎的事物，甚至大于任何一種意志和情感。詩人完成了詩歌作為一種運輸工具的功效，很多的思索我們可以當(dāng)真，他有時是悲觀的，但是我們也必須牢記詩人洞察的敏感性，他在對世俗的遠(yuǎn)離和親近中探究，他追求的似是而非自我的純碎表現(xiàn)，而是在假借事物或事件中解開隱秘。寫詩并不是吳投文先生的目標(biāo)，但是他的詩歌中，人類和無生命者之間存在很多的相似性，從對生活思考來說，他為我們呈現(xiàn)了非常精彩的教材，讓我們的思想在是詩歌里來回奔跑，而后坐下來讓寂靜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