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它真的是一只流浪貓。
　　 可是，我不愿把它稱作是流浪貓。有一次，我曾親眼見到兩個小伙子用紙箱裝著它從一個單元門里出來，或許是想帶它到另一個家里去，但是，卻被它靈巧地從紙箱里跳了出來，跑掉了。它經(jīng)常會在我們樓下的空地上散步，有時會在垃圾箱里刨食兒，有時會在一棵樹下練它的鋒利的爪子。
　　 我很喜歡貓，三十多年前，在我的生命里曾經(jīng)有過一只貓，和我朝夕相處了好幾年。所以，現(xiàn)在，我對這只通身白色的大貓很是愛憐，可是，最初的時候，它并不領(lǐng)情，對我很警惕，不等我到它跟前，它就跑了。
　　 沒辦法，也就只有在上下班偶然遇見它的時候，對它吹兩聲口哨，算是打了個招呼。然而，它卻總是愛答不理，懶得對我吱一聲。
　　 但是，它終于走進(jìn)了我的生活。
　　 去年秋天，手術(shù)后，我在家休息，當(dāng)其它人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以后，我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墻壁，尤其的百無聊賴。
　　 一天，放假回家的女兒進(jìn)門時，回頭“咪咪咪咪”地喊了幾聲，一個白白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溜了進(jìn)來。
　　 “哇哦！”不敢劇烈運(yùn)動的我，心里還是一陣欣喜，我跟女兒說：“你是怎么把它給領(lǐng)來的呢？”
　　 “我在下邊喂它吃火腿了，然后，它就跟我回來了?！迸畠狠p描淡寫的說。
　　 我很沮喪，這么長時間了，我怎么就沒有想到給它點(diǎn)吃的東西呢？真是木頭腦袋。
　　 就這樣，它成了我家的?？?，每回來，我都剝一根火腿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削成片喂給它，慢慢地，它也不再怕我，來了之后，就在我的腿邊蹭來蹭去地邀寵，吃完了，就蜷在沙發(fā)上旁若無人地打著山響的呼嚕休息，推它都不動。
　　 于是，它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家住的單元里，在樓梯上“喵嗚喵嗚”的叫，直到我出現(xiàn)在樓梯上，它就會興奮的躥上來，從我的褲腿中間“刺溜”鉆進(jìn)我家里，然后再回過頭來“喵喵”地朝我叫著，看那意思是在說：“快進(jìn)來呀！”
　　 我心里很是高興，得病以后的惆悵和郁悶，甚至是對生活都開始產(chǎn)生懷疑的態(tài)度，也慢慢的消除了。我漸漸習(xí)慣了它在樓道里“喵嗚喵嗚”的大叫的聲音。仿佛是一個老朋友來找我，在樓道里無所顧忌的喊我的名字的感覺。
　　 而且，有幾次，我不在家，回來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它坐在門前的腳墊上靜靜地等著我。見到我，就“喵嗚”地叫，那臉神仿佛還帶著笑容：“終于等到你回來了?！?br />　　
　　 二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會像我想的那樣和諧和美好。一天，樓下的鄰居大哥在說起話的時候，說到了狗啊貓的話題。他說道：“你的女兒就經(jīng)常喂那只小貓，弄得那只貓現(xiàn)在經(jīng)常往我們的單元里跑?！?br />　　 我還沒意識到什么，就接著說：“可不是，小孩子就喜歡貓啊狗的小動物?！?br />　　 鄰居大哥說：“可得注意點(diǎn)，不能叫這些給抓住撓住了，很危險的。”
　　 我突然想起鄰家大哥家里有三個小孩子，都還在上幼兒園，這是對孩子擔(dān)心??！我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就沒有再說什么。
　　 回到家里以后，我對孩子說：“今后一定不要再逗那只貓玩兒了??！尤其是不能往家里領(lǐng)它，慢慢它養(yǎng)成了習(xí)慣，把這里當(dāng)成了它的家，萬一抓傷了樓下的小朋友，那可不是什么好結(jié)果?！笨吹贸?，孩子雖然不情愿，但是也沒有表示反對。
　　 我說的這種情況雖然是其中的因素，但是，更主要的因素是妻子也不喜歡這只貓，首先單元房里就沒辦法處理它的大小便問題，其次，妻子對這些貓啊狗的本身也不感冒。在這種情況下，孩子也只能妥協(xié)了，何況，我也并不是禁止她接近貓，只要她能注意到安全，那對她關(guān)愛小動物的行為也還是需要鼓勵的。
　　 可是，隨之又一件事的發(fā)生，讓我感到了不愉快，甚至還有一絲恐怖。
　　 那是，一天傍晚，住對門的一個小姑娘，在單元門口遇到了我，因?yàn)槭窃谝粋€單位上班，不可避免地要相互打個招呼。打完招呼我準(zhǔn)備上樓，小姑娘叫住了我：“張老師，問您個事兒吧？”我一遲疑，停了下來：“你說?！?br />　　 “最近，咱樓道里經(jīng)常會有一只貓，是您家里養(yǎng)的嗎？”她說。
　　 “不是，好像是對面單元里不知誰家養(yǎng)的貓?！蔽一卮鹚?。
　　 “那不是野貓吧？我就怕貓，那一次，它在樓道里蹲著，嚇得我也不敢回家了，我跟我媽說，我媽說不知道是不是野貓，要是野貓就打死它！”小姑娘說。
　　 我心頭一驚，說到：“應(yīng)該不是野貓，沒事兒吧？”我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做一個判斷。其實(shí)，我已經(jīng)不再想這只貓會給人帶來什么傷害了，我滿腦子都是小姑娘那句“要是野貓就打死它”的話，眉清目秀一臉清純的小姑娘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也是那么輕松自在，仿佛是在面對一塊擋住了去路的石頭一般，不行就搬掉它！
　　 回到家里，我叫過女兒，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今后一定不要叫貓?jiān)僭跇堑览锝辛?，尤其是不能讓它在樓道里待著，最好不要再主動地叫它往家里來了。它抓傷了人是個小事兒，要是因此被人打死了，那可就是我們害了它了?！?br />　　 女兒連連點(diǎn)頭，一邊還不可思議地說道：“居然會有這種想法？它可也是一條生命啊！”一邊又連連搖頭。
　　
　　 三
　　 于是，再往后，只要我們一見到它在樓道里，就連忙把它帶回家，什么時候它想走了，就打開門一直看著它下樓出了單元門才罷休。它由我們家里的常客，慢慢地快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員。一箱子火腿被它吃了個精光，妻子看著我和孩子殷勤地喂貓，無奈地說：“哪有你們這樣的？對待一只流浪貓，把我們自己吃的都給喂光了?！?br />　　 我說：“什么流浪貓？你看它挨著人的樣子，像流浪貓嗎？”的確是這樣，有一次，它在我家待到半夜，忽然跑到我的臥室里“喵嗚喵嗚”的大叫了起來，妻子惱怒地起來要去趕它，可是，還沒等到她近前，它已經(jīng)跑到了門口，在門口又“喵嗚喵嗚”的叫著。我忽然有了一個意識，就對妻子說：“它這是想撒尿呢，你給它開開門，它肯定出去?！庇谑?，睡意朦朧的妻子就到客廳打開了門，貓“喵嗚”一聲，就竄了出去。
　　 妻子回來說：“人家還很有禮貌呢，出了門，還回頭叫了兩聲，給人再見呢！”我笑了：“我就說嘛，它絕對不是流浪貓，一定是家養(yǎng)的，才能有這習(xí)慣。它這是出去找地方方便去了。”妻子嗔怪地說：“就你知道的多，睡你的吧?！?br />　　 其實(shí)它是不是正如我所想的那樣通人性，我還真拿不準(zhǔn)。但是后來，又有幾回這樣的過程，證實(shí)了我的猜測，它從來沒有在我家里邊便溺過。
　　 冬天來了，隔著窗戶，我看著它在寒風(fēng)中，蜷縮在一處角落里，不禁心生憐憫，就匆匆下樓，在單元門口“咪咪咪咪”叫它，它看到我，就像見到了親人一樣，“喵喵”叫著跑過來，在我的前面“噌噌”就上樓去了，進(jìn)得家門，它便跳上沙發(fā)大搖大擺地舔著身上的毛，給自己洗澡洗臉。
　　 但是，終歸不是自己親養(yǎng)的貓，它更多的時候還是在外面，或許它是在它的主人家里，也或許它是在另外一家憐憫它的人的家里吧。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才知道，原來它是一直住在樓下那輛廢棄的汽車?yán)镞厑淼摹?br />　　 下雪了，女兒看著窗外漫天的雪花和漸漸堆積起來的積雪，不無憂慮地自言自語：“貓不知在哪里？它會不會被凍死？”
　　 我一愣，隨即安慰她：“不會的，它是一只聰明的貓，知道往咱家里來，就知道往別人家里去。這一會兒，它一定會在別人的家里邊呢?！迸畠狐c(diǎn)點(diǎn)頭，很愿意贊同我的說法。
　　 也許，人的思想就是有那么兩面性，在我為貓?jiān)谙卵┨炖锏拿\(yùn)祈禱的時候，心里也還在打著一個小九九：“這天氣要是讓它來了，還不弄得我滿屋子都是泥呀水的？”
　　 或許，當(dāng)我們對那些弱小者產(chǎn)生憐憫的時候，正是自己無憂無慮的時候吧？當(dāng)它們的困難哪怕影響到了我們的正常生活哪怕一丁點(diǎn)的時候，我們也會首先考慮到自身的得失？
　　
　　 四
　　 終于，它影響到了我的生活，甚至影響到了我的生死！這讓我惱羞成怒，什么慈悲，什么憐憫，都被我通通拋卻到了九霄云外。我抓起一把雨傘，在屋里追著它大喊大叫，恐嚇?biāo)?，威脅它，它躲在沙發(fā)底下瑟瑟發(fā)抖，一抽機(jī)會，就跑到門口伺機(jī)跑出去。
　　 那是一個春日，它依舊來到我家，在我的褲腳處蹭來蹭去，于是，我拿出饅頭，沾了菜湯，再嚼給它吃。低頭一看，我的褲腳處沾了一層貓毛。忽然想到了，春天到了，這家伙也到了換毛的季節(jié)了，為了不至被它弄得屋子里邊到處都是毛（那樣的話，妻子正好可以反對我再把它領(lǐng)回家，而且，那樣的話，我還不被她給罵個狗頭噴血？），于是，我找來了一把梳子，給它梳理身上的毛，幾下子那梳子上就是一大團(tuán)，我一邊咧嘴，一邊給它的通身都梳過。
　　 它身上的毛很厚，有些地方還梳不通，我只好用點(diǎn)勁，給它梳通。一開始的時候，它和能夠很溫順，瞇著眼睛，享受著我給它的服務(wù)。
　　 忽然它睜開了眼睛，而且伸出了它的爪子，“喵嗚”地叫了一聲，我就感覺左手的手背上像是被樹枝掛了一下。反過手來一看，有一道細(xì)細(xì)的白印兒，有一個地方還破了點(diǎn)皮，就像針尖挑破的那樣。
　　 原來是我在給它梳那些不同的毛時，用的勁大了點(diǎn)，于是它就抓了我一下。
　　 看著那個細(xì)小的傷口，我一開始也沒當(dāng)回事，還繼續(xù)給它梳毛?？墒牵幌氲剿３Ｔ诶牙锱賮砼偃サ?，再加上對“狂犬病”的恐懼，心里就慢慢地開始窩火起來。再想想我這可是在給它梳理毛呢，它竟然如此不領(lǐng)情，到底不是自家養(yǎng)的?。?br />　　 終于，我憋不住爆發(fā)了……
　　 看著它瑟縮在門口想出去的樣子，我還忿忿地想：你以為你是誰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于是，我繼續(xù)恐嚇?biāo)?，它在屋子里竄來竄去拼命逃跑，一邊還“喵嗚喵嗚”的叫著，也不知道是向我示威，還是在向我討?zhàn)垺?br />　　 終于，在它驚魂難定的時候，我給它打開了門，它頭也不回地一溜煙兒朝樓下跑了去。
　　 其實(shí)，我也并不是真的怨恨它，想致它于死地，我感覺這幾個月來培養(yǎng)出來的感情應(yīng)該還在。所以它跑了以后，我還在想，沒關(guān)系，過不了幾天，它還會回來的。
　　 然而，半個多月過去了，它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在單元門口出現(xiàn)過，甚至沒有在院子里出現(xiàn)過。
　　 難道，它離開了這個令它恐懼的地方？
　　 我都不知道我的自以為是的發(fā)泄，在它的心靈里烙上了多么深刻的印記呀？我的一廂情愿的認(rèn)為它還會回來，是多么的不切實(shí)際呀！
　　 一只孤單單靠著幾百戶人家扔出的垃圾生活著的小貓咪，原本應(yīng)該因?yàn)槲覍λ暮枚鴮@個世界上的人類充滿感激和信任以及依靠的，然而現(xiàn)在，它只得再次拿出它原先擁有的對人的失望而開始躲避人類了。
　　
　　 五
　　 打完狂犬疫苗，從疾控中心出來，心里釋然了許多，也生出了不少對這只貓的愧疚。它只是一只貓，我怎么能怨恨它，進(jìn)而又去恐嚇?biāo)兀?br />　　 一個晴日的上午，當(dāng)我下了樓走出單元門時，忽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白白的身影，它在樓腳的亂草中臥著。我心里一喜，對它叫道：“咪咪咪咪?！敝灰娝偷靥痤^，看到是我，又失望的把頭扭了過去，一聲長長的“喵嗚”，滿是幽怨和憤恨。
　　 我的心里居然涌上了一絲不好意思，我走到它跟前，繼續(xù)叫它“咪咪”，它終于回過了頭，看著我，“喵嗚”，一聲，站了起來，朝我走了過來，可是，它卻并沒有跟著我回家，而是走到了我的附近一處陽光下又臥了下去，直到我離開，也沒有再動一動。那感覺，就好像是兩個認(rèn)識但并不熟悉親近的人見了面只是打個招呼就各自走路了一樣。
　　 直到我從街上買菜回來，它還是在那里臥著，我從袋子里捏出一小塊肉，扔給它，它慢慢地聞了聞，終于把它吃了。
　　 我很高興，就叫著它，往樓上走，然而，從前的情景并沒有出現(xiàn)，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單元門那里探了探頭，就消失了。
　　 它終究還是跟我有隔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