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雨冷香魂吊書客(散文)
一
芙蓉園夜色如水如天,幾朵螢火,依稀散落在大唐的空中,轉(zhuǎn)眼之間,已是竹葉枯黃,荷花凋零,唯有月光冷冷地照在門環(huán)上?;臎龅耐ピ阂黄0祝駱O了一張詩人的臉。
曉色朦朧之際,雞人報曉已畢。今夕何夕啊,烏鴉悲啼于井旁,這聲音就如同一把刷子,將周圍的桐葉不停地往下刷落,也將大唐的江山刷得黯淡無光。
西州人不歸,春草年年碧。
讀李賀,一定要趁早,最好是少年時候,對人生充滿著浪漫的,瑰麗的幻想,腦子里涌動著純潔的,美好的,不含雜質(zhì)的念頭。一腳踏入李賀的文字世界,有滿天神佛護(hù)持,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一旦過了中年,一旦遭遇了世事的艱難,情愛的糾纏,再回過頭去讀李賀就會覺得怪異,就會渾身發(fā)涼,牽扯到人生的意義,慢慢也就消磨了對他為數(shù)不多的好感。
李賀一生很短暫,在二十七歲時就因病故去了,他是如此地決絕。于風(fēng)華正茂之時選擇了戛然而止,李賀當(dāng)然沒有留下血脈傳承,像一把卷了刃的鋼刀,永久地塵封在角落里。
從中唐過渡到晚唐,李商隱找到了這把銹跡斑斑的刀。也許,天底下的才子都是共通的,三個姓李的詩人串聯(lián)起了盛唐中唐晚唐的劇目。
李商隱在《李長吉小傳》里,寫李賀的容貌,說他細(xì)瘦,通眉,長指爪。如果走進(jìn)李賀的內(nèi)心世界,你就會覺得這描寫是何其貼切。李賀是消瘦的,憂郁的,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久了,自然很少露出笑容,漸漸地,也就只剩下了一副神情。這是詩人的標(biāo)準(zhǔn)神情,讓人一睹之下,難以忘卻。
根據(jù)《新唐書·李賀傳》的記載,李賀作詩是超級喜歡苦吟的,搜腸刮肚,跟孟郊、賈島仿佛。李賀在騎驢出門時候,會隨身帶著一個破舊的包袱,如果腦子里涌現(xiàn)出了好句子,就會立刻寫在紙上,然后放在包袱里保存起來。李賀的母親很擔(dān)心他這種行為,每回都當(dāng)著婢女的面責(zé)罵他:一天到晚作這些鬼詩,你是不是要等到把心嘔出來才能消停?哈哈,好像天下母親都是這個樣,她們才不會管你紙上的江山,如果膽敢仗著才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就要你好看。
李賀是唐代優(yōu)秀的樂府詩作家之一,他熔鑄古今,或用古今樂府寫時事,或題寫新樂府。他的擬古樂府自出機(jī)杼,不襲漢魏,不沿齊梁,絲毫沒有六朝那種華麗的風(fēng)格。我曾經(jīng)試圖模仿過李賀的筆法,但那種奇崛的想象,奔放的氣勢,實在令人難以追攀。接觸得越多,便陷得越深,陷得越深,也就越發(fā)明白了自身的淺薄。在《舊唐書·李賀傳》里,有關(guān)于李賀的文風(fēng),當(dāng)時負(fù)責(zé)編纂的劉昫是這樣說的:“其文思體勢,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當(dāng)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其樂府詞數(shù)十篇,至于云韶樂工,無不諷誦……”
李賀,始終是我心中跨越不過去的一道天塹。我對著自己說,曾經(jīng)那么多的古人,皆被我視之為無物,面對李賀留下的天書,我卻只能在歲月深處另起一行。
二
令人感慨的,是他的兩次入京,兩次還鄉(xiāng)。
憲宗元和二年,十八歲的詩人李賀,滿懷著理想和希望,赴洛陽應(yīng)河南府試,這有點像現(xiàn)在的高考,只要榜上有名,日后求取功名就有了保障。李賀憑借出眾的才華,很順利地通過了府試,取得了“鄉(xiāng)貢進(jìn)士”的資格,但一些嫉妒李賀才華的舉子,開始對他進(jìn)行誹謗。
他們打著禮法的旗號,到處散播流言,說李賀應(yīng)當(dāng)避父親的名諱,不應(yīng)該去參加禮部考試。勢單力薄的李賀,在輿論的影響下寸步難行。機(jī)緣巧合之下,李賀得到了正在洛陽任職的韓愈和皇甫湜的幫助。韓愈古道熱腸,提拔后輩向來不遺余力,特意為他寫了一篇《辯諱》的文章,并鼓勵他大膽地赴京應(yīng)試。
李賀果然來到了長安,只是禮部官員聽信了舉子們的讒言,在選拔人才上草率從事,少年李賀因此名落孫山。
此番羞辱,李賀統(tǒng)統(tǒng)寫在了詩里,“洛風(fēng)送馬入長關(guān),闔扇未開逢猰犬。那知堅都相草草,客枕幽單看春老。”——本想好好趕考,卻沒想到惹上了一群瘋狗。把舉子們比作瘋狗,李賀很少出刻薄之言,此時也是氣極了。這是少年李賀人生路上遭遇的第一次挫折。古代需要避諱,因為父親的名字里有個“晉”字,晉通進(jìn),李賀便考不了進(jìn)士,一輩子與科舉無緣。 《太平廣記》云:“李賀,字長吉,唐諸王皇孫也?!崩钯R的父親,名叫李晉肅,是疏遠(yuǎn)的皇族,一生職位低微,僅做過陜縣縣令,雖然家道中落,卻是一位博雅賢達(dá)的士大夫,晉肅翁有子如此,當(dāng)含笑九泉了。
元和三年春,落第的李賀回到家鄉(xiāng),帶著一腔壓抑和滿腹苦楚。誰能預(yù)料此行不是輸在文筆上,竟然敗在了流言蜚語里。李賀的身體從小便羸弱多病,受此打擊,終日里與藥石相伴。
大半年閑居讀書的日子,讓李賀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于是他又開始了出山前的準(zhǔn)備。
在秋風(fēng)中,李賀西入長安,四處干謁請托,終無下文,后來不得已,走中唐盛行的“父蔭得官”之路,李賀由宗人薦引,經(jīng)過考試,在元和四年春天被任命為太常寺奉禮郎。奉禮郎是個從九品的小京官,說起來連縣令也不如,李賀受盡達(dá)官貴人的冷落,過著苦悶抑郁的游宦生活。
李賀在初任奉禮郎時,曾接到家書,得知了妻子生病的消息,卻苦于無法回轉(zhuǎn)探視,懊喪之下,寫有“鶴病悔游秦”之句。面對親近人,李賀的內(nèi)心自始至終是深情的,只是很少在詩歌里表現(xiàn)出來。他選擇了屈原上下求索的路子,這一生注定無法圓滿。李賀的妻子終究病重而死,悲痛萬分的李賀此后不復(fù)婚娶,亦未留子女。少了情愛的牽絆,李賀的詩風(fēng)更加晦澀,回想起昌谷的處所,再無人為他立盡黃昏,乃至于一日一夕,一觴一飯,他在詩歌里表現(xiàn)出來的冷峻,是一種必然。
落花飛墮,涼風(fēng)蕭颯。諸色間雜,斑斕如錦。
曲水飄香,每當(dāng)梨花落盡,芙蓉園便成冷落的秋苑。長安的現(xiàn)實生活讓人絕望。也許,對于詩人而言,長安是座只適合出現(xiàn)在紙上的城池。長安的浮華已然徹底打破了李賀的美夢,這么多年來,心靈都被蹂躪,這么多年來,理想都被踐踏,他要守護(hù)一個男人最后的尊嚴(yán)。元和七年春,李賀上表請辭,毅然辭官返鄉(xiāng),開始了閑居歸臥昌谷的生活。
茂陵歸臥,雖然清貧,于李賀而言,卻是一種精神的解脫。
三
時局艱難至此,李賀在長安也并非毫無收獲。他留下了許多美麗的回憶,憑借著過人的才華,李賀結(jié)識了很多朋友。在他的筆下,寫了寄慨深遠(yuǎn)的項莊舞劍歌,豪氣干云的秦王飲酒歌,也有穎師彈琴歌,李憑彈箜篌歌,“賀年七歲,以長短之歌名動京師?!碧崞鹄钯R,我的腦子里塞滿了他詩集里千奇百怪的幻象,一忽兒是昆侖山上翻滾的云煙;一忽兒是月宮中碧綠的大蟾蜍;一忽兒是背上有八卦圖的老烏龜;一忽兒是楚江畔招魂的巫女;一忽兒又是移山填海的天吳——更不消說黑云蓋頂?shù)臉翘m戰(zhàn)場,在蒿草中拍手唱歌的孤魂野鬼……
大漠雪,燕山月。分明有著少年的眉眼,心里卻爬滿了落寞與悲涼。許是同樣的孤寂,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倘若親近一個人,時間從來不是問題,難以觸及的,永遠(yuǎn)是滿腹的心事,既無人訴,又無人懂,亦無人和。
陽春三月,曲江池畔春意正濃,只是上天留給李賀的時間已然不多了。
朱自清在《李賀年譜》中說:元和五年,是年韓愈為河南令。賀應(yīng)河南府試,作《十二月樂辭》,獲雋。冬舉進(jìn)士入京。實際上,朱自清此論證并不準(zhǔn)確。眾所周知,李賀卒于元和十一年,如果李賀是元和五年才入京,加上辭官歸隱的三年,況且元和二三年,韓愈任國子博士分司東都,到了元和五年,韓愈并不在洛陽任上,時間上的誤差極大。
二十出頭的李賀,當(dāng)然也有柔情的時候,在南齊錢塘名妓蘇小小墓前,他深情款款地寫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鼻榫暗奶撎搶崒?,像心火的跳躍,于孤山西泠橋下,翠綠的磷火泛出幽冷的光,陣陣凄風(fēng)吹著冷雨,其境界凄清森然,其情韻由癡到絕,此非有玲瓏之心竅者不得為之。
想李賀,本是仙才,卻多鬼語,心底之悲憤猶如火山的巖漿,無時不刻不在翻滾著,卻備受現(xiàn)實桎梏噴發(fā)不得,無法掃清中唐的萬里塵埃,注定不能看到雄雞唱白的天下。
清人姚勉在《贈行在李主子二人》里,說道:“李家自古兩詩仙,太白、長吉相先后。”此言說得真好,當(dāng)為之擊掌。李賀寫月宮的老兔寒蟾,繼承了屈原的離騷,李白的蜀道,李賀以浪漫主義手法寫天地,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眼界之高遠(yuǎn),胸襟之闊大,想象之新奇,讓我想起了宋人劉克莊的《清平樂》:醉里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fēng)。
《云笈七簽》里,曾描寫了很多道家的故事,其中,有位魯人施存,常懸一壺,中有日月天地,如人世間,施存夜宿其中,自號壺天。我想,在李賀的身邊,也該有這么一個壺才是,每當(dāng)?shù)酵砩希投阍诹藟乩?,飽覽這世間的春花秋月。李賀的腦洞運轉(zhuǎn)起來,真的就是橫無際涯,一粥一飯,一行一臥,處處都有神來之筆。
四
在上學(xué)的時候,最喜歡讀的兩個浪漫主義詩人,一個是李白,一個便是李賀。《李白全集》如今早已集齊,李賀的作品卻很難遇到。我現(xiàn)在手邊有三本關(guān)于李賀的作品,一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由徐傳武點校的《李賀詩集》,一本是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葉蔥奇疏注的《李賀詩集疏注》,還有一本,則是鳳凰出版社吳企明編選的《李賀集》。
李賀出生于唐德宗貞元六年,這一年恰好是庚午,在十二生肖中為馬年。李賀后來辭官,便一口氣寫了二十三首詠馬的詩,韓愈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李賀如今的處境,應(yīng)當(dāng)是深有感觸的。
杜牧讀懂了李賀,所以后來用了很漂亮的四六體駢文夸贊他的文章,“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人,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邱垅,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
自束發(fā)讀書以來,李賀勤奮好學(xué),廣泛閱讀經(jīng)傳史籍、諸子百家、古小說等方面的書籍,并吸收了其中的精髓。有人說,唐代描寫音樂最好的詩歌只有三首,而其中就有李賀的《李憑彈箜篌引》。
女媧煉石補(bǔ)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扼眢笠芳础豆珶o渡河》,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子高晨起,刺船而濯。有白首狂夫被發(fā)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止,不及,遂溺死。于是援箜篌鼓之,作《公無渡河》之曲,甚凄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聲語麗玉,麗玉傷之,以箜篌寫其聲,聞?wù)邏櫆I。麗玉鄰女麗榮乃名《箜篌引》。
李憑是中唐時代著名的御前樂師,善彈箜篌,李賀聞之,大發(fā)了一通感慨:箜篌聲音之圓潤,恰如昆山玉碎;箜篌聲音之清脆,恰如鳳凰鳴叫;箜篌聲音之優(yōu)美,恰如芙蓉泣露;箜篌聲音之激越恰如香蘭笑??催^李賀的文章,清人方扶南評價道:“白香山江上,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之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崩钯R這后六句,句句押韻,近乎柏梁體,由女媧煉石補(bǔ)天展開,穿插連綿的秋雨,又仿佛夢入神山,一路看仙女彈奏,直令老魚跳波,瘦蛟舞劍,令人眼界大開。
長安歸來,算來已是暮春。李賀在昌谷南園,寫下了十三首詩歌。
更漏殘,寒露重,秋風(fēng)緊,梧葉墜。
在李賀的作品里,到處都有《楚辭》的影子,很少有官體詩與七言律詩,他甚至從不做律詩。就在唐代,在詩歌走向巔峰的時候,一首律詩都沒有留下的李賀,他保持著獨有的個性,不說教,等于把一切都交給了讀者。
宋人劉辰翁曾說,“舊看長吉詩,固喜其才,亦厭其澀,落筆細(xì)讀,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觀不到此也,是千年長吉猶無知己也?!?br />
李賀是我國唐代杰出的詩人之一,經(jīng)杜牧之口,作品屢被后世贊為騷之苗裔,其實這些都是虛名。生不與李白、杜甫同遇,此固為憾事,而以區(qū)區(qū)弱冠之齡,與韓愈、白居易、柳宗元、韋應(yīng)物、盧仝、孟郊等奮起爭鳴,由此方顯詩人本色。自陳子昂力挽齊梁的輕浮綺迷以來,大唐的夜空開始被群星點亮,有的人摹擬古樂府,有的人效仿漢魏兼及陶淵明、謝靈運,有的人鉆研庾信,鮑照,而專學(xué)《楚辭》至大成的,只李賀一人而已。李賀不僅為當(dāng)代文宗韓愈所嘆服,也為后期西昆體宗師溫庭筠、李商隱二大家所效仿,儼然已成為一派。
行到水窮處,洛陽的白馬借著長亭秋風(fēng),一路流星颯沓,穿過黃河的兩岸,穿過長安的秦樓,用二十七年攢下的熱量,驚風(fēng)雨,泣鬼神,譜出了一首生命的絕響。李賀其實一生都在抗?fàn)?,對身體的抗?fàn)帲瑢ΜF(xiàn)實的抗?fàn)?,對一個區(qū)區(qū)九品芝麻官的抗?fàn)帲曉┍Ш?,竟為冥路之塵,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號稱盛世的朝代對他的虧欠。至于秋墳鬼唱,恨血千年,小子思牽于今夜,不寐于中庭,衰燈之下,青簡猶在,魂為文攝,手難釋卷。星河渺渺,穹宇茫茫,未及爵命,奄然而終,公其福薄,嗚呼哀哉。
愛聽秋墳鬼唱詩,千年才出了這么一個李長吉。也許,還要更久吧。長吉之后,再無長吉。當(dāng)我寫下“李賀”這個名字的時候,世界已經(jīng)落滿了白雪。
從別人的故事中反觀自己,就會找到前進(jìn)的方向。悠然姐話里總有金句,如洛陽春風(fēng),燕山飛雪,祝福夏安。
“天只有在最深情的時候才下雪”——當(dāng)我讀完這篇散文的最后一句,還在柳約的文中,不知怎的,就想起傅菲老師這一句。
長吉若能感知,定然視柳約為子期。
此刻窗外正是煙雨茫茫,打開電腦,看到雪姐百忙之中撥冗留評,忽覺周身暖洋洋了起來,甚是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