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芳華】半曲舞(征文小說)
一
阿茹拉是老實人,我們幾個在一起,她的脾氣最好、言語最少、動作最慢,不像我和秀衫,愛評論別人,愛發(fā)表意見。她喜歡順其自然,隨遇而安。高中畢業(yè),阿茹拉就回牧區(qū)當了民辦教師。
牧區(qū)人煙稀少,學校獨矗曠野,校園像一戶人家,一排面向朝南的平房,有五六間,牧民的院子都沒有圍墻,學校也沒有。校園中央有一根脫了皮的穿天楊旗桿,旗桿經(jīng)不住風雨洗涮,裂了縫,發(fā)了灰,旗桿頂端的紅旗更經(jīng)不住風雨撕扯,只剩了一少半,被紫外線熾烤已不能叫紅旗。這所學校是朝格爾旗草原的交通樞紐,那褪了色的紅旗是航標,沒有它就沒有參照物,指路的人很難說清方向,問路的人更是迷途的羔羊。
從校園環(huán)望四周,目光能獵殺到的也就是三四戶牧民,其余的都在幾十公里之外。學校人丁不旺,師生加起來才二十幾人。學校早上八點上課,下午三點放學。阿茹拉家緊靠蒙古邊境,離學校150公里,她只能住在學校,身兼數(shù)職,學校還有兩個住校的學生。阿茹拉既是語文、數(shù)學、音樂、美術老師,又是班主任、伙食管理員兼大廚。他們自帶吃的、燒的,條件要多差有多差。
我和秀衫、喜眉多次勸她離開牧區(qū),就是飯店端盤子也比在牧區(qū)教書好。阿茹拉笑笑,不吭氣。
那次,我們勸了一晚上,說得口干舌燥。最后,阿茹拉說了一句話,我們都暈了。她說:我覺得牧區(qū)清凈沒壓力,簡簡單單地過一輩子也挺好的。
從那以后,我們都懶得說她,她那榆木腦子本來就軸,這又回牧區(qū)呆了四五年,更鈍得轉(zhuǎn)不動。她胸無大志、不思進取,我們都為她以后的生活擔憂,我們似乎看到她的未來與我們的差距,我們都過得風生水起,而她還像學校那根旗桿每天跟干旱、貧瘠、寂寥搏斗,容顏像旗桿頂端的紅旗早早蒼老腐朽。
她嘴上說喜歡牧區(qū)的清凈,可牧區(qū)的寂寥讓她發(fā)瘋。她瘋狂給我們寫信,說想我們。我一兩個月要從縣城回一趟家,回家就給她寫信約她到鎮(zhèn)上,因為秀杉、喜眉都在鎮(zhèn)上,我們四個聚在一起能說一晚上。那時候,秀杉的妹妹秀竹也畢業(yè)了,她也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們幾個走在大街上就是一道風景,經(jīng)常有人主動搭訕或駐足目送我們走遠,有的女的攆著問我們的衣服在哪買的?
有一次我們五個并排走著,迎面過來一位推架子車老頭,秀衫、秀竹同時叫老頭張叔叔。秀衫問:出攤啊,生意咋樣?
張叔叔是秀衫的鄰居,退休后做起了小本生意,賣豆豆、瓜子打鬧個煙火錢。張叔叔說:不咋樣,天熱,生意不好,沒人買,我出來放放風。
我們剛走過去,聽見砰一聲,一個后生騎自行車撞在張叔叔的架子車上。張叔叔險些跌倒,他站穩(wěn)后大聲嚷道:你那眼睛往哪看了?這么大的車你看不見,硬往上撞了?我們幾個回頭看見張叔沒事,邊走邊哈哈大笑,笑得東倒西歪。
小伙子臉紅了,他望著我們連說對不起。
把秤給我揀起來。張叔蹙著眉頭說。
小伙子把稱盤給張叔叔放好,然后陪著笑臉說:叔叔,剛才那幾個女子你認識?
哦,原來你是看女女了?張叔叔樂了,問:你看上哪個?
小伙:哪個都行。
突如其來提親的人多半都是這樣打聽到我們的。
阿茹拉從不失約,那時候牧區(qū)到縣城是隔日車,她周五到縣城,跟我住一晚上,周六我倆一起回鎮(zhèn)上。
二
有一次,離放暑假還有一周的時間收到秀杉的信。信里說:上鎮(zhèn)工商、稅務、銀行、鄉(xiāng)政府等單位與學校舉辦聯(lián)誼舞會,讓各單位的年輕人把親朋好友邀請過來,秀杉說給阿茹拉也去了信。那好像是鎮(zhèn)里第一次舉辦舞會。我不稀罕舞會,因為縣城里單位多,每周都有舉辦舞會的。
阿茹拉不會跳交誼舞,也沒進過舞場。那天,她早早來了我那兒,我本不打算回家,是怕她掃興,所以極不情愿地陪她回去。
舞會在母校的大禮堂舉辦,大禮堂像大倉庫,田字形的窗戶很高很小,窗戶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里面很大,大概有上千平米,估計能容一兩千人吧。里邊陰森森的,地面是用磚頭鋪的,一年打掃一兩次,打掃的時候灑幾桶水,用大掃把一掃,垃圾多半沙塵暴遺留物,一撮就是十幾筐。主席臺比地面高幾十公分。大禮堂一般不用,就是開學典禮或國慶元旦等重大節(jié)日才用一次,平時開會都在操場。全校師生全部進了禮堂,還能余三分之一的空間。
我和阿茹拉先去了秀杉家,喜眉隨后也到。人多嘴雜,穿一件衣服,秀杉說好,喜眉說不好,我再做一番好與不好的評論,穿的人一聽便失去主見,脫下再換再試,折騰來折騰去,總算折騰到幾個人的觀點勉強一致。秀杉穿的三哥在上海給她買的白色連衣裙,紅色卡子將及腰長發(fā)卡在腦后稍,喜眉是淡粉色短袖奶油白大擺裙,阿茹拉穿的秀衫的淡藍色小花連衣裙,我是白色繡花短袖紅色桶裙。
我們晚去了半小時。鎮(zhèn)上首次舉辦這么大的舞會,會場水泄不通,多半是看熱鬧的,會跳舞的寥寥無幾。那時候,人們的思想比較保守,多數(shù)人還接受不了異性之間觸碰。
秀杉算東道主,她畢業(yè)返回母校教書。禮堂的燈光很暗,站在凳子上的人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的。秀杉前邊開路,她提起裙子扒扒人的腿,被扒的人跳下來退出門外,我們跨過凳子擠進去,里邊還有一層站著的人把舞池圍成橢圓。秀杉又扒拉站著的人,站著的人一看我們的氣勢,就能猜到我們是本場的“主角”。他們主動向兩邊擠擠,留開豁口把我們推在前面。我穿桶裙跨凳子實在艱難,不由得埋怨秀衫:!你不是說年輕人聯(lián)誼舞會,咋還有老漢老太婆呢?
秀杉:都是來看稀罕的,又不會跳,能不讓人家看嗎?
阿茹拉縮在我背后趴我耳邊說:好熱鬧??!我也不會跳,看你們跳吧。
燈光渾濁,誰也看不清誰的臉,稀得像老漢牙似得幾對舞者在舞池中央不按節(jié)奏晃動著,顯得舞曲鼓點在主席臺上瞎敲。
秀杉的同事小任是學校的團委書記,也是這次舞會的組織策劃者,我們站在一盞燈下,小任看見我們,快步走過來,后面還跟著幾個后生。小任說:你們咋才來???就等你們的呢,這些后生都會跳了,就是沒舞伴。
后生們往燈光下湊了湊,個個熱撲撲的。
他邊說邊把后生們往我們跟前推,一位高個子的后生搶先微微躬身,很有禮貌地把手伸到秀杉面前。秀杉用手向背后撩了撩脖子上的頭發(fā),忸怩了一下迅速流入舞池中央。我們相繼得到邀請,喜眉也能湊乎的蹦噠兩下,唯獨阿茹拉面對邀請的后生直擺手:我不會跳,不會。
后生說:不要緊,我教你。
阿茹拉不敢跳還想學,她一手捂嘴笑,一手伸出來,后生抓住他手,摟她的腰,她又扭臉笑,手不肯搭小伙子肩,磨蹭磨蹭,曲子結(jié)束了。我和喜眉說阿茹拉:他說教你,你就大膽得跟著學,不學永遠不會。
阿茹拉:我沒跳過,你先給我說說咋跳,帶我一曲。
我說:行,我不會帶人,但踱個二步還可以。
喜眉詭異一笑,把我倆拉近,捂著半邊嘴說:有幾個會跳的?跳舞是個幌子,都是想找對象呢!
禮堂的燈泡八輩子不用一回,里邊的鎢絲很想大展宏圖,苦于外邊塵土所困,困擾久了,也失去了斗志。人們借著它那有氣無力的光線,把白色看得發(fā)了黃,黑色烏黑,其他色就說不清楚了。
我白了喜眉一眼:臉都看不清,咋能對上相?
說著舞曲響起,是快三。快三可不是鬧著玩的,剛邀請我們的后生們都縮到后邊。那個高個子又來邀請秀杉,秀衫先說累,后又說不會快三。小任過來小聲跟她說了幾句。我就聽清一句:咱是主人,你不跳,想冷場子?
秀杉苦著臉應邀。剛開始,兩人獨占舞場。我的視力特別好,昏暗中,高個子扎在褲子里的短袖好像是銀灰色的,褲子好像是土色的,腿修長筆直,體型不胖不瘦。秀杉長裙飄逸舞姿優(yōu)美,兩人翩翩舞蹈行如流水,人們的眼球也跟著他倆轉(zhuǎn)動。小任抱著胳膊側(cè)過身說我們:你們也去跳啊!這機會多好,眼飽飽的給自己瞅個對象。
喜眉跟小任也熟,她笑了一下說:誰都看不清誰,瞅個麻子臉咋辦?
小任仰頭看看那灰黃的燈扭頭就走。
一位軍人邀請我,有人帶,我的快三還是蠻不錯的。
那時候,是錄音機帶音響,快三結(jié)束換磁帶。秀杉過來,高個子也跟過來。看得出,他今晚要獨霸秀杉。
秀杉趴我耳邊說:我不想跟他跳,再跳就要吐。
咋了?我問。
回去跟你說。她額頭頂著我的肩膀趴著。
磁帶換好,音樂剛響。小任拿來幾個燈泡。從主席臺搬下一張桌子,靠墻邊的觀眾遞過兩個凳子。小任把凳子摞在桌子上。高個子迅速跳上桌子,踩上凳子,把燈泡換下來。新燈泡擰上去瞬間照高個子的臉,高個子方面大耳,濃眉大眼,皮膚白皙,原來是一表人才??!
我心里咯噔一下,幻想著:即便他看上秀衫,秀衫也不會看上他,這小地方留不住秀衫,我得爭取跟他跳一曲,問問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學歷、能不能調(diào)到縣城上班……
其他人的外表也一目了然,曲子響起。軍人又邀請我,高個子跳下桌子又向秀杉走來,秀杉趕緊拉起阿茹拉。要教阿茹拉的后生站在旁邊滿臉疑團看看高個子,看看秀衫。阿茹拉只顧看腳底,像喝醉了似得深一腳淺一腳。沒等這曲子完,小任又轉(zhuǎn)到我們這邊。曲子一落,他就擋住秀杉不知道嘰咕了些啥,回過身把那個后生推給阿茹拉說:讓男的教你,學的快哇。
后生拉起阿茹拉。高個子過來躬著身子,秀杉說:我真跳不動了,歇一會吧。
高個子好像沒聽見似的,堅持邀請的姿勢。
人家邀請你呢,快跳?。『竺娴娜舜叽?。
秀杉蹙著眉頭看看后面的人,高個子仍舊躬著身,后面的人一個勁催促。不得已,秀衫揉了揉鼻尖,把手伸過去。
后生教阿茹拉,兩人在邊上練習。阿茹拉還是低著頭盯著腳尖,生怕踩住后生。
忽然,秀杉推開高個子就往邊上走,邊走邊作嘔。
阿茹拉松開后生問:咋了?
高個子跟過來也問:咋了?不舒服嗎?
秀杉沒有回答他,抹著眼角,拉起阿茹拉就往外走。
不一會,曲子結(jié)束,我和喜眉出去找她倆。
出去一見風,秀杉好多了。她非常生氣地說:那人真討厭很,老纏著我,他身上的狐臭味能把人熏死……
一說狐臭,我心涼了一大半,也替高個子惋惜。在當?shù)睾羧耸呛苁芷缫暤摹.數(shù)氐娘L俗,娶媳婦嫁姑娘寧愿嫁給傻子殘疾人也不愿意與有狐臭家史的人結(jié)親,輕則被父母逐出家門,重則與家族斷絕關系,因為,狐臭遺傳子孫后代,牽扯到五服以內(nèi)的親情不好攀親。這好比一塊臭肉壞了滿鍋湯,這種代價幾乎沒人敢承擔。
受秀衫影響,我的心氣也傲。再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當時在縣城教書,不可能再倒退回鎮(zhèn)上安家,盡管我的家人都在鎮(zhèn)附近。父母含辛茹苦供我上學,就是巴望著我能飛得高、走的遠,我得給他們爭口氣。
阿茹拉還想進去學。秀衫說:我是不去了,你們?nèi)グ?,我在外面坐一會,等他找到舞伴我再進去。
高個子身上的味道給了我沒必要進去的理由。我說:我也不去了,你倆去吧。
阿茹拉看看我,看看喜眉。喜眉:我倆又不會跳,進去有啥意思啊?
我開玩笑道:你不是說跳舞是幌子,以選對象為主,趕緊去抓一個,要不白來一趟。我是含沙射影地提醒阿茹拉。
喜眉:一時半會兒就能找到?那倒容易呢。走吧,機會有的是。
秀衫:抓緊吧,好的都讓人家搶跑了。
喜眉嘎嘎一笑說:我也等人搶的呢。
阿茹拉默默的,無奈地看看喜眉,看看我倆,她意猶未盡,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三
好久沒有收到阿茹拉的信。國慶節(jié)后,阿茹拉來信說她10月28號訂婚。
我納悶:她要訂婚?她找了個啥人?這么大的事,咋沒跟我們商量,也不讓我們做參謀?
她訂婚那天是周四,要去她家就得提前一天走,來回得三天,我的課調(diào)不開,去不成,喜眉秀杉上班也沒去。
訂了婚的阿茹拉再沒給我們寫信。元旦過后,她來信說她月底結(jié)婚,讓我們一定去,她說為等我們放假,才把婚禮吉日訂在寒假里的。
聽這語氣,我們很重要,如果我們平時時間自由的話,她好像早辦了。咋這么快??!阿茹拉是咋想的?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咋這么草率?
喜宴上,新郎看得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見過?;槎Y主持是蒙古人,一口母語,喜眉、秀衫不懂,不停的問我說啥呢?新郎是干啥的?其實我也一知半解,就聽說:新郎叫格爾迪,是草原上的雄鷹……
我也急得想知道格爾迪到底是個賣啥吃啥的?就問旁邊的親友,親友說:格爾迪是牧民,家也在牧區(qū)。
誰給介紹的?
親友:自己找的,格爾迪在塔爾鎮(zhèn)糧庫收稅時認識阿茹拉的。
這就奇怪了,喜眉是糧庫職工,怎么不認識格爾迪?
他是糧庫職工?
親友:不是,他去糧庫給牧民買飼料,順便給稅務所幫了幾天忙,現(xiàn)在在家放羊呢。
一說放羊,我們立馬想到了愚笨。
回來的路上,我們的心都很沉重,都不想說話,秀衫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她把后半輩子交代給了貧瘠和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