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玉龍灣(小說)
一
傳說,日頭還在響晴的天上掛著,忽然兩個落地響雷,接著,西山谷騰起兩條龍,一條紅龍,一條綠龍。紅綠盤繞,翔云翻霧,致使溪澗纏舍,碧水瀲滟,于村東聚了一灣。灣卻見怪。溪水自西山深潭流出,魚蝦成群,入灣再尋不見。且灣中有一石丘,紅綠掩映,鳥語花香。日暮,灣中白霧四起,丘在灣中就蒙股仙氣。有求奇探險的一撥一撥劃了舢板搖往上面,總不見一人返回。通靈人闡釋天機,言灣由紅綠兩龍所生,丘是龍頭,花兒果兒草兒是龍嘴龍眼龍須,凡人上不得,魚自然為龍所食。玉龍灣也就因此得名。
玉龍灣青山秀水,卻不發(fā)達。村人供著一汪碧水不敢動用,占著幾個青石山頭,青石里又燒不出石灰磨不出圖案,只在坳里開出星星點點的巴掌地塊,種些小麥玉米地瓜類。地貧,收成有限,主糧難闖年關,日子窄巴。后來,有人開發(fā)了山頭,種了紅果、黑棗、核桃,拉到平原兌換錢糧,手頭也就有了開銷。玉龍灣幾乎家家這般謀生,唯一不做這營生的是梅家。
梅家單門獨戶。梅家媳婦肚皮好,挨排生了五個兒子。梅家頂梁柱塌得早,梅家媳婦拉扯不起,剛夠服役年齡,就讓她送進了部隊,連著送了三年。也該梅家走運,哥仨在部隊打造了幾年,皆轉(zhuǎn)干任了地方要職。到了老四老五,日子好轉(zhuǎn)。大哥仨吃文化水準的虧難再高就,便極力供小哥倆讀書。老四上了大學,當了大老總。老五不是讀書胚子,就仗著幾個哥的陣勢,在玉龍灣做了霸主。
梅家財盛丁旺,村人都高看梅家媳婦,問她燒的哪路高香,她說玉龍香。村人就商磋著在灣邊筑起龍廟,塑起龍身,私立玉龍會,尊梅家媳婦為會長。
梅家媳婦原是商人之女,頗通商道,為了讓村人相信她有龍力罩身,便立下了龍門戒律:嚴禁動用灣水,不許捕食溪魚,每年驚蟄為祭龍日,村人捐資捐物以求神龍保佑。
祭龍這日子時,玉龍會的幾大要員將捐物置入龍船,龍船慢慢漂向龍頭。龍船離岸百米,就聽船上狂風驟起,撕天扯地。
梅家媳婦招呼眾人說:“龍在受禮,大家不要驚撞了神祗,都回家歇著去吧。”
眾人應和回家。
翌日早,村人聚在灣邊,恭迎神龍的回賜。這當兒,一灣碧水靜靜躺著,龍船泊在廟前。一船捐物換回了幾把竹簽。村人挨個上去抽出一支,占卜一年的吉兇。
如是幾年,玉龍會的幾大要員,個個紅光滿面,腹鼓臀圓。祭龍也就日趨隆盛。
二
村里有個叫林福祥的,與梅家一墻之隔,人生的超逸俊拔,娶一美妻生一子。
一日,福祥媳婦領著孩子在灣邊與人聊笑,正聊到興頭上,忽有人大喊——誰家孩子落水了。福祥媳婦這才發(fā)覺自己孩子不見了。她哭著叫著撲進水里,撲騰了幾撲騰,手張了幾張,沒了影。
周圍皆婦道,不諳水性,喊了男人來救,已晚三秋。
福祥趴在灣邊,不吃不喝,日夜擂拳嚎啕,任誰勸都無濟于事。梅會長說他被媳婦的陰魂附了體。村人怕他迷了心智后傷人,就推薦梅會長去點化他。梅會長吩咐玉龍會的人在灣邊搭了一個帳篷,把半死不活的福祥抬了進去。陰魂大都在子時出沒,梅會長也就擇了三更之時去灣邊慰撫化悲。
有一女人,家住灣畔,與福祥媳婦生前極要好,人生的奇俏,喪夫已半載。她窺見梅會長夜深進入帳篷,心里很是不爽。梅會長是眾舉化悲之人,她再不爽也不便張狂。
約一月光景,福祥痛根化融,臉上滋滋放光。
此后,福祥就懶得耕作,每天在溪里拉網(wǎng)罾魚,換糧錢打發(fā)饑荒。梅會長說他魂失龍灣,龍門戒律也就免了。
這一日,福祥在溪里網(wǎng)魚,聽到西山腳有嬰兒大哭,跑去一看,見潭邊放著個紅棉布包,哭聲就從那包里發(fā)出。再看潭里,有黑瓢樣的東西起起伏伏,知是孩子媽尋了短見。
福祥撿了一子,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襁褓里的嬰兒拉扯大。有人建議:你找個奶孩子的先給奶個三月半載。
找個奶孩子的,找誰呢?福祥思來想去,想到了媳婦生前要好的俏寡婦。
俏寡婦對福祥本就存著一段心思,見他懷抱著孩子求她,沒個不應的。俏寡婦將福祥的養(yǎng)子連同自己的女娃一人一個奶的喂養(yǎng),視如己出。福祥就去溪里罾魚給娘仨滋補,倒也快樂如一家。
幾個月后,梅會長忽然得病,白日里臥床不起,夜間才下床走動。
一日清晨,老五媳婦回了娘家。梅會長把老五叫到跟前說:“我覺得身子骨好些了,想去你大哥那里看看,你大哥大嫂也讓我去省城大醫(yī)院瞧瞧。如果沒大礙,我就再去東北你老姨那里走一遭,散散郁氣,或許住個仨月半載,或許半月二十天就回,沒個準頭。你要守好家,檢點些。你媳婦進門三年了,肚子還不見一點動靜,你也多用些勁在她身上,別老惦記別人家的媳婦,有事沒事別老是往外跑?!?br />
梅老五把頭點成叨食雞。
一晃四個月過去,梅會長回來了,懷里抱著個紅布包兒,包里裹著個白白胖胖的女嬰。
梅會長樂滋滋地對老五兩口子說:“多年盼個閨女,老天當真就開恩了,讓我在車站撿了一個。”
“閨女?娘,您多大歲數(shù)了您知道啵?四十九了!我大哥二哥三哥的兒子都上學了,你還準備給他仨兄弟弄個老姑,給我們哥五個弄個老妹?”老五愕然,瞪著一雙牛眼。
“咋的了?不行嗎?”梅會長白眼一翻。
“娘,你是不是存心在摑我的臉?我老婆再生不出來,你也犯不上這么惡心俺吧?”老五看了看媳婦。
老五媳婦臉紅一陣青一陣,好大會才平息下來。她瞟了瞟梅老五,走近婆婆,往襁褓里瞅了一眼,嘴一撇:“喲,你還別說,這女嬰長得,鼻子真像隔壁家的福祥大哥。還有這眉眼跟您純粹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娘,您真有本事啊,撿來的嬰兒都比親生的還像親生的。”說罷,冷哼一聲,掉頭走開了。
梅會長的臉騰地燒成了猴腚。
老五緊接著也瞅了一眼,二話沒說,奪過女嬰就往地上摔,梅會長一把拽住他。
梅會長搶回女嬰,沖老五大罵:“你個天打五雷轟的畜生,老娘我就摑你們的臉咋的了?有本事你來摑我?自己不下蛋,還腆著臉胡說八道。像老娘就對了,不像老娘,老娘還不撿回家呢!”
老五媳婦架不住了,想回頭理論,見老五一雙牛眼瞪成了鈴鐺,只得嘟囔一句:“見過不要臉的,還沒見過這么老不要臉的!”
“你說啥?欠揍是不?”梅老五大聲呵斥。不管怎么說,梅會長是他娘,在娘與媳婦合成的這桿秤上,他骨子里還是向著老娘。
夜深,梅會長看著養(yǎng)女,聽著隔壁福祥家的響動,心內(nèi)煎熬。她恨,恨福祥黑心,幾次想抱著養(yǎng)女找福祥理論,幾次要去跟那個俏寡婦爭個高低,但念及自己的身份和幾個有出息的兒子,也只得把那股怨恨忍下。
轉(zhuǎn)眼,俏寡婦懷里的一兒一女就知道了喊爹叫娘。
孩子中上學了,福祥這才把兒子接回自己家,繼續(xù)網(wǎng)魚兌錢糧度日,供養(yǎng)子上學,為俏寡婦母女貼補。
三
這一日,梅老五在家門口看見了背著魚簍的福祥,暗罵:他媽的姓林的鰥夫命真好,力不用出,汗不用流,卻過著有女人疼有兒女孝的悠哉小日子!
一想到疼福祥的女人,梅老五壓在心底的那股火就控制不住地往上竄。他就不明白了,論力氣,他比福祥大;論身板,他比福祥高;論家底,他比福祥厚;論背景,他是玉龍灣的第一大戶??墒?,那個女人愣是把他這個猛男當蒼蠅。甭說推到,連靠近的機會都不留給他。
看著福祥的背影,一抹猙獰的笑迅速旋過梅老五的鼻翼:姓林的,你不是恣兒嗎?老子斷了你的財路,我看你他媽還能恣兒起來啵!梅老五兩肩一聳,進了家。
梅會長正在跟玉龍會的幾大要員坐在院子里商量擴建龍廟的事,老五搬過一個馬扎,往梅會長旁邊一坐,語氣強硬地說:“娘,我要用玉龍溪!”
“啥?你說啥?用溪?不行!”梅會長一瞪眼。
幾大要員相互看看,目光一起投向梅會長。
玉龍溪是玉龍會說服村人乃至十里八鄉(xiāng)深信龍力的一把利劍。一溪歡蹦亂跳的魚蝦,入了灣就不見影蹤,見識短淺的鄉(xiāng)里人,哪個不相信灣是紅綠兩龍所生?況且眼下正籌備龍廟的擴建,這節(jié)骨眼上,老五要用溪,這是成心給他們捅簍子。
“行不行我梅老五說了算!”老五鼻孔一翕,嘴角浮起一絲邪笑。
“你敢!”梅會長騰地站了起來,“這溪,是龍的食路,你用,就不怕遭天譴?你不怕,老娘還怕呢!”
“是嗎?你怕遭天譴?哄三歲的娃娃去吧,哈——”老五媳婦白了婆婆一眼,大笑著回了自己屋。
“就是,祭龍的貢品你們都敢貪,我用溪怕啥?別人不知道你們玉龍會的底細,我梅老五可是一清二楚。什么龍力,狗屁!搞一些玄虛糊弄老百姓也就罷了,還想糊弄我梅老五?惹急了我,我可是把不住口的。不要怪我把知道的全部抖落出去。我要去政府舉報你們大搞封建迷信,誆騙老百姓的錢財,我還要鼓動老少爺們砸了你們的祭臺,扒了你們的龍廟,讓你們這些年吃進肚里的東西加倍地吐出來。咋樣?是用玉龍溪封住我的嘴,還是你們一個個進局子?”梅老五歪著頭,挑著眉,得意地翹著二郎腿。
“你,你個畜生!我……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不孝子!”梅會長氣得臉色烏紫。
玉龍會的幾大要員,相互看看,搖搖頭,相繼走了。梅會長看著他們,張張嘴,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梅老五兩肩一聳,搖頭晃腦地哼著“妹妹你坐船頭……”進了屋。
“老婆,你說這玉龍溪咱咋個弄法?我聽你的。”老五摟著媳婦問。
“這還不容易,明天找?guī)讉€人,在東橋下上網(wǎng),在西橋按上閘。一天下來怎么也得收百兒八十斤魚蝦,雇人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賣掉,可就是幾百元。有這幾百元咱就不用再向你娘兜里掏了。省的我整天低三下四跟個討飯吃的叫花子似的?!崩衔逑眿D說得干脆利落。
“嗯,這主意妙,實在是太妙,太妙了!”老五一臉陰邪,“這一來,即可得利,又斷了林福祥的生路,一箭雙雕,一箭雙雕啊!還是老婆大人有招數(shù)。來,啵一個?!崩衔逑阎槣惖较眿D嘴邊。
梅老五霸了溪,在溪兩頭用鋼板立上告示:禁止在溪里洗衣捉魚弄污垢扔藥瓶!禁止去西山潭里偷摸!違者,判侵占他人財產(chǎn)罪。輕者罰款千元,重者送派出所拘留!
福祥是靠一溪魚蝦支撐兩個家庭的,梅老五占溪改溪,他的生路徹底被掐斷了。人總得吃,福祥只得深夜去西山潭里摸。但摸了沒幾次,就被梅老五發(fā)覺了。梅老五將福祥弄到西山的一個小山洞里,問他私了還是公了。
福祥問:“私了咋說,公了又咋說?”
梅老五牛眼珠子一轉(zhuǎn),滿臉猥瑣地一笑:“私了嘛,有兩種選擇,一是把那個寡婦讓出來伺候我一年,給我生個一男半女;二是交一萬塊錢的賠償金;公了嘛,很簡單,我把你送到看守所拘留半月。何去何從,給你五分鐘的考慮時間?!?br />
“你,你假公濟私!”福祥大怒。
哈哈——
梅老五大笑,一臉淫邪道:“假公濟私咋地啦?我還就真他媽的假公濟私,你又將我怎么地?”
“你……你仗勢欺人!”福祥怒吼。
“仗勢欺人?嗯,這詞用得妥。想想這十六年,你林福祥憑啥能無視龍門戒律,靠龍溪過日子?還不是仗著我老娘的架子?跟你實說了吧姓林的,你跟我老娘的那點破事,別人不知道,我梅老五心里可是跟明鏡一樣。幸虧你他媽識趣主動退出,不然,你早在閻王殿里服役十六年了!今天把你叫到這里跟你商量是給足了你面子,甭說一個寡婦,玉龍灣誰家的黃花大閨女,只要我梅老五感興趣,就得乖乖地躺下。今天這事,你沒得選。我再給你三天時間,三天里你要給我個回話,如果不回,那個寡婦的小妮子……哈哈”
梅老五狂笑。
“你……你你你……畜生!”福祥氣得渾身直打哆嗦。
三天過后,福祥沒有回話給梅老五,而是直接到派出所報案。因為沒有真憑實據(jù),派出所也只是把梅老五叫過去,問明一些情況。
這事過后的第五天一早,福祥在山地里打野雞,擊中一只,剛準備去撿,冷不丁冒出三條陌生大漢。他們拾起野雞就走。福祥跑過去理論,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三條大漢打倒在地。拳頭、木棒、皮鞋雨點一樣落在福祥身上。福祥被打得遍體鱗傷,抬到家里,躺了足足半個月,傷口痊愈了,但一條腿卻廢了。正在讀高中的養(yǎng)子林子興,只得棄了學業(yè)。
四
忽一日,龍頭響起一種聲音,極怪。凄楚憤懣,幽幽怨怨,陰森悚人。半夜,村人都聽到了。
梅會長疑心梅老五作孽已瀕天數(shù),令他棄捕溪魚,回頭立岸。梅老五著實膽怯了些日子。他又試著捕撈了兩次,無恙。龍頭怪聲響了幾宿后突然間也啞了,梅老五就罵自己忒他媽的大驚小怪。
梅會長心頭卻一直被陰霾籠罩。村人聽到怪聲時她聽到了,村人聽不到怪聲后她仍聽到。那怪聲三更就貼她頭下,嗚嗚咽咽,幽幽怨怨,陰森悚人。她把枕頭挪了,蒙上頭,怪聲就貼緊了后腦勺。
梅會長膽怯了。她開始痙攣,通宵惡夢。她把村里看香火驅(qū)邪氣解惡夢的通靈人菜奶奶請到家里。
菜奶奶時下一百零二歲,是玉龍灣一帶的老壽星,身子骨依然硬朗,在村里說話頂權威。菜奶奶依照梅會長的夢景為她卜了一卦。簽上云:俗人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龍本神祗,洞察秋毫,功罪自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