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守望花開】哭泣的蒜薹(小說)
一
夜,黑的深沉。天上的星斗熠熠生輝,孤獨至深的夜,是誰在垂泣?又是誰用聲聲抽噎劃破了夜的靜寂。
是躺在田間地頭扭曲的蒜薹在無聲垂泣,是坐在地頭上的母親在不停地抽噎。
農歷三月二十八是陽歷的五月十三,這個號稱是母親節(jié)的日子里,有人在朋友圈里曬著滿滿的幸福,曬著對媽媽深沉的愛,就像這深沉的夜,深沉的令人唏噓。殊不知,這一天與世上的任何一天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在今天你是愛母親的,而過了今天你不愛了,那是不是非常的虛偽。這一天,還有許多母親正在無助地哭泣著,掙扎著,徘徊著。
白天,烈日當頭,初夏的陽光鋪滿大地。
蒜地里眾人正在頂著日頭拔著蒜薹,新拔的蒜薹修長的身段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那是蒜薹剔透的眼淚。
“他大娘,你坐下,咱倆拉拉知心話?!编徏覌鹱訉χ夷镎惺质疽狻?br />
“他嬸子,趁著日頭兒蒜薹好拔,咱們還是快些拔吧,早上天兒涼,不好拔!”我娘雖然說著話,但還是跟著鄰家嬸子坐在了楊樹的陰涼下。
“孩兒他爹,你也坐下,咱們一起拉拉知心話,快坐下,坐下商量一下怎樣把咱們的蒜薹賣出去,給她找一個好婆家!”
“賣個逑!誰要?不值個費勁錢?!编徏叶逭f著把手里的一把新鮮的蒜薹遠遠甩了出去,蒜薹被無情地摔在了生硬的泥土里,跌了個鼻青臉腫,它們緊密地抱作一團,大聲哭泣著。
“哭,哭!不準哭,再哭刨個坑兒埋了你?!倍宓脑捵屗廪穫儠簳r止住了哭泣。
路上的送葬車顛簸著前進,激蕩起滾滾煙塵如霧如紗,在陽光下折騰。
街里的歌舞團正在賣力地演出,二叔“嘖嘖”有聲:“嘖嘖嘖,好氣派,好,真是有面子,嘖嘖嘖,有錢就是好?!?br />
在太平歲月,風調雨順,莊稼十成,豐衣足食,人體康健,做生意有錢賺,所以才有此財力和鑒賞死亡儀式的優(yōu)雅態(tài)度。
村兒里的秦壽匍匐在路邊兒,他臉上堆砌著愁苦無奈地笑容,揚著臉鑒賞著他人的死亡儀式。
說起秦壽,這人以前常常騎著人力三輪車,車上載著他的天生智力障礙的妻子,他們在方圓幾十里之內優(yōu)雅地行乞。他的妻子生著一對兒狹長的虎牙,過于長大的虎牙生在嘴外,類似于電影里僵尸的牙齒,他人望而生畏。有很多人出于同情的心理把家里吃剩下的饅頭、花卷兒之類的面食送給秦壽夫婦。
然而,有一日,不幸如期降臨到秦壽的頭上,好似冥冥之中已有注定。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秦壽正在路邊撒尿,他的妻子正在三輪車上癡癡呆呆地笑。一輛呼嘯而來的汽車攜著風帶著雨把秦壽刮倒在地。
汽車的剎車聲刺耳牙磣,從汽車下來幾條魁偉的大漢,他們粗聲大氣地說:“你有事兒沒有?走,去醫(yī)院看一下!”
秦壽哼哼不唧地說:“沒事兒,沒事兒,不去醫(yī)院……”
他的妻子依然保持著她的一如既往的笑容,有個大漢朝她看了一眼,從兜子里掏出二百塊錢扔在了地上,然后駕駛著他們高貴的汽車消逝在風雨之中。
秦壽撿起二百塊錢,他艱難地爬起來,費力地騙腿兒上車,他迎著風雨把車子騎回家后,疼痛開始無情地折磨著他,讓他感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就這樣,他的雙腿被截肢。
而他離家出走十幾年的前妻卻回來了,她無怨無悔地照顧著秦壽和那個生著一對虎牙的癡呆女人。他們三個和睦相處,儼然一個三口之家。
那些閑極無聊的人笑著說:“看,看那不是秦壽嗎?看看人家還有倆媳婦兒?!?br />
太陽西下,大概一樹高低,斜陽散發(fā)著金黃的光芒,十分地耀眼。
我浮皮潦草地拔著蒜薹,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蒜薹的氣味分子,嗆鼻辣眼,蒜薹在哭泣,母親也在哭泣,我寧愿相信母親的淚水是被蒜薹辛辣的氣息給熏出來的,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二
殘陽如血,紅霞滿天。夕陽何其壯麗無匹!
繼而,一張夜的黑幕鋪天蓋地地撒下,天地間暗黑一片。
街中的歌舞團表演的節(jié)目已是雅俗共賞,已經順應了時代發(fā)展的潮流,已經沒有了昔日那些低俗不堪入目以至于少兒不宜的節(jié)目,這頗讓人感到欣慰。
翟麗飛,邯鄲快手界的著名網紅,任何人能夠稱之為網紅,都不是憑空而來的,或聞名于才藝或聞名于美貌。翟麗飛歌舞團能夠遠近聞名,靠的是她的不懈努力和真才實干。
雌雄難辨的翟麗飛登臺了,她渾身上下洋溢著網紅的氣質,她不是單純?yōu)榱吮硌荻硌?,她是為了釋放活力,釋放激情,她對待自己的每一次演出都全力以赴,看她的表演,我的胸中有一團熊熊烈火在燃燒。??!這是多么地激情和勵志。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好,就是好!一出場高下立判。
在看歌舞的人群之中,有很多美麗的少婦,她們微張著嘴在看著翟麗飛的表演,她們的嘴都非常生動,好鮮的嘴味兒從她們的嘴里飄過來,宛若仙風一縷吹拂著我的心。
在我仔細品咂嘴味的時候,一絲若有若無的蒜薹的氣息隨風而來,使我有一種厭惡的情緒。
那蒜薹的味道越來越濃烈,我抬頭望。??!我的天哪!成群結隊的蒜薹大軍正高昂著他們的頭顱如潮水一般涌來。
“成精了,成精了,蒜薹成精了?!笨謶质刮伊⒆悴环€(wěn),我踉蹌著企圖逃離這里。
歌舞的音樂淹沒了我的喊叫,我的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好像不小心也許是內心潛意識里帶著一絲故意或是出于一種惡作劇的心態(tài),我觸碰了或者說撫摸到了幾個女人或是少婦們驕傲的胸膛。
人群之中,尖叫聲此起彼伏,雌雄難辨的翟團長一臉錯愕。
“流氓!”有個憤怒的男人憤怒的踹了我一腳。
我倒在了人群之中,蒜薹們擺動著它們修長的身子像造橋蟲一樣在人群之中爬行著,纏繞著他們的腿,肆意釋放著辛辣刺鼻的氣味分子,它們爬滿我的身子,鉆進我的嘴里,我的鼻孔里,我的身體里,啃噬著我的心腸,我一時間百感交集,眼淚鼻涕齊流。
三
聚光燈下,而對著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壓力和政策感召,我渾身冒汗,嘴唇哆嗦,作了較為徹底的坦白交待,他們搖頭表示不信。
母親站在一旁不住地給警員們道謙,從她含怨的敘述中,不難看出她是怎樣悔恨如今自食了溺愛與放任獨子的苦果。
我睜著那雙讓人一目了然就可以看出充斥著空虛與愚蠢的眼神,他們對我的“謊言”表示著憤慨和不滿,仿佛我是一個被污水潑得變了形的靈魂,在聚光燈下赤裸裸地侮辱著他們的智慧和人格。
面對著他們的善意,我拒絕接受一切文明史上有益的知識和美好的藝術結晶的頑固態(tài)度,一名警察心里的火苗“撲騰撲騰”往上竄,一種無形的力量沖擊著他的喉頭,他終于忍不住喊了出來——“王八蛋,流氓,你是流氓!”
事后,我知道,我同樣觸碰到了他妻子高傲的胸膛,所以我盡可能地原諒了他對我的詈罵,因為我有錯在先。
在繳納了足額的罰款后,他們選擇原諒了我。
他們無奈地笑了笑說:“這是一個老噴的,天生就姓噴,滿嘴胡噴,還能怎么著?是不是?批評教育就行了,至于他一時沖動的流氓行為希望你們家長認真監(jiān)督,不得再犯?!?br />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村兒里,漫步在村里的小路上,蒜薹們從家里爬出來,從地里翻著滾兒跳出來,它們糾纏著我的腿,我不理它們,我不能夠幫助它們,因為沒人相信我的鬼話連篇,做為一個理智的人,誰會相信蒜薹能夠哭泣,能夠爬上街道,能夠與人類對話?
我走進秦壽家里,他的兩任妻子坐在床頭兒,他的前妻沖我禮貌地笑笑,示意我坐下。
他的現任妻子一如既往地笑著,兩個虎牙讓人害怕和牙磣,說實話,正因為我害怕她的牙齒,所以,雖然我與秦壽比鄰而居,卻很少來他的家里。
秦壽像一灘爛泥臥在床上,床上墊著玉米秸稈和玉米包子,他的家里還安裝著空調,一張破舊的老式桌子上放著一個暖瓶,里面沒有水。他的家里現代與古老傳統的雜交結合,呈現出一種荒涼的氣息。
屋子里跑著幾只小雞在土里漫不經心地刨食兒吃,隨時隨地拉出來的雞屎星星點點令人惡心。
秦壽對我說他活夠了,早就活夠了,現在就剩下吃鼻涕屙膿等死了。
我安慰他說:“生活會越來越好的,你看嫂子們對你不離不棄,還有那么多人羨慕你呢?!?br />
他無聲地笑笑,那笑容看起來令人尷尬。
娘正在家里做著蒜薹炒肉,那肉在鍋里翻騰,它哭著叫著:“我不跟你同流合污,我要出去,你他娘的賤?!?br />
肉終于跳了出來,它摔在地上翻著跟頭從我家大門口兒逃了出去。
蒜薹在油鍋里煎熬,它噴吐著憤怒的口水聲嘶力竭地喊著:“你他娘的也貴不了多少。”
娘掩面而去,深夜里,垂泣、抽噎聲聲傳來,叩擊著我蒼白又無助無力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