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那場?。ㄐ≌f·家園)
早春二月,看起來陽光明媚,但氣溫不高,十來歲的麻雀兒不懂這個,見到太陽一出來,就約上兩個玩伴,脫掉厚衣服,挽起褲腳到水田里抓魚鰍。
晚飯后,麻雀兒喊頭痛,娘伸手摸他,額頭燒得發(fā)燙,娘忙把洗臉帕用冷水打濕后折疊成長方形,捂在他的額頭上,過一會把帕子拿起來,放進冷水里揉搓幾下,擰干后再次捂上,每反復一次,娘都要輕輕地摸一下他的額頭,看看如何了。個把小時后,娘再摸,額頭不那么熱了,扭頭告訴麻雀兒的父親:“他爺,不怎么燒了?!闭驹谝慌該闹钡臓?,這才大大地松了口氣。
麻雀兒的兄妹,活下來的只有四個,一個哥、一個姐、一個妹,麻雀兒是娘生的第七個孩子,乳名麻雀兒。作為男孩子,他是老幺,加之讀書成績好,是爺和娘的最愛,幾十年后爺去世的前夜,念叨的都是“我舍不得我的幺兒啦”。
平常,麻雀兒和哥哥睡一張床,這天晚上,娘把他抱到了自己的床上。娘非常清楚發(fā)高燒的利害,他的老大老二兩個兒子都是發(fā)高燒死的。娘雖然上了床,但躺在麻雀兒身邊基本上沒有合眼。她始終用額頭挨著麻雀兒的額頭,用右手模著麻雀兒的手心,非常細心地觀察著麻雀兒時高時低的體溫變化。
第二天一大早,娘提上菜籃子,在田坎上扯了一籃子草藥,提到屋旁的堰塘里洗凈后,拿回家煎了小半鍋藥水。娘把藥渣撈盡后,舀了一缸藥水放在一邊待用,鍋里剩下兩碗藥水。娘打開裝著包谷的長方形木柜子,取出埋在里面的一把掛面,輕輕地抽了五分之一大約二兩面,放進去煮成一碗香噴噴的湯面,端給麻雀兒連湯帶面吃了下去。
麻雀兒服了幾次草藥后,不發(fā)燒了,頭不痛了,四肢也不酸了,但開始了咳嗽。娘重新扯來另外幾種草藥煎水給麻雀兒喝,卻沒有效果,白天上課打瞌睡,晚上睡覺出虛汗。
娘悄悄抹去淚水,同爺商量:“我怕時間拖長了出事,還是帶幺兒去找醫(yī)生看看吧?!?br />
爺是生產隊長,爺清楚,那個時候,大煉鋼鐵和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兩年,農村的醫(yī)療條件無從說起,連公社都沒有一個醫(yī)療機構。十里開外的兩個鎮(zhèn),名義上各有一個衛(wèi)生院,其實就是一個有醫(yī)生坐診的中藥房和西藥房。
爺朝著娘點了點頭說:“那也只能去鹽城,那里的醫(yī)院可以照電火(X光透視),給幺兒照一下,看內部得沒得啥子病?!?br />
次日是星期天,麻雀兒不上學,爺和娘商定,就利用這個星期天帶他去。爺說去鹽城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他認為既然稱為第一,技術肯定要好些,但到第一人民醫(yī)院,抄小路走捷徑,至少也有三十幾里。如果沒生病,麻雀兒可以跟著父親走攏,但現(xiàn)在胸口都咳脹了,走路出氣不贏,肯定走不了那么遠。爺給娘說:“把前些年背娃娃用過的背帶找出來,我背幺兒一個來回?!?br />
麻雀兒聽說要去醫(yī)院,有點緊張:“娘,我害怕打針?!?br />
“幺兒不怕,打針不痛,就像螞蟻咬一下?!?br />
“我胸口咳脹了,會不會開刀?”
“我和你娘說了不算,要由醫(yī)生決定?!?br />
麻雀兒哼哼嘰嘰地哭了:“嗯……我不開刀……不開刀嘛?!?br />
明天要起早,晚上,娘就開始了準備。娘攤開一張方手巾,往上面舀了兩盒子大米。這舀米的盒子,是娘的侄兒從濟南部隊回來探親送的一個半斤重的紅燒肉罐頭吃了后用來當量具的罐頭盒,不多不少,一盒米剛好半斤。娘把方手巾的四個角集在一起拴了個嚴嚴實實后說:“家里沒有糧票了,明天中午你們爺兒倆就用這斤米去換兩碗飯吃?!?br />
那時莊稼人沒有時鐘,基本上都是靠聽公雞的啼鳴來把握時間。除此之外,白天還可以看陽光照在地上的角度,晚上就沒有別的法子了,爺?shù)故怯幸粭l經驗,說是看對面山上的樹子,如果能逐步看清樹的丫枝,就是天快亮了。爺說了,一定要在天亮前趕到醫(yī)院,爭取掛上前面一點的號。爺清楚,天黑以后雞叫頭道是子時,11點至凌晨1點,叫第二道是寅時,3點至5點,爺想的是雞叫二道起床,7點前到達醫(yī)院??赡苁菭敽ε抡`了時間而有點緊張,把雞叫頭道當成了叫二道,只打了一個盹兒,便叫娘起床做飯。
娘熬了一點白稀飯,用麥粉烙了兩大碗粑兒。家里油少,全家六口人全年食用菜籽油和花生油超不過10斤,豬油幾乎沒有。平時,不說是烙粑,就是炒菜,娘一般是不會放油的,這次放了點油,新鮮的菜籽油放入鍋中后往鍋底流,烙出來的粑兒,最下面那個油亮亮的。娘把粑兒端上桌,爺?shù)谝豢曜泳桶阉榻o了麻雀兒。娘坐在桌子邊上,看著爺兒倆吃得香,笑嘻了。
“娘,你也吃吧?!?br />
“娘不餓,你們快吃,吃飽了好出門?!?br />
“娘不餓”,自記事以來,這句話麻雀兒不知聽娘說過多少次,他雖然不完全懂得娘說這話的更多內涵,但至少知道是娘在讓兒女們吃。
飯沒吃完,老天爺突然變臉,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爺先用背帶把麻雀兒背在背上,再把家里最寬大的蓑衣蓋住麻雀兒的背部,戴上斗笠,冒著雷雨出發(fā)了。走了幾十米,還能聽見娘在高聲說:“下雨天,小心點!”
丘陵地區(qū)的山路,有的地方窄得猶如羊腸小道,雨越下越大,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次次電閃,刺得人眼睛發(fā)花。爺沒穿鞋,適合雨中行走,但路滑,還得把腳指向下彎著,使腳指像釘子一樣釘著路面。過山崖路時,爺還得伸手抓住懸在崖邊的籐蔓,以保持身體的平衡,防止跌倒。
背上的麻雀兒,感受著爺在黑暗的雨中高一腳低一腳前行的艱難,心里覺得難受:“爺,讓我自己走吧?!?br />
“幺兒啦,你咳得那么兇,怎么走得動啊。爺能行,爺能行,爺能把你背攏?!睜敺词峙牧伺谋成系膬鹤?,說話間有些氣緊。
雨越下越大,并刮起了大風,爺頭上的斗笠?guī)状尾铧c被風刮掉。泥濘路已經被雨水泡軟,爺一腳踩去,路基垮塌,整個身子隨之撲了下去。爺用盡力氣站立起來,左手幫右手,右手幫左手,把多的泥巴搓掉后,又邁開了前行的步子。
好不容易,走到了離醫(yī)院只有兩三里路的地方。鹽城與好些城市不一樣,它農村包圍著城市,城市中又有農村,城鄉(xiāng)難以區(qū)分。爺經常帶領生產隊的社員挑菜到鹽城去賣,這些路段熟透了。爺走到一個農房的屋檐下,取下斗笠,解下蓑衣,松開背帶,蹲下身子把麻雀兒放了下來。
“幺兒,腿桿捆麻了吧?我們在這里歇一會兒?!睜?shù)膬蓷l褲腳早已濕透,水一個勁地淌著,他卻彎下腰,先把麻雀兒的腳桿揉了幾分鐘后,才去擰自己的褲腳。
“爺,剛才摔那一跤,傷著您沒有?!?br />
“膝蓋摔痛了,沒啥關系,爺習慣了?!?br />
風大雨大,天氣有些寒冷,爺卻出了一身熱汗,感到口很干,他靠近流屋檐水的地方,伸出雙手接水喝,連續(xù)喝了七八次。
房里的人聽到響動,點亮煤油燈,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走了出來:“你們是干什么的?”
“大爺,我弄娃娃兒到鹽城去看病,雨太大了,想在您的屋檐下躲躲雨?!?br />
“看病,離天亮還早著呢?!?br />
“對頭,我們走早了。大爺,您接著睡吧,我們在您屋檐下呆一會兒?!?br />
“風大雨大,娃娃有病,可不要再傷風寒了。”大爺進屋,拿了兩把靠背椅和一床被子出來,“你們將就著休息一會?!?br />
“謝謝大爺!”
“謝謝爺爺!”
爺把兩把椅子并放,爺兒倆一人靠著一把,把棉被橫著蓋在爺兒倆身上,不一會兒,麻雀兒睡著了,爺卻睡不著,他在想,作為生產隊長,昨天收工時,自己已把全隊今天的農活做了安排,如今下了這么一場貴如油的春雨,不知在家的副隊長會不會靈活調整今天的農活,抓緊時機春播。
風小了,雨也小了,遠處傳來公雞的啼鳴,爺斷定這是第三道雞叫,天快亮了。
“幺兒,不睡了,我們該走了?!?br />
爺很想給房東打個招呼,再次道個謝,但又怕影響人家休息,只好免了。
爺背著麻雀趕到鹽城市第一人民醫(yī)院門診部時,門診部的大門剛好打開,但除了守門的和清潔工,其他人還沒上班。爺不識字,叫讀了小學三年級的麻雀兒認準掛號室后,叫幺兒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自己在掛號室窗口前中規(guī)中矩地排了個第一名。半小時后,陸續(xù)來了幾十個人,其中一個城里人模樣的中年女子說:“離醫(yī)生上班還有一個多小時,站著排隊難受,我用小紙給大家發(fā)個號,到時候依順序掛號就行了?!贝蠹冶硎玖速澩?。
爺帶著麻雀兒第一個走進內科診室,醫(yī)生問了問情況后,要麻雀兒躺上一個小床,打算用聽診器聽聽胸部,用手摸摸腹部,麻雀兒以為是上手術臺,口里叫著“我不開刀”,轉身沖出診室,沖進了朦朧的雨簾中,爺疾步跟了出去,但已經不見了麻雀兒的蹤影。
“麻雀兒,快回來,不開刀!”爺連喊幾聲,不見幺兒回話便加大了嗓音,“麻雀兒,你跑哪里去了呀?”
蹲在萬年青后面的麻雀兒,離爺只有十幾米,爺?shù)暮艚兴牭靡磺宥?,但他怕爺把他拉去開刀,沒敢吱聲。
爺越喊心里越著急,喊聲里夾雜著哭聲:“麻雀兒,我的幺兒啦,你在哪里呀?你本身就有病,淋不得雨了,你快出來嘛!”
麻雀兒的頭往上冒了一下又縮了回來。
“我的幺兒啦,要是找不到你,我咋個給你娘交待呀!”爺雙手捂臉,放聲大哭起來。
爺?shù)目蘼暣掏戳寺槿竷褐赡鄣男?,他猛然站了起來:“爺,您不要哭,我在這里!”
爺拉著麻雀兒走進診室,醫(yī)生阿姨取下口罩,笑容滿面地摸了摸麻雀兒的臉龐,“小朋友,你看你把爸爸給急得……阿姨不給你開刀,我只想給你聽一聽,摸一摸,好不好哇?”
麻雀似信非信地望著醫(yī)生,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床。
“醫(yī)生,麻煩你給娃娃照個電火嘛?!?br />
“好,做一個X光透視?!?br />
檢查結果是,因感冒未得到有效治療,發(fā)展成了肺炎,醫(yī)生說最好住院治療。爺說:“娃娃要上學,我們離這里三十幾里,來一趟不容易,請醫(yī)生多開幾天的藥帶回去?!卑闯R?guī),一次只能開3天的藥,醫(yī)生不無同情地搖了搖頭,破例開了5天的藥,要求吃完后再到醫(yī)院復查。
藥是分為5個小紙袋裝的,每個袋上都標有用法和用量,然后再用一個巴掌大的紙袋把5個小袋裝在了一起。爺?shù)箒硪槐?,叫麻雀兒照著上面的用量,服了一次。爺擔心藥袋被弄破,要了一張舊報紙把它包了個嚴嚴實實。
雨停了。走出醫(yī)院,爺向一位戴著手表的城里人問時間,差1刻11點,不到午飯時間,可麻雀兒已覺得很餓了。
爺兒倆走進一個飯館,拿娘用手巾包的米換了兩碗米飯。說是換,其實是來料加工,每斤米加工費1角。飯館里還沒啥客人,各種炒菜比較充足,爺一個也沒買。飯館很理解鄉(xiāng)下人,用一個大瓦缸裝著免費的清湯,爺常到鹽城賣菜,知道這東西,他舀了兩碗,爺兒倆一人一碗。清湯是每次炒菜后的洗鍋水,除了上面浮著一點一點的油珠珠兒外,還有點咸味和其他調料味。在家里,偶爾吃頓干飯,米很少,大部分都是紅苕或者豇頭等粗糧和蔬菜。眼前這兩碗干飯可是地道的米飯,散發(fā)著令人垂涎的香氣,麻雀兒沒喝一口湯,便把一碗飯吃了個精光。爺要把自己碗里的飯分一點給他,麻雀兒沒要,咕嚕咕嚕地把一碗湯喝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服務員看到麻雀兒的吃相,有點動情:“這個娃娃兒長得好乖喲,要是穿上城市娃娃兒的衣服會更乖?!?br />
爺禮貌地看著服務員,搖了搖頭:“可惜他投錯了胎呀?!?br />
飯后,爺特意去稱了斤冰糖,返回時去感恩凌晨提供幫助的那位房東老人。
爺把麻雀兒背回家,已是半下午的時候了。剛翻過自家房子對面的山埡口,就看見娘站在房頭張望。
“幺兒,你娘在望你呢?!?br />
“娘!我們回來了!”麻雀兒的聲音很大,連續(xù)喊了兩遍。
麻雀兒之前沒吃過西藥,這次服藥效果極好。5天的藥吃完后,不再咳了,走路也不累了。爺當隊長事兒多,娘打算帶他去復查,但麻雀堅持不去,他知道家里沒啥錢,妹妹肚子痛得哭都沒去趟醫(yī)院,是娘趕場時買了幾個叫作尖角糖的驅蟲藥回來,給她吃后的第二天屙了大半糞瓢的蛔蟲解決的問題。娘依了麻雀兒。
……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如今麻雀兒已過花甲之年,生他養(yǎng)他的爺和娘早已西去。每當想起童年時的那場病,麻雀兒總會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