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老王跳樓(小說)
空氣里濕漉漉的,天氣預(yù)報說有雨,偶爾一陣風(fēng)吹過,不帶半絲清涼,吹得人燥熱難耐,老王的后背都濕透了,脖頸后面稀疏的頭發(fā)沾滿了汗水。
老王坐在晴川小苑十八樓的天臺上,兩條腿懸在半空,搖搖晃晃。他左手里拿著一瓶白酒,時不時向嘴里灌一口。老王從來不喝酒,但是今天他想喝,人不都說酒能化愁嘛。
他低頭看著下面來來往往的車輛,一輛一輛像一只只甲殼蟲,過往的行人如同忙忙碌碌的螞蟻。他心里突然羨慕起這些小東西來,沒有腦子,無憂無慮。哪像他這個世間的苦人兒,勞勞碌碌大半輩子,勤勤苦苦,清清白白,最后卻晚節(jié)不保。
老王今年五十九歲,還有三個月就退休了,干了一輩子的老師。他本來想著退休之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旅旅游,釣釣魚,享一享天倫之樂。這一輩子真是不容易。
昨天的語文課上,老王像往常一樣給學(xué)生上課。他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就是這一轉(zhuǎn)身的功夫,下面可是出了亂子。
吳濤是班里出了名的“作爺”,不是“上房揭瓦”,就是“下水摸魚”,擾亂課堂秩序這種事更是稀松平常,再加上有一個極其疼愛他的媽媽,每一次孩子出了事,他媽媽蔣麗總會找到理由給吳濤開脫,還夸自己的孩子敢想敢干,將來不會吃虧,必成大器。這使得吳濤更是有恃無恐。
吳濤看到老王轉(zhuǎn)過頭去,玩性大發(fā),揪著他前桌小文的頭發(fā)搖晃著當(dāng)韁繩,還小聲地喊著:“駕??!駕??!”小文頭發(fā)被扯得生疼,叫出了聲,一下子驚動了老王。老王轉(zhuǎn)過頭看見吳濤手縮回去,知道“作爺”又作了。
老王走過去問:“小文怎么回事?”
小文眼圈紅了,一哭一涕地說:“吳濤他揪……揪我的頭發(fā),把我當(dāng)馬騎!”
吳濤盤著腿坐在自己位子上,頭搖來晃去,眼睛看這看那,一幅無所畏懼的樣子,好像眼前的事情跟自己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他心里門清,反正老師又不能把自己怎么著,更何況每次媽媽都能給自己爭到理,正義永遠(yuǎn)站在自己這一方。
老王一聽小文的哭訴,再看到吳濤這一副熊樣,怒火中燒,忍不住推了吳濤一把,吳濤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上,老王清楚地看到吳濤只是順勢倒在地上,他的頭根本都沒有著地,可是吳濤卻撒起潑來,賴在地上不起來,摸著頭呻吟:“哎呦!哎呦!頭暈啊……頭疼啊……”一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吳濤還是裝模作樣在地上趴著。
面對作爺這幅德行,老王也是一臉無奈,讓班長喊來了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也唱黑臉也賣紅臉勸說著吳濤?!白鳡敗蓖醢顺猿禹辱F了心,就是不起來。正勸說著,吳濤的媽媽蔣麗來了。
蔣麗中午來接孩子回家,左等不來,右等不到,學(xué)生都走光了,自己的兒子還是沒有出來。蔣麗著急就進(jìn)校園里找,在樓道里就聽到兒子哭鬧的聲音。蔣麗穿著高跟鞋急匆匆跑了幾步,看自己的小心肝到底怎么了。
一進(jìn)教室門她就看到兒子躺在地上,大聲哇哇叫著,旁邊站著幾個老師。蔣麗以為兒子受欺負(fù)了!快步過去一手扒拉開站在兒子跟前的老王,蹲下身去扶地上的吳濤:“小濤!你怎么了啊?快告訴媽媽!”
小濤一看大救星來了,指著老王大叫:“老師打我,把我打倒了地上,碰了我的頭,我頭暈,我頭暈,媽媽!”
這下蔣麗可就不依不饒了,像一只斗狠的公雞一樣,伸手撓了老王一把,老王臉上立刻開了一朵鮮紅的菊花,嘴里還罵罵咧咧:“你們老師打孩子,我一定要告你們!還不快打120,我兒子頭疼,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決饒不了你們!”
老王捂著火辣辣的臉,吞吞吐吐地還想給蔣麗解釋什么:“你兒子故意揪其他同學(xué)……”
“你快點(diǎn)呀!還磨蹭什么!”蔣麗咆哮著說。這時候?qū)W校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紛紛勸說,又安排車把吳濤送到醫(yī)院,請了最好的醫(yī)生,CT、磁共振、B超做了個遍,醫(yī)生看完檢查結(jié)果,拍著胸脯說:“病人一點(diǎn)事也沒有,身體一切正常!”
吳濤在旁邊聽著,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又呻吟起來:“媽媽,我頭好暈?。“ミ?,我站不住了——”就勢又坐在地上。
蔣麗又沉不住氣了,沖著秦校長罵罵咧咧地說:“什么沒事??!你看我兒子都這樣了!”
秦校長也是被蔣麗激怒了,可又能怎么樣呢,用手撫著胸膛,向下壓了壓火:“醫(yī)生,你看這個情況——”
醫(yī)生一看這陣勢,也不好說什么,萬一孩子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還得擔(dān)責(zé)任,沉思了一會:“這樣吧!住院觀察三天,看看情況!”一邊說,一邊龍飛鳳舞地寫了住院手續(xù)。吳濤一聽說安排住院也不哭了,很聽話地住進(jìn)了單間病房。
如果事情到了這里結(jié)束,老王也就不用爬上這么高的樓,對著夜空一人飲酒醉。他拿起瓶子又喝了一口,滿嘴里辣乎乎的:“酒真不是個好玩意!下輩子還是不能碰??!”老王把剩下的多半瓶酒放在旁邊的地上,他捋了捋額前的一綹頭發(fā),這幾年頭發(fā)掉得厲害,中間的地方幾乎掉光了。他向下望了一眼,十八層,這里是通向天堂的橋,老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想身子只要向前一縱一切就可以結(jié)束了。不用再去應(yīng)付門口的那些記者,還有微信上鋪天蓋地的“老師打人事件”報道,可是那就見不到自己可愛的小孫女了。
事發(fā)的第二天,老王早晨收拾妥當(dāng)去上班,一進(jìn)學(xué)校大門,眼前一片閃亮,噼哩啪啦一陣快門響,長槍短炮一股腦堆在自己面前,媒體記者們把大門堵了個水泄不通,拿著話筒爭相伸到老王嘴邊:作為一個老師,你不知道不能體罰孩子嗎?你難道一點(diǎn)職業(yè)道德都沒有嗎?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忍心下手呢?
老王一夜之間竟成了明星。來來往往送學(xué)生的家長紛紛側(cè)目,指指點(diǎn)點(diǎn)。記者在那里堵著不讓老王進(jìn)去,學(xué)校大門口看熱鬧的越來越多,把馬路都堵上了,引起了交通堵塞。
學(xué)校里的保安這時候趕忙出來救駕,把記者們擋在一邊,護(hù)著老王進(jìn)了學(xué)校。老王進(jìn)了辦公室屁股還沒有粘著椅子邊,校長的電話就來了,通知他去校長室。十幾分鐘后,老王皺著眉頭從校長室里出來。兩只腳上像綁了兩個秤砣。校長一臉歉意地告訴他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休息!這哪里是休息啊!明明是停職嗎?老王盡管一再闡述自己沒有打吳濤,吳濤頭根本沒有碰在地上。校長微笑不語,拿出手機(jī)讓老王看了一篇微信文章:老師毆打?qū)W生致腦震蕩!職業(yè)道德何在?還配發(fā)了吳濤住院的照片!校長說現(xiàn)在這個事情已經(jīng)傳瘋了,對學(xué)校造成了極端不好的影響!
老王拿著包是從學(xué)校后門出的學(xué)校,他沒有坐公交車,而是一路步行,他不曉得公交車上的人是不是都知道這個事。
太陽很毒,刺眼的光芒照得他眼睛睜不開。路口是紅燈,老王停在那里等著綠燈通行,對面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著新聞進(jìn)行時,老王很喜歡這個節(jié)目,幾乎每期必看,節(jié)目大多都是很親民的主題。他看著這期節(jié)目好像不大對頭,屏幕上那個人看上去怎么這么熟悉??!稀疏的頭發(fā),一副黑框眼鏡,瘦削的臉,下巴上扎著幾根胡須清晰可見……那——那不是自己嗎?
老王四處瞧了瞧,發(fā)現(xiàn)沒有人注意自己,趕緊用手包遮著臉,低下頭,繞著小道回家,盡管要多走幾里路,他覺得更安全一點(diǎn)??墒亲咴诼飞?,他忽然覺得路人的目光都在盯著他,一束束目光像一根根刺一樣刺向他。正走著,他忽然聽到后面有人喊:“你等會,別走!”老王以為被人認(rèn)出來了,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小跑了起來,心里咚咚地響,如同揣了個小鼓。一直跑到街角,他才敢回過頭來看后面,小賣鋪的老板正提著一袋子水果遞到一個年輕姑娘手里,兩個人還在說著些什么。老王的心這才放下,原來喊的不是自己。
老王肚子里揣著小鼓到了小區(qū),大白天的他沒有敢從大門進(jìn)去,他不知道小區(qū)門口是不是也有人在那里守株待兔,等著他這只倒霉的兔子自投羅網(wǎng)。他繞到小區(qū)的西墻,看了看四周無人,先把包扔進(jìn)院子里,一聳身子雙手扒住墻頭,他想借著這個勁整個身子向上提,翻到墻頭上,可是使了半天勁,兩手都扒得麻了,還是沒上去,手一滑,摔了個屁股蹲,老王坐在地上半天沒起來,真是老了??!年輕那會比這更高的院墻他一貓腰噌一下就上去!
強(qiáng)攻不行,只能智取。老王歇了一大會,等氣喘勻了,看旁邊有不少空心磚,一塊一塊搬過來摞在墻根底下,踩著磚上去,這下沒有費(fèi)多大力氣就跨到了墻頭上,慢慢把腳探下去,雙手勾住墻頭,一松手身子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地面上。老王拍拍手上的土,嘆了口氣!這算是今天最順心的一件事了,撿起地上的包,穿過綠化帶里的冬青叢,總算是安全地進(jìn)了自家的樓道!
老王家是二樓,一進(jìn)樓道門,就隱隱聽到有孩子的哭聲,細(xì)聽起來好像孫女童童的聲音,老王納悶,早晨老伴明明把孩子送去幼兒園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來到家門口,聽著哭聲更大了!老王打開房門,童童正大淚小淚啪啪落著,成了一個淚人,兩手不住抹著眼睛,嗓子都哭啞了。
老伴秀琴正在那里哄著:“童童乖!不哭,咱不怕別人說,小朋友都不是故意說童童的,爺爺沒有打人……”
老王聽到下半句就知道孫女為什么委屈成這樣!一定是孩子到了幼兒園被其他小朋友說笑了!
秀琴一看老王這么早就回來了,也是一愣。看到了老王臉色不好,也猜到了老王在學(xué)??隙ㄊ遣缓眠^,忍不住流下淚來,哽咽著對老王說:“你弄得這是什么事啊!孩子連幼兒園都去不了!一進(jìn)門其他小朋友就笑話童童!”
童童平時跟老王最是親近,老王一句話都沒說,把包丟到一邊,接過童童,抱到陽臺上,給孩子講了個童話故事,孩子總算破涕為笑,
安靜下來!童童一本正經(jīng)的對老王說:“爺爺,幼兒園的小朋友們都說你打?qū)W生被開除了,是嗎?”老王微笑著用胡子蹭了蹭童童嫩嫩的小臉:“怎么會呢?爺爺怎么會打人呢?爺爺打過童童嗎?”
童童被老王的胡子扎得癢癢的,小腦袋往后仰,奶聲奶氣地說:“爺爺不打童童,也就不打其他小朋友!”
“對!我們家童童真是聰明!”老王把童童舉過頭頂,樂得童童再也沒有了剛才的不快。
祖孫倆在陽臺玩著,門又響了,兒子小軍和兒媳文秀一起進(jìn)了門,秀琴看兒子回來了,瞥了一眼墻上的表才十點(diǎn),還不到下班的時間,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沖小軍使眼色。小軍順著母親的眼神看到老爹正在陽臺上和童童玩,沒敢說話。童童看到媽媽來了,從老王懷里掙脫出來:“媽媽!媽媽!”撲到文秀懷里。
老王見兒子回來,沉沉地打了個招呼,對于那件煩心的事只字未提,小軍張了張嘴想勸勸老爹,老王只給他留了個背影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間。直到吃飯也沒有出來,一家人這頓飯吃的也是寡然無味,吃過飯小軍和文秀怕再給老爹添亂,把童童帶走了,臨走時小軍囑咐母親看好老王,別再嘮叨他,男人心里要是有事最怕女人叨叨個沒完。秀琴哪里用囑咐啊,她跟老王過了一輩子,知道老王不愛說,心里有事就自己悶著,誰勸都不管用,他得自己慢慢消化。但是這一次,秀琴不知道丈夫能不能過去這道坎?一個下午老王都悶在屋里,秀琴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看電視,聲音調(diào)得很低。低到連她自己也聽不見聲音,眼睛盯著電視畫面,其實(shí)耳朵一直在聽房里的動靜。
天漸漸黑下來,秀琴準(zhǔn)備出去買點(diǎn)老王愛吃的臘肉,回來給他做個芹菜炒臘肉,這是老王最愛吃的一道菜,自己做了半輩子,老王也吃了半輩子。臨走時她還特意躡手躡腳走到房間門口聽了聽里面的動靜,覺得沒有什么異常,這才提著籃子匆匆出門。
老王就是趁著這個空從家里出來,他覺得胸悶,脹得難受,有種快要炸了的感覺。他找出自己釣魚的遮陽帽,換了件衣服,戴上墨鏡,有點(diǎn)像明星出門的樣子。果然,他這幅裝扮走在小區(qū)里,心里舒服了許多。在街上溜達(dá)了半天,心里還是擰著疙瘩。老王記起一句話叫一醉解千愁,今天要不也試試,他去路邊的小超市買了瓶二鍋頭,去哪里喝呢?這也是個問題。高處不勝寒,老王想到了樓頂,于是就來到了晴川小苑頂層十八樓的天臺。原本打算坐電梯上去,電梯門口放置檢修停用的警示牌,老王搖了搖頭,人要是倒霉了,喝口涼水都塞牙,只好拎著酒瓶子一步一挨地一層一層爬到樓頂。
老王提起身旁的瓶子又喝了一口。他隱隱聽到腳下方傳來秀琴的聲音。老王朝下一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下面朝著他擺手,那意思看上去是讓自己下去。周圍也圍了一圈人,而且是越來越多。正琢磨的功夫,兩輛消防車也趕過來,刺耳的急剎車停罷,消防戰(zhàn)士以最快的速度鋪設(shè)好了安全氣囊。
老王這下算是明白了,原來下面的人以為自己要跳樓,老王放下酒瓶環(huán)顧了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坐的位置,的確有點(diǎn)像跳樓的樣子。他可不想死,無非是上來喘口氣,即使是死,他也得為自己洗刷了冤屈,再說他可是舍不得自己的小童童,他還想看著童童慢慢長大呢!
老王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樓邊墻,許是這二鍋頭的酒勁開始發(fā)力了,身子一晃,險些掉下去,把老王驚出一身冷汗,下面的人也是嚇了個半死,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尖叫!所有人都閉上了眼睛,想象著那慘烈的一幕!秀琴撲騰一聲坐在了地上暈了過去!幸好旁邊有急救的醫(yī)生,趕快跑過來搶救!消防隊員們繃緊神經(jīng),盯著樓頂上的黑影,隨時準(zhǔn)備移動安全氣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挽救這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