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云知道(散文)
一
云打來電話時,我坐在窗前讀《西藏生死戀》,正沉浸在公扎與措姆悲哀的戀情里不能自拔。一直感性,喜歡在別人的故事,想著自己的喜怒哀樂。
人世間,每個故事都是由人組成的,每個故事里都有一個主角。主角的不同,故事的結(jié)局也便不同。
我聽著電話那頭,云的輕聲細語,我感知到了她正在微笑,她正幸福在自己的小幸福里。云,你幸福就好,我收起浸入小說里的悲情,嘴角微微彎曲,輕輕地念。
云是有故事的。其實,活在世上的我們,誰又沒有故事?每個人都有一段相似的戀情,或悲傷,或甜蜜,唯一不同的是過程。
云的故事,云知道,我只是聽云訴說過。云與我只是點頭之交,并沒有過深的交集。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吧,云卻不這么說。她說,我的善良,讓她覺得像親人。她這樣說時,我總是抿嘴笑。我本就是個清淡的人,對誰都是一潭湖水般沒有絲毫波瀾。云卻常給我打電話,帶來她的問候。我很慚愧,這么多年了,我從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個電話。
想想與云的相識,七年了。哦!好長的時間?。∽约壕谷徊挥X得了。七年前的云該是什么樣子,此時的我,正努力回憶著。我的思緒回到初識云的那天。
二
那天,是七月,正是流火的季節(jié)。
午后,陽光灼烤大地,熱浪撲面,給人悶熱又逼仄的感覺。我打著太陽傘,尋找著樹蔭,急匆匆地走在上班路上。我的前方有個女子,懷著抱著什么,從背影我已經(jīng)斷定她累了。碎花連衣裙緊緊地貼著她的后背,她的步履一步比一步慢了,接著她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地上,卻原來是主機箱,她抹著額頭的汗。當(dāng)她停下腳步時,我追上了她。我清晰地看見她的右臂上有主機箱硌出來的深深印記。
女子,抱著主機箱?這本是男人該做的事啊,可是這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就這么抱著,行走在炎炎烈日下。她的臉紅撲撲的,臉上無奈與焦急并存著。我的心動了一下。憐香惜玉?不,這本該是形容男子看見女子時才有的樣子,我卻在那一刻有這樣的觸動。
我明明與她已經(jīng)擦肩了,我又返回到她的身邊。她看著退回來的我,輕輕笑了笑,她的笑有一點點卑微。我也笑。我的笑從來都是風(fēng)輕云淡吧,只是嘴角向上翹了翹。你,怎么大中午抱著主機箱?我問她。
我認識你!她諂諂地笑。我是開賓館的,吧臺的主機箱壞了,找不到地方修。
你認識我?我聽見她說認識我,我有些吃驚,我努力在腦海中尋找關(guān)于她的信息。我確定沒見過她??晌也徽J識你呀!我這樣回答時,她的眼里本閃動著的光彩瞬間黯淡了。無言地低下了頭,準備又一次抱起主機箱。我的心里有不忍,我分明在前一秒打擊了她的自尊?。?br />
我的心又動了。哦!我想起來了,你的賓館在二樓,只有十幾間房,并不是什么大賓館是吧?我急忙說。她聽見我的話,笑,又一次爬上眉梢。是啊,是??!她回答的很急促,生怕我又說出什么打擊她的話一般。
多卑微的女子?。∥蚁胫?。是的,我想起了她!她開著個小賓館,丈夫死于肺癌。我還聽說她的丈夫是個花心的人,是與她離了婚的,還被別的女人卷走了積蓄,在快要死的時候,被眼前的女人接回家。她是善良的。我不必追究她是怎么認識我的,我只記住她的善良就好。
人世間,善良的心是相通的。
我看著眼前女子,心里涌起了憐惜。我輕輕地笑,只說了一句,你等一下??!我撥通了單位定點維修電腦商的電話,十分鐘后,電腦維修商來了,她隨電腦商走了。這件事,我遺忘了。
這是與云的第一次交集,那時,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卻知道我的名字。
三
與云初遇后的一個周末,吃完早飯,我正在家中擺弄花草,我的電話突兀地響起。是個陌生人的電話。說實話,我很少接陌生人的電話,更別說是周末了。
電話固執(zhí)地響著,第三遍了,我嘆息了一聲,按下了接聽鍵。我還沒有搭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我是云,你還記得我嗎?你一定忘記我了,上周你在上班路上,我搬著主機箱,你記得嗎?是你找人幫我修的。我聽著她噼里啪啦地說。我嗯嗯地應(yīng)著。你有事嗎?我等她說完了,問出了一句。她短暫地沉默了。我突然明了,我的語氣太清涼,是打擊到她了吧!我忙說,哦!你叫云,我想起你了,有事嗎?
我想,我想請你吃頓飯。她囁嚅地說。哦!不必了,云,你不用將修電腦的事放在心上。我正在推辭,云的手機里傳來了閨蜜小雅的聲音,依然是咋咋呼呼的,怎么?領(lǐng)導(dǎo),人家請你吃頓飯想感謝一下你,巴結(jié)一下你,你可好,端上架子了,痛快給句話,來還是不來?我一直怕小雅的咄咄逼人,我趕緊應(yīng)下來。小雅笑著,笑我又一次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
這是第二次與云見面了,那是個沙漠邊緣一片綠洲里的農(nóng)家樂。我承認云知道我的心思,我喜歡這里。沙漠、魚塘、柳樹、胡楊、蘆葦蕩,還有魚塘邊用干蘆葦扎成的直徑該有三四米的太陽傘;魚塘后的田地,豆角、黃瓜、西紅柿正爬滿架。走進,我突然嘆息起來,嘆息主人的巧奪天工。他不但利用了這片天然綠洲,還充分發(fā)揮想象力,來吸引游客。那恬適的環(huán)境,給人回歸田園的感覺。頗有“桃花源”的風(fēng)范!
那天,我們選擇自助燒烤。男人們正在撈魚,女人們洗菜、切肉。從來遇到這樣的事,我都是躲得遠遠的,我不喜歡血淋淋的東西,不喜歡看活蹦亂跳的魚,被開膛破肚瞬間失去生命。我一個人向魚塘后的那片沙漠走。
陽光還不夠熱烈,沙子還不夠灼熱,我赤腳踩在沙粒上,除了癢癢的,便是柔軟與疏松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我坐在沙丘頂上的一棵胡楊樹下,望遠方。遠方沙天一色,靜謐通透。這一刻,心就像眼前的沙漠,空曠的沒有邊際。只需瞇著眼感受,不必想紅塵過往。云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坐下。
她來的靜悄悄,無聲無息的。我歪著頭看她,她并沒有看我,只是坐著,看遠方。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她是虛無的,她的生命力,仿佛被一種無聲的疼痛與煎熬擠壓出了身體。我側(cè)目看她。
云的悲哀,云知道,我不知道,我只能從她的氣息處體味。
有什么事就說出來吧,憋在心里會憋出病的。我不看她,只是靜靜地說。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慢慢地講她的故事給我聽。她說她從沒有將她的事告訴別人,我是例外。她說她知道我雖清淡卻有一顆善良的心。
四
云的故鄉(xiāng)離我們居住的小縣城一千多公里。那年,云二十歲,她的鄰居——昆,一個比她大了五歲的男子,也就是后來她的丈夫,再后來變成了她的前夫的男人,他們相愛了。父親母親并不看好昆,總說他不夠踏實,太花心,極力阻止他們的交往。
相愛的人啊,總是在那份道不明說不清的情意里,盲目地想象未來的甜蜜。云以為,愛情是她的全部。有了愛情,她可以不要牛奶和面包。當(dāng)父親和母親再也無法阻止云時,選擇將她禁足在家,不許她踏出房門半步。這恰恰激起了云的反抗。那一天,云和昆私奔了。輾轉(zhuǎn)來到我們居住的小城。昆有電焊的手藝,在一家鋼窗廠找了份工作,云到小餐館當(dāng)了一名服務(wù)員。端菜、洗碗,每天干到深夜。云不覺得苦,她說有昆陪在身邊,吃糠腌菜她都開心。
云和昆很努力地打造著屬于自己的新生活。三年后,他們有了自己的小店,云不用再去餐館打工了。那時,云懷孕了,兒子浩出生了。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更加滋潤了。這本是個幸福美滿的家,有錢的昆卻不安分了。
男人有錢就變壞,這是不是真的?
在家?guī)Ш⒆拥脑疲犝f昆時常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云聽到這些,她并沒有說什么,她堅信昆是愛她的。昆真的愛她嗎?如果愛,怎么會隔三差五地以店里生意忙為借口不回家了。云每天都在家中等昆。
不等的人,不懂等待的煎熬。
明理的云,不想去店里鬧,她要給昆足夠的面子。云天真地以為,只要昆不把女人領(lǐng)回家,她什么都可以忍??墒巧畎?,總是讓人咬牙切齒,它不但撕碎了云的美好生活,還將她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兩歲的兒子浩生病了,肺炎,住進了醫(yī)院。云日日夜夜陪在兒子身邊。起初昆會一天兩三趟地到醫(yī)院看兒子,慢慢,昆去的少了。自從兒子住院,云就沒回過家。一個星期了,浩的病也快好了,中午,浩睡得正熟,云拜托小護士照看著,她想去家中洗個澡,換身衣服。這一天是云的生死劫。她掏出鑰匙,打開家門,走進臥室時,驚呆了。昆和一個女子赤條條地睡在床上。昆看見進來的云,并不慌張,很鎮(zhèn)定地坐起來穿上短褲。那個女子依然赤條條地躺著,只是斜著眼睛看云,一副不屑的樣子。
云哭著撲向了那個女人,兩人廝打起來。無恥的昆竟然揮手給了云幾記耳光,幾腳踹在云的肚子上。云絕望地倒在地上,她眼里沒有淚,只是愣愣地看著眼前,曾發(fā)誓說愛她一輩子的男人。
云不知道,誓言是風(fēng)!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飄散得無影無蹤。
云走出了家門,她甚至想到了死,可是兒子浩呢?想到兒子,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醫(yī)院,抱著浩失聲痛哭。云從此失聲了,不說話,只是抱著浩時,才會說幾句話。一個月后,云和昆協(xié)議離婚了。云是慈悲的,她將家里的存款分成了兩份,一份給了昆。說昆帶著女人,生活不容易。昆還算有一點點的良心吧,將房子留給了云,從此云和兒子浩相依為命。昆變賣了小店,帶著那個女人不知去向。
我聽到這里,心真的痛了,痛在云的悲哀里。我問云,為什么不回家鄉(xiāng)。云說,她知道,她和昆私奔的那天,就再也回不去了。
五
云還在輕輕地說著她的故事,我依然靜靜地聽著。
云為了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兒子,她將所有的積蓄拿出來,承包了臨街的一幢小樓的二樓,開起了小賓館。生意還好,她有了存款。她心如止水,有人給她做過媒,她只是微笑著拒絕。
哀莫大于心死,云的心死了。她不再相信愛情,連和人湊合過日子,都不能了。這樣平靜的日子保持了五年。五年后的一天,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昆。昆痛哭流涕地訴說著。他說在某市的腫瘤醫(yī)院,肺癌晚期,他想見云一面。云聽到昆說得了肺癌,毫不猶豫地買了當(dāng)天的機票,將兒子匆忙安頓了一下,便直奔昆而去。
云說到這里,突然流淚了,她說,她見到昆時,昆皮包骨地躺在病床上,身邊沒有一個人。那個女人,卷走了昆的錢,將昆扔在了醫(yī)院。云沒有責(zé)怪昆。云帶著昆踏上了求醫(yī)的路,她為了讓昆多活些日子,帶著昆去了北京、天津、哈爾濱等各大腫瘤醫(yī)院治療,可最終也沒能留住昆的命。隨著昆的死去,云又一次變成了窮光蛋。
云是堅強的,她起早貪黑地經(jīng)營著她的小賓館,日子慢慢又好起來。我認識云時,她的兒子浩就要高考了。兒子很聽話,學(xué)習(xí)很好。說到兒子,云笑了。
云說,她知道,她有兒子,將來兒子娶了媳婦,日子會越來越好。
那天,我和云走下沙丘。云還是笑著,笑得卑微,我注視著云,云有讓我敬佩的地方。她的寬容與堅強,為她鍍上了美麗的色彩。
與云的第二次交集后,云會時不時地打個電話給我。我因工作忙碌,沒有給云打過一個電話。日子過得很快,云的兒子浩上大學(xué)了,獨自生活的云是孤獨的。我們幾人偶爾小聚時,云開始喝白酒,酒后,云會流淚,會哭泣,她總是笑著哭。沒有人能走進她的內(nèi)心,她的孤寂,只有她自己知道。
獨自生活的云,還是出事了,那次事故,讓她有了找個伴的念想。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夜晚,我接到云的電話,電話里的云在哭,很痛苦的樣子,我急忙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云說她摔倒了,起不來。我聽了云的話,驚出了一身汗,和愛人來到她家,敲了很久的門,云才打開門。打開門的瞬間,借著走廊的燈我看見云半趴在門口,屋里漆黑一片。我和愛人急忙將她送到醫(yī)院。原來,云屋里的頂燈壞了,她想換燈泡,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下來。這一摔,便將小腿摔成了骨折,在醫(yī)院躺了四十多天。
云出院后,浩剛好暑假。浩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懂母親的苦。十多天后,浩打電話給我,想請我到家里坐坐。我和愛人欣然前往,同去的還有小雅夫妻。那天,浩給我們敬酒,他向我和愛人還有其他人鞠躬,說,阿姨,我想拜托你們給我媽找個男朋友,我走了,我媽一個人在家,我實在不放心。我們齊刷刷地看向云,云在抹淚,她輕輕點頭。云說,她知道,是時候找個人照顧了,該讓她的浩兒放心闖天下。
六
給云找男朋友,說實話是個難題。
五年前,云四十五歲,這個年齡段很尷尬。同齡的人家庭和睦,偶有離婚的,我們又擔(dān)心對云不好。就這樣,近半年時間,我們也沒給云張羅一個男朋友。閨蜜小雅腦子一直比我好使,突然有一天,她神秘地對我說,她想到為云找男朋友的辦法了。她打開了電腦,鼠標指向珍愛網(wǎng)。
我當(dāng)時是吃驚的,網(wǎng)絡(luò)上尋找?小雅點頭,于是,我和小雅悄悄上傳了一張云的照片,還交了一千元的手續(xù)費。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云。起初云聽到網(wǎng)戀時,覺得很荒唐,可是經(jīng)不住小雅的三寸不爛之舌,只好答應(yīng)試試。不久,云真的認識了一個叫羅哥的人。開始我們很興奮,總是拉著云問什么感覺,云也就不咸不淡地回我們一句,不怎么樣。時間久了,我和小雅也便沒了興趣,不再尋問。
我真的相信“千里姻緣一線牽”這句話了。一年后,云真的網(wǎng)戀了,就和羅哥。羅哥來看云了,云請我和愛人,還有小雅夫妻與羅哥見面。我初見羅哥時,就認定他是個老實人。
羅哥有五十二、三歲,個頭不高,也就一米七的樣子。像是為了這次見面特意買了新襯衫、新褲子、還有新皮鞋。雖然衣著沒什么品味,那臉上憨厚的笑,卻讓人放心??梢钥闯鲱^發(fā)是染黑的,額頭上的道道皺紋,有歲月的艱辛,臉黝黑??匆娢覀儯煌5厝啻曛?,我從他拘謹?shù)臉幼?,以及那雙手的粗糙判斷,他是一個靠出勞力吃飯的人。
云說,羅哥是某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連隊的一名拖拉機手,十年前死了妻子。女兒長大了,工作了,覺得父親太孤單,想給他找個老伴,自作主張,將父親的照片傳到珍愛網(wǎng)上,就那么恰好被云遇到了。
卻原來,一切都是緣份,一場有緣千里來相會的情緣。
云就這樣將賓館盤給了別人,隨羅哥走了,去了陌生的地方。她走得很決絕,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今年三月,我去了她現(xiàn)在的家,她胖了,圓潤了很多,笑也不再是卑微了,那笑是幸福的笑,胖,是“幸福胖”吧!
是啊,上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必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我相信,上天為云打開了一扇幸福之窗。
我在心里又一次輕輕地念,云,你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