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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雷,和李二一樣,是我的發(fā)小,北苑村莊稼地里長大的泥巴孩。
在我們尿尿和泥巴褲襠里夾根笤帚當(dāng)馬騎的年齡,張雷最不招人待見,雖然我們一塊玩,但小伙伴們都不敢離他太近——他的頭發(fā)永遠(yuǎn)散著一股子酸味,他一笑或者哭的時候,鼻涕拖到上唇,像兩根豆蟲,他的袖子迎著陽光簡直能耀花人的眼,我們在野外烤螞蚱燜紅薯找不到打火石,就讓他在袖子上劃火柴,“蹭——”,一劃就著,靈得狠。
云飄過去又飄過來了,樹葉子落了又長出來了,我們也不知不覺長大了。
張雷不讀書后四處游蕩,打過各樣的工,受過各樣的罪,上過各種當(dāng),做過各色生意。十幾年后苦盡甘來,他靠著自己掙命打拼外加命運垂青,竟然富甲一方,躋身豪族。
沒人再喊他張雷,都遠(yuǎn)遠(yuǎn)見了他的影兒就躬腰喊張總。
張總很忙,終日忙考察,忙談判,忙簽約。
天南地北到處串。乘飛機,坐高鐵,包游艇,穿梭歐亞非美各大洲,馬不停蹄。
四海為家便也都不是家,張雷有時都恍惚家在哪里,世界太大,而那個北苑村越來越模糊越遙遠(yuǎn)。
由于分身無術(shù),他一年半載也難能回家陪他爹娘一次。
某日,張雷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一個人悄悄回到了北苑村。
進(jìn)家的時候,他娘正坐院子里剝綠豆,曬干的豆莢子黑乎乎的,飽滿的豆粒子綠瑩瑩的,他娘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白亮亮的。
他爹正彎著腰從三輪車子上給羊往下卸草。
村里人罵他爹娘賤皮,放著福不享,非呆在北苑村撅著腚種地。
不一會兒,他娘就炒好了幾盤菜,青枝綠葉煞是養(yǎng)眼。
張雷陪著爹喝酒,聽娘絮叨陳芝麻爛谷子的家長里短。
“多久沒回來了?又有一年多了吧?”張雷端著酒杯子,默默地想著心事。
他娘話極稠,話頭接著話尾,哪一句也落不了地兒,臉上盛開秋菊。
張雷心微微一動,“吱”得一聲響,一小杯子酒便下了肚。
院子里的羊突然一聲聲地叫了起來,長一聲,短一聲,哀婉凄傷,綿綿不絕。
“羊怎么了,叫得這么瘆人?”
“這狗操的賤皮,在喚小羊羔子,只要一會看不見就叫,一會看不見就叫,煩死個人!”
老太太起身,罵罵咧咧地走出院子,對著大羊一陣吼——她每天已經(jīng)習(xí)慣對著雞和羊數(shù)落,就像數(shù)落吃屎的孩子。
張雷起身,笑著勸娘。
“你罵它也聽不懂啊,小羊羔跑哪里去了?”
娘手指羊圈:“跑陰涼里去了,院子里熱?!?br />
張雷和他爹走到羊圈,把小羊羔趕到大羊那里,大羊嗅嗅這個,舔舔這個,安靜了下來。
“你就個賤皮賊,不叫了吧,一會看不見給丟了命似的,都守在你身邊就高興了,賤皮!”
張雷看大羊,看小羊,又偷偷地看了眼罵羊的娘。
他爹不知什么時候回了屋,噴出的煙霧盤旋在頭頂,煙像頭發(fā)一樣淡,一樣白。
“爹,喝酒!”
張雷端起杯,不小心,一滴子淚落在了酒里,濺起好大一朵花。
張雷一仰脖子,把那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