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西村的著名人物苦爺快要死了，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大街小巷。一時間，家家戶戶都派出了主要人物，手里拿著一張紙條急匆匆奔向苦爺家。當(dāng)時正是吃早飯的時候，我一聽，嚇得趕緊丟下飯碗尾隨而去。
　　 我沒有紙條，可我必須去。等我到時，院子里已經(jīng)進(jìn)不去人，只有排在院外那長長的隊伍后面。全村三百零一戶人家，就有約三百人在排隊。幸虧有書記在場維持秩序，否則亂成一鍋粥。
　　 從院里傳出的消息得知，苦爺?shù)玫氖歉伟┩砥?，差不多今天晚上就要咽氣歸西了。漸漸地，隊伍開始松動，陸續(xù)有人從院里擠出來，臉上帶著無奈的微笑。
　　 我隨著眾人上前急問，咋樣啦？
　　 出來的人們把紙條展開說，摁上手印啦，保險啦。
　　 我們看到他們每個人的紙條上，都有一個鮮紅的食指印，于是說，好啊，好啊，沒白來。
　　 但，我心惴惴，天啊，我沒有紙條??！看著人們懷揣著摁有手印的紙條滿意地走了，我憂慮地思忖著怎樣才能得到滿意的答復(fù)。
　　 挨過了饑腸轆轆的中午，大約四點鐘時，我最后一個來到了苦爺床邊，一眼看到骨瘦如柴的苦爺佝僂著身軀，面朝外閉眼臥著，一只手捂在胸口，一只手向床外伸著，像是在摸索著什么。
　　 苦爺，您老人家這是咋了？我急忙上前抓住苦爺伸出來的胳膊，哭著問。
　　 苦爺面如黃紙，雙唇微啟，氣若游絲，無聲無息。
　　 你爺爺快不行了，臨死前有個心愿，把所有的欠條都補(bǔ)上個手印，讓大伙放心，早晚有他兒子償還呢?？酄?shù)男合碑惓＠潇o地說。
　　 唉，我還，等我有了錢，我都還上。你爺爺?shù)牟“鸭依锏腻X都掏光了。苦爺?shù)男鹤佑屑Z叔，低垂著頭含淚說。
　　 好了，快把苦爺?shù)那窏l拿出來吧，趁著苦爺還有一口氣。書記說。
　　 哎呀，有糧叔，當(dāng)時借給苦爺錢時，也就是給你買媳婦救救急，都挺好的爺們，沒想那么多，苦爺說，一有錢就先還我，所以沒讓他寫欠條，錢不多，才一百。我解釋說。
　　 有糧叔為難的看看書記，再看看買來的漂亮媳婦，拿不定主意。
　　 書記探詢的目光射向有糧嬸。
　　 有糧嬸冷笑說，買我花了三萬多，全都是借的，有條沒條的都找上門來了，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有糧嬸，你可能不了解我的為人，我絕對不會訛?zāi)阋话賶K錢。
　　 我們只認(rèn)欠條，除非你苦爺親口承認(rèn)。
　　 我趕緊搖晃苦爺?shù)母觳?，苦爺，苦爺，我是大虎子，還記得那一百塊錢啵？
　　 謝天謝地，苦爺竟然回光返照，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大家一起湊上來，驚喜地看著苦爺?shù)难凵瘛?br />　　 爺爺，我是大虎子啊。
　　 爹，爹，快說啊，咱欠大虎子錢啵？
　　 苦爺審視著我的臉，拼盡所有的力氣點了一下頭，又用盡畢生的力量伸出一根食指，那根指頭上沾滿了鮮紅的印泥，在所有人面前顫抖著。
　　 有糧叔趕緊找來一張白紙，放在苦爺?shù)闹割^下面?？酄敺e聚起一生最后一絲力量，摁完了人生的最后一個手印，頹然流淚，沉重地閉上了雙眼。
　　 我走出院子時，身后驟然響起一片嚎哭聲，驚起一群麻雀，轟然向西天的高空飛去。院外一群拉呱的村民，仰臉看著麻雀，嘆息說，哎呀，大好人苦爺歸天了。
　　 村里人都說，全國的鐵匠屬章丘，章丘的鐵匠屬石西，石西的鐵匠屬苦爺。苦爺?shù)拇_是章丘鐵匠里出類拔萃的人物，自小沒讀書，卻有一身好手藝：給抗日自衛(wèi)隊做過土槍土炮大刀長矛，給土八路做過無數(shù)把匕首刺刀，給解放濟(jì)南的先頭部隊打過镢頭鐵锨，給土改工作隊打過應(yīng)手的農(nóng)具，在人民公社的農(nóng)具站里做過修理員，在石西村生產(chǎn)大隊做過鐵匠鋪的領(lǐng)導(dǎo)者。英武善良的苦爺手藝精湛，卻窮苦一生。雖然土地承包制以后，迎來了鐵匠的春天，做了農(nóng)具可以上集市上自由交易，但他還是沒能摘掉貧困的帽子。農(nóng)具不像衣服，一年半載穿壞了再買，消費太緩慢，更何況章丘鐵匠遍地是，隨便拉出一個農(nóng)村人就能拿起鐵錘“叮當(dāng)”出幾個釘子來?？酄敵３Ｗ猿埃捍蜩F叮當(dāng)響，叮當(dāng)窮，叮當(dāng)窮，叮當(dāng)一輩子還是窮啊。他的窮也有善良的原因，十里八村，無論誰來修理農(nóng)具，都不收錢。人家不好意思地說，這“家伙什”不是買的你家的，不能白修啊，收點辛苦費炭火錢吧?？酄斁陀鵂t火笑笑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隨手幫個忙吧，不圖別的，給我?guī)讉€兒子操心著說媳婦嘛。
　　 前三個兒子陸續(xù)成家，把苦爺?shù)姆e蓄榨干了。小兒子有糧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卻性格內(nèi)向，每天給苦爺扔大錘，很少接觸到外界的姑娘，到了三十歲還沒成家。愁得苦爺沒法，只好托人上偏遠(yuǎn)山區(qū)買了個媳婦，前后花了三四萬，幸虧人緣好，挨家挨戶湊足了錢，接著就查出了肝癌。
　　 苦爺沒文化，教育出來的孩子卻是善良正直。尤其是比我小幾歲的有糧叔，時刻沒忘了欠著全村人的錢。所以誰家有個下大力的活，一聽說了就趕緊去幫忙，一點都不惜力氣。因此四五年的時間里，誰家也沒好意思提還錢的事。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兒子長到六歲時，有糧叔突然患上了嚴(yán)重的腦瘤，這一下把好不容易積攢的家業(yè)折騰一空。正當(dāng)人們唏噓不已，議論紛紛，擔(dān)心有糧叔到死也還不了錢時。大隊部上空的喇叭在早晨突然響起，一個女人操著南方口音咋呼，全村的男女老少注意了，趕快拿著欠條去石有糧家里算賬，趕快去！
　　 于是，六年前的一幕再次出現(xiàn)了。蹊蹺的是，我又排了個尾號，看到最先出來的人，我問，給錢了嗎？
　　 嗨，學(xué)了他爹的招術(shù)，又給一個紅手印。那人苦笑著譏諷說。
　　 嘿，他爺們真會騙人，竟給老少爺們開空頭支票呢，一竿子支到三十年后了，學(xué)習(xí)愚公移山的精神呢。有人憤憤不平說。
　　 嗨，人家臨死前沒忘了這事就不錯了，口下留德吧，有糧叔是好人，誰家的大事小情都幫忙，不惜力。我說。
　　 我的話提醒了大家，都嘆口氣說，來摁這個手印，不為別的，只為讓石有糧死得瞑目吧。
　　 下午三點鐘時，我來到了有糧叔的床前，接受了欠條上的第二個手印，并且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至此，這張欠條才算填寫完整。
　　 常言道：壺中無酒難留客。有糧叔死后的第一年，有糧嬸帶著她的兒子突然失蹤了。村里人好一頓罵，提起欠錢的事來就恨得咬牙切齒。都說，這個買來的女人是禍水，克死了公公，又克死了丈夫，早晚有一天克死她兒子。狠毒的話罵了千萬遍，就差沒去挖苦爺和有糧叔的墳頭了。
　　 世上的事無奇不有，前幾天村里忽然調(diào)來一個扶貧書記，在大喇叭里咋呼，各位村民注意啦，請拿著石苦爺和石有糧的欠條到村委會大院集合。
　　 這個消息，隔上十分鐘就播放一回，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像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
　　 村民奔走相告，急急忙忙回家尋找那張小小的欠條。家家戶戶翻箱倒柜，雞犬升天。很快，村委大院里擠滿了人。
　　 臺階上站著文質(zhì)彬彬的扶貧書記，手里提著大皮包，微笑著問，石西村的老少爺們都到齊了嗎？
　　 老書記笑著點完人數(shù)，走上臺階說，齊了，超過三百人就齊了。
　　 扶貧書記清清嗓子說，那好吧，大家排好隊，不要慌，一個一個來，我代表石苦爺和石有糧，償還大家的欠款。
　　 領(lǐng)到欠款的人突然驚喜地高喊，嗨呀，比存銀行還合適呢，整整翻了三倍呢！
　　 嗨呀，早知有今天，我把所有的錢都借給苦爺??！
　　 我靠，忘了你們罵人家爺們啦？
　　 議論聲沸騰起來，像世界上的所有麻雀都來唧唧喳喳湊熱鬧。
　　 我交上欠條，領(lǐng)到欠款，捏著三百元鈔票疑惑地質(zhì)問，書記，這是用國家的扶貧款給苦爺還賬嗎？
　　 扶貧書記笑著說，哪能呢，這是我積攢下來的工資，放心拿著吧，這錢不臟。
　　 那你為啥給苦爺還賬？
　　 請大家仔細(xì)看看我，面熟不面熟？
　　 大家都上下左右仔細(xì)看他，又都搖頭。
　　 那好，有一個人大家該記得吧？扶貧書記向身后屋里一招手喊，媽媽，出來和大伙見見面吧。
　　 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女人走出來，熱淚盈眶地向大家鞠躬說，老少爺們，當(dāng)年不辭而別，實在對不起啊。
　　 人們驚訝萬分，這不是石有糧媳婦嘛！
　　 有糧嬸子擦干眼淚說，這回不走啦，我要跟著石有糧的兒子，來和家鄉(xiāng)父老一起奔小康！
　　 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沖向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