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邊飄來一片云(小說)
水壩橫著,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
深邃磅礴的峒關(guān)峽谷,筑了壩,失了氣勢。壩兩邊的高山梁子,被斫胸去腰,僅剩胳膊肘兒。就那么一環(huán)抱,卻將來勢洶洶的千里之水卸去了力道,成了謙謙君子,溫溫和和之湖。
天空如一把淡藍色的巨傘,撐得高高的,幾勾棉絮般的白云點綴其中。
湖畔并不都是山連山,有那么一截地勢緩,湖水順勢洄流,沖出一片彎月。雨水淡季,湖瘦了,彎月裸出一片淤泥。此刻,幾只河蚌正以每小時零點零零壹公里的速度,從泥灘上向湖水的方向進發(fā)。它們馱著的殼房,豎起,像憩息在草頭合翅的巨蝶。它們身后留著一道纖細而又堅強的痕跡。
泥灘外,有座孤立的小山,山上兀石和桔樹林立。翻過小山,有幾畝平坦的菜地,盡頭,有幾幢平房,掩映在一叢香樟園中。幾只成年雞,在樹底腐葉堆中覓食。昂著胸,偏著頭,腳爪往后幾扒拉,扒開干燥的表層,露出新鮮潮濕的腐葉下層。停爪,低頭,果然,有米粒般白嫩小蟲暴露無遺,啄之。平房后,大山立著,屏風似的。有小村莊,散落于深山之中,融于樹林之中。
那座孤立的小山邊緣,此刻正發(fā)生著事。六個小毛孩,潛伏在草叢中,伺機而動。有只白鷺劃過他們上空,刺進湖里,立馬就沖出水面,彎啄已叼著條白條魚,往另一邊樹林去了。
個子高出其他人一頭的國鵬,是這些小孩兒里年紀最長的。他昂頭,鴕鳥似的察看了四周,瞄準前方十幾米遠的一棵拮樹,揮一揮手,下命令:走!五個小毛孩立即行動起來。他們不是走,而是緊貼地,稍昂頭,蛆蟲般往前蠕動。小虎伏著,沒動身體。小虎剛念一年級,是六人里年紀最小的。
我不去偷!小虎說,盡管他想嘗到橘子。
偷你媽,又不是哪個家的,這個是林場的。國鵬對偷這個字反感,這個字意思是羞恥,他懂。
別個不同意,那就是偷。
別個,別個是哪個?我問你。林場就是集體,集體就是大家,生產(chǎn)隊有隊長,那,林場就有場長,場長是哪個?鬼認得,不認得,那找哪個同意去?摘幾個吃吃有啥關(guān)系,林場里橘子多死。
小虎無話了。他覺得國鵬說得有道理,又沒有道理。就不吭聲了,低頭,不敢看國鵬的眼睛,他知道現(xiàn)在在國鵬眼睛里的他,就是叛徒,是小偷。他怕國鵬激他逼他。
國鵬娘會做千層糕,會做發(fā)糕。兩家近,小虎家在前,國鵬家在右邊靠后。小虎嗅覺靈敏,寫作業(yè)時突然就不安分起來,有種特殊的味道偷偷摸摸闖進屋來,恬不知恥地爬上桌子,站在本子上,踩著他寫的字,跳起妖艷的舞蹈。字被踩爛了,影響他的心情。他一遍一遍抽搐鼻子,確定真有誘惑存在。他丟掉鉛筆。跟著味道出門,就到了國鵬家廚房。那鍋蓋正被他娘掀起來,蒸汽轟然爆發(fā),模糊了四雙眼,也迷離了小虎的眼睛。國鵬,他倆姐,他娘,半圈兒圍著鍋灶,被白騰騰蒸汽,籠罩在云里霧里,人影綽綽。他娘對著蒸汽,左右掃蕩,吹出一口勻稱的長氣,如仙人般飄逸,那團著的霧便紛紛回避,讓出一孔清楚來,鍋里便露出一大張黃燦燦的圓了。沒完,這還早著呢,好事多磨。只見國鵬他娘,起大湯勺,木盆里攪一攪,撈一勺,均勻灑覆在鍋里那金黃的圓餅子上,蓋上鍋蓋,繼續(xù)蒸,蒸上三分鐘,再揭鍋蓋,再鋪一層米粉糊,如此反復(fù)十三次,成了,拿住竹蔑蒸軟藤雙耳,提起,反撲于大水缸上的刀砧板上,扯掉紗布,拿刀開之,切成一塊塊菱形。吃時,一片片撕起,沾一沾醬油,滿口子稻花香。
他回家,盯著作業(yè)本,那上面卻是一塊菱形淡綠色千層糕。奇怪,白白的米粉,一蒸,咋就變了色呢,那,真香。山上到處是柴火,他家也不缺柴燒,為啥偏要要稻草燒,那多麻煩,要不斷往鍋灶里添稻草。正想著,國鵬來了。來了就來了,還故意拿著一塊糕當著他的面,吃得咂巴咂巴響。你吃糕怎么那么快,我才吃一塊你就吃了兩塊了,那囫圇吞是不是都沒吃出味道來。
小虎曉得娘此刻盯著他的眼,像把錐子。小虎把頭低狠了,磕到桌面上。
娘還跟國鵬打招呼,問些他娘他爹的事,當作沒聽見小虎吃過千層糕這件事。
國鵬走了。
小虎乖乖進了里屋。
娘軒上門,取竹絲丫,一頓劈頭蓋臉。小虎身體上就憑空多出些細細的白白的絲條痕,隨后細絲變粗了些,再變成鮮艷的痕跡,有些,還淌了紅。這時他似乎有點明白,那白面粉糊,為啥蒸了就變了色。
侯吃,丟死個人。娘說。
前進了,大伙兒就如行進中的蜥蜴。只是左右搖擺的蜥蜴尾巴,換成左右臀。
小虎發(fā)現(xiàn),女孩兒擺晃著的臀,就是比男孩兒的要好看。女孩兒的臀在搖擺過程中,富有明顯的彈性,動感,招搖。
小虎沒有前進。他伏著,隨著前面人兒搖晃的節(jié)奏,下意識同樣著動作。不久,出了一身臭汗。
幾十只蜻蜓,在他們上空,超低盤旋,速度極快,像劃過隨即消失的劃線。有只虎頭豹尾的蜻蜓,飛累了,發(fā)現(xiàn)底下存座長滿黑色柔軟草類的小山頭,它就毫不猶豫地停足于此,小憩一番。菊花掛尾了。事實上菊花是向前蠕動的,她稍昂的頭,盯著前方那顆桔樹,不敢稍有眨眼,生怕失去目標。她身體動,肩膀以上不動,怕動了被不遠處林場的大人們發(fā)現(xiàn)移動的物體而有警覺。那只蜻蜓,就如人于地球,心察覺不到球在旋轉(zhuǎn)。除了小虎,就是菊花最小了。
從出發(fā),到擼桔子入口袋,到回到出發(fā)點的一一塊大青石背后。策劃好事件,然后出發(fā)到回,前后用時五分鐘。
過程中,小虎覺得時間過得悠長。他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劇烈,急促,空曠。占據(jù)他所有的聽力,以致于掩蓋住了心跳澎湃而產(chǎn)生的氣流聲息。那氣流,能吹得鼻眼底下的雜草東倒西歪。
他們是跑著回隱藏地的。
等菊花到桔樹底下跳將起來時,留給她的只有被遺漏的零星的桔子,且個子都特別小,桔皮特別青??慈ヂ月皂樠鄣慕圩?,都被先到的幾個,連葉連果,擼進了口袋,還能騰出時間掰開其中的幾只,撕皮留餡,囫圇個塞進嘴巴。半熟的果肉立時散發(fā)出酸澀,狐激兩腮,嘴角酸水便漫了出來。
能如此從容,得益于菊花的殿后生產(chǎn)時間寬裕的假像。菊花想攀上一截樹。她跳起夠不著的上方,有幾只沉甸甸的桔子,誘惑著她的不甘。關(guān)鍵時刻,團隊已得到撤退的命令。命令仍由最年長的十三歲的國鵬發(fā)出的。得令后一伙人轉(zhuǎn)身潰逃,早已忘了該扒著倒退回去的事先安排。雜草被凌亂的腳步侵擾,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振耳發(fā)饋,菊花就慌神了,放棄摘果,隨眾人退回。
小虎覺得自己被忽略了。大家嘗著鮮,大塊吃桔子,談?wù)撝l誰家有李子。
聾子家有紅心李哎!
是誒是誒!
紅心李好吃,大個,一咬,嘎嘣響。
外頭青里頭紅,那紅,血樣的呢菲紅菲紅。
幾個人就想著那吃紅心李子的經(jīng)歷,那過程,甜甜酸酸的味道就在口腔里繞,口舌生津,便流出涎水來,便覺得正吃著的桔子少了味道,無趣了。
別講了,聾子家李子又吃不著,侯得緊著吶!
是噢是噢。
黃李子也好吃格,也是聾班家格。
曉得曉得,哇,那個生啊,樹丫枝都壓到地上了勒,一擼就一大尿素袋誒!
是格是格。
……
大家談著,桔皮丟了一地。
小虎想哭,鼻子酸如桔水。
小虎覺得,應(yīng)該有人發(fā)現(xiàn)他是沒有桔子吃的,然后關(guān)注他,然后分一些好桔子給他吃吃。但……
菊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桔子不單單小,連桔皮上的皮孔孔都特別細特別密,就是說,菊花的桔子還沒發(fā)育全。人家那桔皮呢,坑坑洼洼,雞皮似的,熟透了呢。她看見小虎了,在人圈之外孤零零坐著,喪氣地垂著頭。她起身拍拍屁股,把剩下的兩只給了小虎。
我不要。小虎說,眼珠子咕嚕嚕跟著兩顆骨碌碌滾到腿邊的橘子。我不喜歡吃。他這一說話,其他人才注意到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小虎,頓時冷了場。都覺無趣了。走了走了。國鵬仰頭看天。幾勾云還在老位子,日頭倒是蠕了位,偏西去了。
還早哎,去揀貝殼玩。國鵬牽頭就往湖邊去。
菊花不看小虎。菊花只看國鵬。等國鵬他們走遠了,她才說,我們也去吧。地上兩顆已不見了。都丟了鞋,踩爛泥里去了。黑泥從腳指縫間冒出來,癢癢的,滑膩膩的,怪舒服。撿大的蚌,淤泥更深,滿沒了腳背,每提一腳,腳底就咕滋響一次,蛙鳴似的。小虎不去撿,菊花提著鞋,看看前面的人撿得歡,夸張叫唄得歡,回頭就撞上小虎企望的眼神,她為難的表情。
這不是貝殼,這是蚌。小虎說。
那國鵬說是貝殼,他四年級了哎。
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年級留一級,四年級又留一級。
嗯,知道,老師說過他像只煨不熟的蕃芋。
就是哇,我娘說過,海里才有貝殼。
哦,菊花信小虎他娘,老師說的話肯定沒錯的。但沒錯和好玩兩碼事,她還是心動。
蚌不好玩,又吹不響,螺才好玩,嗽叭一樣響。小虎想菊花陪他。
螺是什么?
螺,好像就是貝殼唄!其實他也整不清。他沒見過海。娘見過,娘和其他老師一起去海邊玩過,帶回家一空殼螺,很像大田螺,一吹,嗚嗚嗚響。為啥田螺不長那么大呢,會大多好,田里溝里溪里多了去了呢。
菊花和小虎并排坐在土坡坎上。屁股底下一層貼地草,厚實實的,把泥土和屁股隔離開來。菊花沒有穿上鞋,捏著兩根鞋邦帶。鞋邦帶掛著鞋子,一晃一晃的,不安心的樣子。圓頭布鞋是奶奶做的,鞋面藍色,鞋尖繡了朵小紅花。奶奶說,這是給菊花做最后一雙鞋了,以后不能做了,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了。奶奶說,做鞋的速度跟不上菊花腳丫子長大的速度嘍。這個話,菊花信,穿上奶奶做的新鞋,沒多少日子,腳尖就生疼,再沒多少日子,腳芽子就似出土的筍,冒了出來。
有風來了。小虎說。他聞到魚腥味,一搭一搭撲鼻而來。
什么?
有風。
哦。菊花覺得小虎好奇怪。每天都有風啊,這有什么好說的。
國鵬站泥漿里,用蚌打水漂。用大個的,甩出去,在水面一蹦達二蹦達,蚌口像刀口,劈開水,就斜里劈進了水里。他試了兩個大蚌,都這樣,丟了,換小顆的,甩出去,在水面,青蛙似地跳,連續(xù)十幾跳,最后跳得密,兜了半個弧形,才沉了。嘎嘎嘎,他仰天大笑幾聲,連呼好玩好玩。于是,水面一道道水漂,交叉,打轉(zhuǎn)。
小虎和菊花,暫時都找不到什么話題,就那么暗著。
把她留在這坎坡上陪我沒去揀貝殼玩,她一定不開心了吧!
那,我又有啥法子呢,一個呆在一邊不合群,總是難受的,尷尬的。
是呢,小虎怎么就那么膽小呢,他還不承認,總是找些希奇八怪的道理。
岸上的樹林很盛,也很綠,湖很藍,綠和藍之間裸露部分,無樹無草,顏色金黃,甚至寬度都差不多,像一條繞著湖走的黃色飄帶。
天邊飄來一片云,灰暗,把原先的兩勾白云擠走了,那兩勾白云離開不久,就散了,像只白瓷碗摔落于地,細碎了。于是,湖光山色出現(xiàn)兩種不同。原本都是精亮亮的,那灰鉛云遮了部分日頭,投下暗影,把個湖景岸景一分為二。分界線不是一刀切,而是蛇形弓弓曲曲,一部分還是精亮亮的,另一部分就暗淡了,綠成深綠,藍成深藍,金黃亮色成暗黃,生了銹似的。
一群綠身顏尾的蜻蜓壓著水面飛,不時騷擾,輕點一下水面,噗一聲響,水面便出現(xiàn)一個小圓,圓圈層層擴散,就那么幾秒鐘,圓圈就消失了,湖面如初,沒發(fā)生過事兒一般。
你是不是不喜歡國鵬?菊花從其他人那兒聽說,小虎和國鵬搶水,打了一架,小虎虧了。
就菊花這么一說,小虎鼻孔下,上嘴唇,就感覺熱乎乎粘乎乎,有巖漿似的流動液。下意識用手去摸,拿眼前一瞅,手掌上黑揪揪的,根本就沒有鮮艷的紅色。
那次和國鵬起沖突,身子頂身子,小虎使了牛勁,國鵬沒使勁,立個站樁,小虎無法憾動他。他騰出一只手,搭上小虎的肩膀,往外一推,才用了三分力,小虎就彈了出去,踉蹌,腳下石頭一絆,便一撲,撲進了一旁的水溝,鼻子吻著溝底的石塊了,鼻子一熱,血就如小瀑,淌了下來,前襟滴透了,大片殷紅,嚇著了自己。
他無心戀戰(zhàn),急慌慌跑回家。兩三分鐘就到家了。接水處到家,就一段上坡路,路呈弓形,駝背似的。
小事他都躲著掖著,不讓娘知道。這回事大了,流了一灘血,嚇著人了,血還汩汩流,他怕把身體里的血流干了。血一路滴到家。娘正在廚房煮一大鍋蕃禺滕,喂豬的。見小虎那樣跌進廚房門來,便呵一聲:別動,站直,仰頭。小虎便把頭往后仰,仰到只能看見屋頂木梁子,黑瓦片。娘取來一盤冷水,把手浸濕,用巴掌在小虎腦門上拍,拍十幾下,停了,用塊濕毛巾疊成方塊敷于腦門。
用手按著,頭就這么仰,自己在毛巾上拍。娘說。
小虎不敢怠慢,一下一下拍。
這回娘沒有用家規(guī),沒有動用掛在泥墻上的那根竹絲丫子。那根竹丫子是小虎專用的,時時提醒著小虎為人做事要方正,不然就竹丫子侍侯。
后來小虎想了,娘沒有動用竹絲丫子,可能是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小虎是按娘的意思做的,小虎沒有錯,要錯那就是娘的錯。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叫《鄉(xiāng)村,我的疼痛與愛》,后改名為《野多妹》。這個下午的茶,些許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