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三爺(散文)
正午的太陽,直射著明晃晃的光,像一把尖銳的刀,企圖摧毀些什么。年近八十的三爺,在這陽光兇狠的威力下,蜷曲著身子,雙腿已無力再作掙扎,喉嚨再也發(fā)不出一絲叫喊,拐杖被扔在一邊。弱小的他像一只被烤熟的蝦,緊緊地貼在他一生為之匍匐的大地上,沉沉睡去……
悲痛、悲切、悲涼,三爺走時,身邊竟無一個親人!生前無子無女,走時孤身一人,這樣的離別,讓作為后人的我們無言以哽咽!
如果,三爺那天不出門;如果,太陽不是那么毒辣;如果,有人從此處路過;如果……
是怨那株絆倒三爺的草木,是怨那天毒辣的太陽,還是該怨些什么?胸中,唯有難舍的疼痛化為洶涌的淚水在臉上流淌。我甚至不敢去看門前的那條渠溝里,三爺被絆倒后雙腳在地上用力蹬過的痕跡,那一道道想要努力爬起卻又無所憑依的印痕,像一把無形的鋸,把我的心拉扯得生疼。我亦不敢想象三爺當時的心情,他一定還想看見自己的親人,他一定還有許多話要說,他一定還在期盼著什么。而我們,卻都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任由他一個人在最后的時光里苦苦煎熬。
愧疚的是我們,無語話凄涼的,也是我們。
那條渠溝,從此成了傷心之地。
三爺年輕時,也成過家,聽大人們說三奶是個手巧的女子,家里收拾得干凈整齊,就是一件打了補丁的衣服穿在身上也平整妥貼。三奶愛聽戲,有次村里來了唱戲的,三奶聽完戲回家后,就開始發(fā)面做饃饃,待饃饃一起鍋,竟全是戲中的人兒,正活靈活現地上演著一出好戲。三爺見不得這些,揮手把小人兒都摔在地上,還指責三奶把好好的白面都糟踏了。一番爭吵,三奶賭氣回了娘家,兩個人各自在心里斗著氣,互不聽勸,一個不愿接,一個不肯回。時間久了,就聽說三奶改嫁了,自此成了陌路。人生這場戲,三爺把自己唱成了孤單的角。
三爺不僅倔,還認死理。三爺會做擂缽,(把一塊石頭用工具打造成一個碗狀的圓窩,還有一個上細下粗的擂棍,主要用來搗碎蒜、姜、辣椒等,夏天吃涼面用得最多。)農閑時,父親便讓他給我們做一個,三爺答應下來,說半天就能做好。母親在家忙著做飯,讓我去喊三爺來家吃飯。我去時,三爺正對著幾塊石頭發(fā)脾氣,一張臉因為憤怒而脹得通紅,嘴唇上的小胡子一抖一抖地數落著:“你說你這是個啥石頭,多鑿一下你就破了,多鑿一下就不行?……”我叫了聲三爺,說喊他去吃飯,他轉過頭,仍是不高興地說:“擂缽沒做好,還吃個啥飯,你回去吧?!蔽一亓思?,父親又去一趟,他還是沒來,說擂缽本來就快做好了,自己想把它修理得圓滑些,誰知一鑿子下去石頭就破了。三爺覺得自己沒有功勞,說啥也不肯享受這份恩惠。三爺的這份認真執(zhí)著,直到后來又重新做了一個擂缽,才算釋懷。
當時三爺和爺爺,還有爹爹們都住在一個大院子里,后來幾個爹爹成家,都蓋了新房搬出去了,爺爺顧念兄弟情份,讓三爺和三爹三媽住在一起,生活上也好有個照應。
三爺和爺爺一樣,都是躬著身子在黃土地上埋頭苦干的人,他們那輩人,從不知道什么叫享受。去地里鋤草,越是日到正午越不肯回去,說這才正是鋤草的好時候。早晚涼快,可鋤過的草如善于隱藏的間諜,看似在慢慢枯萎,實則趁著夜晚露水的滋潤,悄悄地把根扎進土中,等你識破時它早已生根發(fā)芽了。而中午鋤過的草,就像離開了水的魚,在滾燙的地面無法呼吸,很快就連根帶葉地蔫巴了。每個夏天,三爺總是戴著發(fā)黃的草帽,光著被陽光親吻的脊背,脖子上搭一條舊毛巾,在灸熱的陽光下,用汗水喂養(yǎng)著一茬又一茬莊稼。
別看三爺是個男人,細致起來那是許多女人也比不了的。家里有一間專門放農具的屋子,牛繩、牛套繩都挽得整整齊齊地掛在墻上,鋤頭、鐵锨、镢頭都依次站在墻角,打麥場上用的桑叉、木锨等站在另一角,犁呀耙的都收拾得不沾泥土,有序地立在墻邊暫作休息,等需要時沖鋒陷陣,毫不含糊。
每塊地都被三爺整理得有模有樣,那一壟壟、一行行的莊稼,怎么看都是橫平豎直,顯得格外地伸展。門前的菜園里更是見不到一絲雜草,就連土里的小石子都被三爺挑出來在路邊堆了一小堆。抽出早晚的空閑給菜園澆水、施肥,那些爭搶著開花結果的蔬菜自然是風光無限羨煞路人了。
冬天也不曾睡個懶覺,早上起來給牛添些干草,把牛圈里的糞便鏟到大門外的糞坑里,到春天就是備田地的好肥料。吃過早飯,拿把斧頭,將院子里的干柴都劈成長短差不多的段,一段段的堆在靠墻的小棚里,燒起來方便,下雪了還能烤個火,可暖和了。下午用筐裝些干燥的莊稼碎屑,鋪在牛圈里,讓它們也睡得舒舒服服。勞累了一個春秋,得好好養(yǎng)養(yǎng)膘呢,可不能虧了它們。
一輩子都忙碌得像頭拉磨的牛,就是老了,依舊是閑不住的,閑下來,就會覺得自己是無用的人。拄著拐杖,踱到門前的梨樹下,仰頭看看,該給它整枝了,不然結的梨又小又少。還當自己年輕小伙似的,竟自扛著梯子,一步步挪到樹下,爬上去砍那些多余的枝條。一不小心,卻摔到樹下,被三媽扶回房時,嘆著氣說:“唉,老了,不中用了,只能吃閑飯了……”
三媽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賢惠,從未對三爺另眼相待。三爺若有點小毛病,她還要做點可口的飯菜,寒了涼了,給三爺添加衣服,用新棉花打被套做棉被,讓三爺的身心都暖暖得舒服。有段時間三爺不能下床,都是她端吃端喝的伺候。如此孝順的三媽,又怎會嫌棄三爺的不中用?只因那天三媽在給石礦上的工人做飯,等回家找到三爺時,她哭成了淚人兒,悲痛地說自己沒有盡到責任。這個無法預料的結果,讓三媽心里留下些許遺憾。
我們趕回去時,已是暮色沉沉。才進村口,就聽見樂隊的悲戚之聲在村莊回響,在這樣黯然的夜,心倏地沉落。到三爹家的路,越是接近,心就越痛,像芥末的味道在心里翻騰。淚,就涌在眼眶,進門一開口,悄然滑落。三爹迎上來,見面的問候,都是低沉的聲音。
堂屋正中,放著三爺的棺材,漆黑沉重,如一塊巨石,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桌上的燭火昏黃,它們慢慢地融化成熱淚,在這個夜晚,也將一點一點地燃盡自己的生命。我跪在門外的火盆前,泣不成聲,放進去的紙,被升起的火苗吞噬于無形之中,瞬間灰飛煙滅。
一整夜,親人們都在以點歌的方式和三爺告別,一曲曲,唱得凄楚,聽得淚目。不覺中,天已微亮,大家又忙碌地收拾東西,要送別三爺。
鎖吶聲聲,悲凄哀婉,白布觸目,長歌當哭。從三爹家出發(fā),送行的隊伍拉得很長,一步步,緩緩走向村后的大山。山腰處的一塊大石頭下,是三爺的長眠之地,那是三爺生前親自選好的。這一程,從生到別離,竟是如此短暫,短得只能用腳步來丈量,短得只能用時間來懷念,短得一眼就望見了去路。
一張張黃紙在慘淡的火苗中化為灰燼,又如一只只黑蝶般飛舞、飄落;手中的花圈沉重如鉛,即便再多的色彩也無法鮮活一個可親的生命;那口漆黑的棺木,將三爺的身體永遠地封存在一方黑暗之中。一抔黃土,能阻隔相見,卻無法阻隔心中的想念。三爺,好好安息吧,您會一直活在我們心中!
喊一聲:“三爺,您一路走好!”我們祈禱,我們相信,蒼天有情,一定會帶你純潔的靈魂去一個叫天堂的地方。
感謝社長精評,祝早日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