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勍一早上起來，滿臉倦意，急忙忙趕去附近的集市找紙錢線香蠟燭，武漢人信迷信的不多，所以這種東西難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樣式與衡州城大不一樣，衡州城的紙線方形上面密密麻麻是專用印鈔機壓制而成，有點像古代錢莊的承兌匯票，五斤一捆，十斤一疊……
　　 武漢的紙錢是白紙，呈橢圓形中間一個銅錢形孔，乍一看似白花，賣家說冥界銀行與人間的銀行一樣，楚天冥幣與湖湘冥幣同樣流通，老勍覺得是哄鬼的話，轉念一想反正是活人哄死人，管它楚天冥幣湖湘冥幣便買了一大袋子。
　　 老勍講昨天晚上沒有睡好，總聽到有嬰兒在床頭窗戶邊哭哭啼啼，醒來一身冷汗……我還以為他昨天晚上出去洗腳回來得晚碰到邪了。
　　 建筑行業(yè)工地宿舍都是以方便安置為主，之前也許是墳頭，也可能是墓地，推土機鏟車鏟平，租的是集裝箱式板房放落就成了房。老勍講有嬰兒哭一宿，同住宿舍我怎么沒有聽到？
　　 看到他講得那么認真，和買回的紙錢，我心里有點虛了，他的床頭靠前窗戶朝馬路當陽，我的床頭朝后窗正靠山坡，有樹遮陰，涼快，窗戶外雜樹間有破木板，有挖得七零八落的坑坑洼洼，泥土夾雜散落的石灰……
　　 想想我也出了一身汗，我們剛進場時，有人放鞭炮燒紙錢打銅鑼，遷墳，四個人抬，棺材還挺新只是一端板沒了，里面黑洞洞看不清……有的墳主嫌麻煩，開挖撿了幾根骨頭裝壇子了事，棺材板散落樹林子……難道真的有鬼？
　　 昨晚七夕節(jié)，一年一度牛郎織女鵲橋會。工友們出去洗腳按摩桑拿尋織女去了，我耍手機，忙著發(fā)《七夕》，等我的織女給我回信，因為三十年工齡連個證都沒有，去年報名參加了考試，竟有一門關鍵的功課差2分，明年得補考，忙著復習功課，偶爾還要寫幾句亂話（寫文章，西鄉(xiāng)人稱發(fā)亂話）不能把唯一的愛好丟了……等到月上中天，織女回了一個視屏是伯父在住院，我追問“怎么回事？”她回了一句，“昨天住進來的，無大礙，忙，后聊……”
　　 在《父親節(jié)隨想》中我曾介紹了我的伯父，今年八十八歲了，六年前因心臟老化病被醫(yī)院拒收，后來好了堅持一個人要住鄉(xiāng)下至今。年年“供老客”都是他在操辦，今天他住院了，今年“供老客”可能要改革，許多人在廣東云南四川上?！肮├峡汀背跏涌蜁r燒飛機火車手機發(fā)個定位接他們去……迷糊糊我似乎睡著了……在工地前面路邊等車，過去一輛又一輛，里面全是滿滿的，不停，等到過來一輛雙層巴士，車門只開一半下來一老一少，五十來歲的婦女抱小孫子，孫子叼著奶嘴，我想擠上去，門咔嚓一聲關了，并且猛加油門，門卡著我的衣袖，車帶著我走了好幾步，拽著我差點摔倒……叼著奶嘴的孫子看到蝴蝶飛撲伸出稚嫩的手想捉，蝴蝶竟然聽話，緩緩地順著他小手飄過來，做奶奶的喉嚨里咕嚕咕嚕似乎喝多了水……我突然醒來，額頭全是汗。聽老人講七月是鬼月，七月七日晚開鬼門關，新鬼老鬼都往陽間趕。
　　 在衡州，相傳七月七日晚地獄大門開放，所有的無主孤魂全從陰間出來，到陽間接受人民的供養(yǎng)，即“老客”回家過鬼節(jié)。七月十五鬼節(jié)（中元節(jié)）是中國三大冥節(jié)中最重要的一個鬼節(jié)，有些地方是七月十四。所以老人們講七月的晚上千萬不要出門，鬼多。
　　 鬼節(jié)的由來源于目蓮救母的故事：“有目蓮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墮落餓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為烈焰，饑苦太甚。目蓮無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為說盂蘭盆經，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蘭盆以救其母?！蹦可徑洑v千辛萬苦后到陰間地府，見到他死去的母親劉氏，發(fā)現她受一群餓鬼折磨，想用缽盆裝菜飯喂她，菜飯卻被餓鬼奪走。目蓮只好向佛祖求救，佛祖被目蓮的孝心感動，授予其盂蘭盆經，目蓮在農歷七月十五用盂蘭盆盛珍果素齋供奉母親劉氏，久餓的母親終于得到了食物。為了紀念目蓮的孝心，佛教徒每年都有盛大的“盂蘭盆會”，即我們現在所說的“鬼節(jié)”。
　　 衡州人多在七月初十晚上開始接“老客”，每日三餐，十三付碗筷茶具擺上，左，右三方，意為祖宗十三代，九個或十三個大菜，十分豐盛，餐餐不吃剩的，不管天南海北都要趕回去“供老客”，特別是父母某一個逝去的人家，必須得供，否則逝去的人回來沒地方吃飯。
　　 我小時曾經試試到底有沒有“老客”（祖宗）在吃飯，偷偷搬開一條凳子，遭到伯父的怒罵，說：“‘老客’都是大年齡的老人家萬一摔倒了會遷怒于你，到時候會肚子痛，沒有老客吃飯，老客只喝湯……”我看是真的，那碗湯水全沒了光剩荷折，就一直摸著肚子，真的怕哪個“老客”提弄我，直到七月十五晚送“老客”們走，我都沒有肚子痛過，我想可能是我乖，懂得有錯就改，老祖宗們都舍不得遷怒我吧，于是我竟對那一堆歡送的紙錢火堆作了好多個楫，還畫了幾輛四個輪子的車燒給他們，他們老了行走不便，坐車。
　　 再睡怎么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聽到隔壁開門聲，工友們三三兩兩回來了，從他們談話的調侃語氣中，估計哪家妹子又發(fā)了一筆小財……辛苦了一天又去瘋狂了半夜，一會就傳來雷鳴般鼾聲……
　　
　　 二
　　 我睡得迷迷糊糊時，老勍回來開門插鑰匙聲，一邊在打電話，從他的一言一合中猜到對方應該是她堂客，他堂客愛半夜來電話，近幾年有微信視頻電話更方便查崗了，也難怪老勍人雖五十好幾，卻因為長得帥氣斯文又大方，洗腳的妹子都喜歡，一口一個勍（情）哥哥，久了難免呤一首千年前的情詩開個玩笑，過下干癮……
　　 他堂客講，“閨女又懷上了，明天去醫(yī)院作個檢查，因為工作在油漆車間，怕有影響……”
　　 “影響什么，好不容易懷上就生下來唄，她不養(yǎng)我們養(yǎng)，三十好幾了還不要孩子，馬上就七月半鬼節(jié)了，想當年我們……”
　　 說到想當年，老勍不說了，這個傷疤不能揭。
　　 當年躲計劃生育，夫妻倆在郴州莽山燒木炭，也是快到七月半了，老勍吩咐堂客帶好孩子看好工棚，自己回去“供老客”，堂客講“明天是七月七，牛郎織女相會，你這個時候趕回老家，莫不是去約你當年的七仙姑吧？莽山深山老林有老虎，七月半鬼都出來了，你不怕堂客被鬼尋去？”“發(fā)什么亂話，不講好話？大家都結婚幾年了哪還記得當年那些臭事？”
　　 一句話說錯，堂客把孩子扔到竹架床上來扯老勍的行李，老勍一摔，女的哪有男人力氣大一下子被摔開了，女人一屁股坐在竹床上，“哇哇哇……”孩子七竅流血，才兩個月大怎么受得了她百把斤重量……
　　 老勍一生一世記得孩子哇哇哇的哭聲，后來七躲八躲堂客怎么也懷不上，生個兒子成了終生憾事。
　　 “你就讓她生下來唄，好不容易懷上?！崩蟿蛯λ每椭v。
　　 “你嘛咯晚還沒睡，是不是七夕相會去了？”他堂客問，可能開的免提，聲音挺大。
　　 “發(fā)亂話，我出去理個發(fā)，三個月了亂蓬蓬長得跟松毛子一樣了。你問一下佘田橋不？”老勍的慣用伎倆，有事沒事讓我解釋。于是我揉揉眼給他堂客打了個招呼。
　　 他堂客曉得我老實，不抽煙不打牌不喝酒不洗腳，業(yè)余愛好只是看書偶爾寫幾句亂話，和我在一起放心，于是把話扯到七月半鬼節(jié)了。
　　 “老佘，你們年輕人要注意喲，七月是鬼月，莫亂走，嫂子告訴你們一些老輩人傳下來的禁忌，我發(fā)到你手機上……”
　　 “莫聽她發(fā)亂話……"老勍一下掛了電話。
　　 我手機“滴滴滴"連續(xù)響了，以為是堂客忙完了回我信息打開一看是老勍他堂客發(fā)給我的：
　　 七月半禁忌
　　 1、床頭掛風鈴風鈴容易招來鬼魂，而睡覺的時候是最容易被”入侵〃的時刻。
　　 2、夜游八字輕的人千萬不要夜游，否則只會自找麻煩。
　　 3、靠墻鬼平時喜歡依附在冰涼的墻上休息，此舉很容易引起鬼上身。
　　 4、撿路邊的錢這些錢是用來買通牛頭馬面的，如果侵犯了他們東西，就很容易被他們教訓。
　　 5、輕易的回頭當走在荒郊野外或人煙稀少的地方時，覺得好像有人叫你，不要輕易回頭，那可能是……
　　 ……
　　 總共二十幾條，而且比較有根據，因為小時候大人們都這么講。
　　
　　 三
　　 我不信，關了手機接著睡，老勍的心情比較好，不管我的感受，半夜里竟然哼起來了小調：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
　　 在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
　　 你一步一叩首啊
　　 沒有別的乞求
　　 只盼拉著哥哥的手哇
　　 跟你并肩走
　　 噢——噢——噢——
　　 ……
　　 我倆的情，我倆的愛
　　 在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
　　 你一步一叩首啊
　　 淚水在我心里流
　　 只盼日頭落西山頭
　　 讓你親個夠
　　 噢——噢——噢——
　　 ……”
　　 “老勍，你親個拐，困眼閉（睡覺的意思）?！蔽矣悬c生氣。
　　 “老佘，你好歹也算半個文化人，講話要文明，不能打土語更不能罵人噻……”
　　 “我的緘言本來就是鄉(xiāng)下人打土語噻，喂，我問你一事，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把夢到的講給他聽。
　　 老勍講，聽人說遷墳的當中有一墳主才埋不久，僅幾年，是奶奶與小孫子兩個合葬墓，生前媳婦那天回娘家，托奶奶照看孩子，奶奶有點愛賭，帶孫子手不空，賭不了便在人家牌桌邊看，買碼，買了幾次都贏，比平時自己打牌還過癮，好高興，忘了孫子才學會走路，蹣跚著滿地玩，鄉(xiāng)下的禾堂坪挺寬，提蝴蝶，一步一步，傍邊是武漢十里青菱湖，湖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卻有蜻蜓立上頭，小家伙撲通一聲……做奶奶的正在辦指頭算錢，買的是莊家，“莊家萬一色全求人海底自摸龍七翻八十倍，打五塊，五乘以八十乘以三，一千二百元，給錢給錢……”
　　 “蔡老娘，蔡老娘，你家孫子冒看到了，趕快去尋……”
　　 “莫吵莫吵莫吵，五乘以八十乘以三，一千二百元，給錢給錢……”
　　 孫子撈上來已經沒有了氣，蔡老娘曉得過不了媳婦那一關，媳婦懷下上孩子，送子醫(yī)院住了三年，人工借卵受精胎胚移植術，花錢事少，因為生崽超假單位都沒了，蔡老娘一蹦也跳進青菱湖……那天遷出的墳就是她們的。
　　 “老佘，這個飛天的房價，使得城市發(fā)展超快，比規(guī)劃還快，前幾年別的地方遷墳到此，現在又拆遷算不算錯誤？政府規(guī)劃比不上咯幫房地產商，壘起一座座城，把鄉(xiāng)下人往城里趕，掏空你的錢包，還捆綁一輩子做房奴……連鬼都被折騰得受不了。你信不信鬼？信的話明天去買幾兩紙錢燒給她?！崩蟿椭v得有板有眼，講得象是看鬼片，恐怖。
　　 我不相信有鬼，作夢而已，接著睡覺。
　　
　　 四
　　 睡不著，老勍也在床上翻滾，據說老勍那年在莽山事后差點夫妻離婚，因為是堂客的屁股壓死孩子，堂客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勍家，苦苦哀求，老勍心里也難受，東躲西躲，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當時若不是趕回去“供老客”，讓堂客誤會了，用力過猛，也不至于，所以心里也就原諒了她。
　　 洪羅廟橋頭看八字的胡瞎子早就說過要改名，于是改勍為情，勍是力猛，對女人要溫柔用情，女人是要哄，而不是打的。
　　 “老勍，你翻來覆去，是不是又找到初戀情人了？”我忍不住問。
　　 “你懂個屁，我閨女懷孕了，我要做爺爺了?！彪y怪老勍高興，因為他閨女是招郎上門的，三十幾歲還沒生孩子當然愁死人，現在有了怎么能不高興？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睡覺睡覺，我明天還得去買紙錢來燒，不然那奶奶帶孫子還會來找你……”老勍取笑我。
　　 迷糊中，又在工地前馬路邊等車，馬路上，汽車滾滾，就是不停，我心里明白，這些都是“老客”往家里跑，回去過鬼節(jié)，好似春節(jié)時天南海北的打工仔……這時候，來了一撥人，白衣白褲頭系白布條，典型的衡州出殯隊伍，我躲一邊去，躲不開，他們追著攆我……
　　 醒來我開機查周公解夢，度娘說：
　　 夢見棺材追著我跑：首先說明可能你最近生活工作學習壓力很大（包括情感），幾乎到了你的極限，希望你仔細查找原因，及時調整。當然近期有人讓你心煩、生氣、不愉快，所以夢中出現這種事情，甚至在夢里感到很著急無奈，謹防小人，出行注意交通安全。
　　 夢見棺材追著我跑的案例解析：
　　 夢境：夢見被棺材追著我跑，我躲不過，就被砸暈了。
　　 解夢：你會做這個惡夢，只不是你可能想多一些東西或者是生活壓力，正所畏"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常見的一些夢例，比如：
　　 夢見空棺材，要注意與人溝通的方式和語言，不然人際關系將會出現狀況。
　　 夢見抬棺材，預示夢者會受到上司或者老板的賞識。
　　 ……
　　 老勍不光幫我買回一袋子紙錢，自己也買了一袋，點了蠟燭，線香，嘴里嘰里呱啦說什么我沒聽懂，我只管作揖，心里很復雜，七月半的“老客”們都知道我乖，不會為難我，溺死的奶奶與她孫子與我無關，征地遷墳，是房地產那幫龜孫子，鬼們作為受祭祀的“老客”要找麻煩得去找他們那幫王八蛋，冤有頭債有主，是他們拿著我們普通老百姓的錢去國外名為投資失利實為洗錢，希望愛打牌的奶奶帶好孩子不要怪我們，晚上莫來吵我們……
　　 我心里更想到住院的伯父應該沒事，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要不然我們在衡州城也得初十燒飛機火車接“老客”了……
　　 “嘀嘀嘀……”老勍的堂客的電話：“檢查結果以前打的假疫苗致使難受孕，胎兒畸形，你閨女把毛毛（胎兒）流了……嗚嗚嗚……”傳來她止不住的哭泣。
　　 老勍把電話摔了，罵起了土話“你娘賣拐，哭有卵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