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正月初一憶大孃(散文)
一
前些日子武家灣和白家?guī)r群上在相互邀約去洛磧的時間和具體行程安排,而我們因為生意的緣故缺席了此次洛磧團年。剛才打開微信,聽到伯媽的留言:說今天他們很多人去的三爸家團年,甚是熱鬧,悵然中忽地憶起小時候在洛磧大年三十深夜或正月初一的早晨向各位叔伯姨嬸拜年,然后竊喜地的捂著口袋悄悄躲到角落一遍又一遍的數押歲錢的的場景。數著數著,押歲錢忽然模糊起來,兩張慈祥而蒼老的面容卻在眼前不斷的穿巡閃現,愈來愈清晰:細看卻是已逝的父親和大孃。除了健在的長輩和親屬,他們是已逝的令我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兩位至親。父親生我養(yǎng)我自不必說,大孃似母親般獨自撫養(yǎng)我兩年多,感情是不能用言語所能表達的。
想起與大孃相依為命的那些日子,往事歷歷涌上心頭,不由潸然淚下!
我雖文筆拙劣,但亦決意寫篇散文來紀念我的大孃。然而我的大孃實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女人。平日里相夫教子,丈夫去世后終身鰥居。她沒有豐功偉績供我肆意立碑書傳;也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傳奇故事讓我煽情的講述。唯有說不完道不盡的平凡瑣事。
四歲時我便和大孃一起生活了。大孃工作很忙,又不能把我?guī)У絾挝蝗ィ阗I了玩具讓我自己在家玩。但逢同樓的孩子聚在一起玩的時候她總要上前問:“你們今天要去哪里耍啊,記得要把我們家新寧帶上哦?!蔽夷菚r患有中耳炎,整個人很臭的,又說新疆話,內地人不太容易聽懂,因此那些孩子都不太喜歡和我玩,大孃就給他們買糖或餅干零食,于是他們便高興的帶我一起玩耍了。
為了給我醫(yī)治中耳炎,大孃和伯伯想盡了一切辦法。聽說芭蕉樹的汁可以止?jié)?,她就去找芭蕉樹汁;又有人說用什么東西燒成灰,和著菜油滴進耳朵里很有效,她也照做不誤;在兩路時伯伯則每天帶我去縣醫(yī)院換藥,甚至親自每天用蛋清給我弄耳朵。聽說多吃魚眼睛能讓視力更好,大孃不知從哪弄了很多魚眼睛,經常煮一小碗魚眼睛讓我吃,只是我現在卻戴著近視眼鏡,很對不起當初大孃的苦心。
記得一個周日的上午,大孃買了一大籃鴨蛋放在廚房就出去了。臨出門前怕我一個人不好耍,便把隔壁的幾個小朋友叫來陪我。幾個小伙伴說餓了想吃東西,廚房除了那籃鴨蛋并沒有吃的,我便把鴨蛋全部倒進鍋里煮了。我們正吃著鴨蛋,忽然桌上的大座鐘“鐺鐺鐺“”的響起來,嚇我一跳。仔細一看發(fā)現是座鐘的鐘面下一個吊著小圓球的鐵桿擺動時發(fā)出的聲音,便去白勇哥哥的工具箱里找了把大鐵鉗,把鐘面上的玻璃砸碎了,把鐘盤上的三顆指針和鐘擺給拔了下來,然后若無其事的和小朋友玩去了。大孃回家時發(fā)現座鐘被打爛了還以為是強盜進了屋,險些去報警。正好我回家,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是我打爛的。她非常生氣,接著發(fā)現鍋里滿滿的全是煮熟了的鴨蛋,旁邊的籃子空空如也。她徹底的發(fā)怒了,叫我跪在地上,拿了支撓癢的竹撓使勁地打我的手板心??墒遣]有打幾下她便扔了竹撓去收拾碎玻璃和鴨蛋了。我也小心翼翼的去幫忙,卻看見大孃臉上掛著淚水,不停的撲簌簌的往下掉。我雖小但亦知道她為此傷心了。后來她告訴我:那些鴨蛋是她托人攢了許久才攢了那么多,是準備給洛磧的婆婆爺爺送回去的。長大后我把此事講給父親聽,父親嘆息道:當時白姑爺和大孃的經濟收入還算可以,她絕對不會是為錢難過。在物資極度匱乏的80年代初,普通人要積攢那么大一籃鴨蛋是頗不容易的!難怪大孃會氣得流淚。
還記得每天中午下班后大孃都要牽著我去食堂取飯飯然后回家炒菜,她經常變著花樣做菜:有時是蒸雞蛋花,有時是蒸小鯽魚紅燒肉,有時候又是肉片湯。后來回新疆,我同那里的人講我在口里每日吃的飯菜,他們大多時候都是一邊笑著一邊流著口水嘲諷我:“年紀不大牛倒吹得挺大。”有肉的時候她總是把肉全部都挾到我的碗里。我每次問她:“大孃,你怎么不吃?”她亦總是回答:“嘎嘎傷人得很,我不喜歡吃?!碧煺娴奈夷菚r居然真的相信了。
只是有一樣我很不喜歡:她有時炒胡蘿卜,并且總是要強迫我吃許多,說這個吃了對小孩子身體好??墒侵钡饺缃裎疫€是不喜歡吃胡蘿卜。
一天下午我和小朋友去北溫泉游泳回家,大孃卻不似往常那樣接過我換下的內褲去洗,而是把我領到樓道中間的洗衣槽對我說:“新寧,你今年幾歲了?”我吶吶的說:“6歲了。”“6歲了呀?那你也算是個小男子漢了喲。”然后指著旁邊正在洗衣服的李叔叔說:“李叔叔在做什么耶?”“洗衣服?!薄皩α?。男子漢要自己洗衣服哈。從今天開始,你要學會自己洗內褲,要得不?!蔽尹c了點頭。于是大孃便開始教我洗內褲了。
晚上大孃像平時一樣牽著我去廠子里的女澡堂洗澡,我站在門口死活不進去。大孃甚是奇怪:“你今天發(fā)啥子瘋耶?啷個不進去!”我扭捏地說:“大孃你下午不是說我是男子漢了的嘛,里面的孃孃都沒穿衣服,我怕羞。”話音未落周圍的阿姨們便大笑起來,大孃更是笑得忍不住蹲在地上。
六歲時該上小學了,可因為我是新疆的戶口,在內地無法辦入學手續(xù),不記得大孃牽著我的小手去了多少次學校,找了多少次校長,但我清楚的記得每次從學校出來大孃都要在校門口悵望許久,我只知道每次都要經過一道小橋一個車站和一個副食店,三十多年了,北碚澄江的所有我都記不清了,但由于這橋這站這店路過的次數太多,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的記得它們當時的模樣,雖然它們早已消失在歷史的煙塵里。后來終于在一家民辦小學入了學,大孃非常高興,開學那天,大孃帶著我去學校,看著我編排座位上課以后才安心的去上班了??墒情_學不久,班上的同學嫌我臭,不肯同我玩耍也不愿意和我同桌,總是合起伙來捉弄和欺負我,不多久,性格孤僻的我索性便經常的曠課不去上學了。
我那時雖然年幼,但亦知道這個學上得并不容易,怕大孃生氣,因此每天早晨,我吃完早飯后準時背著書包和大孃委托的一個姓周的大哥哥出門了。周哥哥并不與我同校,有時他會送我到校的,但有時還沒到我的學校便和我分路了。于是我每次瞧他走遠便徑直去了嘉陵江邊的碼頭玩耍。記得有位老工人非常喜歡我,因此我每次曠課便去他那里。中午時分遠遠的瞧見橋上有學生往回走了,我也趕緊背著書包回家去,吃完午飯又出門,然后下午看見別的學生回家我也回家了。
如此往復,一學期很快便過去了,期末考試的結果:數學零分,語文98分。大孃很是難過。很多年后的一個春節(jié),她和我聊天時依然記得我數學太差但是語文很好。其實語文當時能得98分,完全是因為白勇哥哥每次回家都要考我認字,不然他要打我的手板。為了不挨打,即便是在嘉陵江邊曠課我也有溫習語文書的。
半年后,因為我和哥哥太過于調皮,大孃和伯伯甚至爺爺都無法管教,因此我們被父親接回了新疆。
二
在新疆的日子里,一個人放牛的時候經常坐在草地上想起大孃的模樣:黑黑的短發(fā),平日里不怒自威炯炯有神的雙眼,不管吃飯說話還是開心一笑時便立即露出的酒窩,一件樸素的蘭灰色的西裝領上裝,深藍色的褲子,無論是去上班還是去食堂取飯,走路都是迅捷生風。那時我特別的想念她,總盼望著什么時候能夠再見到她。
父親也知道我很想念大孃一家人,因此每每重慶來的家書但凡有提到大孃家的任何消息他都會同我詳細的講述。有次他看了信之后問我:“口里嫩個多親戚,哪個對你最好?”“伯伯和大孃?!薄澳阕钕矚g哪個?”“白勇?!薄盀樯??”“他給我買玩具,每次回來都要給我買好多糖。”我毫不猶豫的回答。父親不由笑了起來:“你個哈兒,你是豬嗎,只曉得吃。”然后指著信說:“難怪你嫩個喜歡白勇。你看嘛,你大孃寫信說白勇怪她把你送回新疆了。白勇說新疆不好,還是應該把你留在重慶。”
一天下午,吃了午飯正欲去上學,父親神色凝重的把我叫住并叫我跪下。我莫名其妙的跪下不知犯了什么錯,滿臉懵懂的望著他。父親沉默了片刻,從桌上拿起一張信紙說:“你還記得到白姑爺不?”我當然記得,還記得有次我把他的呢子大衣給燒得稀爛,白姑爺氣得罰我跪在床前,拿他的長長的旱煙桿敲我的腦袋,大孃不高興的制止:“你想把他打哈嗎?!卑坠脿敱愀拇蚴职澹瑳]打幾下大孃又將白姑父拉住道:“行了,教訓一下就行了。他嫩個小曉得啥子嘛”。:“你伯伯信上說他去世了。你白姑爺和大孃養(yǎng)了你幾年,你應該給他磕三個頭?!蔽冶愠赣H指的方向磕了三個頭。(以上兩件事均是真實的,本人沒有任何虛構和夸張)
1986年的春節(jié),終于再次在洛磧看到大孃,已是兩鬢染霜,但依然顯得很精干,話語干脆簡潔,笑聲爽朗。她把我叫到一邊,親切的問了我這些年在新疆的情況,然后悄悄地給了我10塊押歲錢。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得到這么多押歲錢,因此記憶深刻。
此后除了逢年過節(jié)的偶爾一聚,便很少見到她。
1994年的冬天,我在北京打工時得知大孃也在北京白英姐姐處,便高興的去看她。并陪她和白英及丹妮一起去游玩了天壇公園。
時光荏苒,光陰似箭。再次與她重逢已是21世紀初的某個春節(jié)了。我正在睡覺,忽聽得客廳傳來嘈雜閑碎的話語聲。那聲音,是刻入我骨髓,印入我魂靈深處終身難以忘懷的烙?。∥乙还锹蹬榔饋砼艿娇蛷d,果然是我最思念的大孃。我興奮的問:“大孃,你好久來的?!彼⑿χ{侃我:“我都來兩路幾天了,你不來給我拜年只有我來給你拜年了撒?!毖援吽实囊魂嚧笮?。
我突然發(fā)現大孃真的很老了:昔日不怒自威的雙眼不再似從前那般有神但給人一種深邃的滄桑感;花白的頭發(fā)挽成偌大的發(fā)髻盤在腦后,慈祥的臉龐被無情的歲月刻滿了深深的年紋,步履略顯蹣跚,但整個人仍顯得精神矍鑠。心頭一股惆悵并感慨。大孃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感慨,說:”你都嫩個大了,我都老了喲。想起你才到北碚的時候才好點點大?!辈⒔形矣锌杖x表廠耍,說她準備把那個房子賣了,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我答允了,可是因為謀生的緣故,至今也未能去成。
2010年父親去世前夕,年邁的大孃趕來見了父親最后一面。幾乎失去意識的父親忽然清醒的叫了聲:大姐。大孃梗咽道:“老二,你還有啥子要說的沒得?”父親搖搖頭,遂陷入昏迷狀。大孃眼眶噙著淚,身子顫巍著。我趕緊上前扶住大孃,她喉嚨梗咽著勉強說了句:“我沒得事?!比缓筠D過頭去悄悄的擦拭著淚水。
2013年1月5日,白雪大婚。一眾親友彼此相互忙著合影。我在人群中找到大孃:“大孃,我們好多年都沒一起照相了,今天我們兩個也照張相嘛?!彼吲d地說:“是有好多年沒照過了,上回還是在北京照的?!苯又终f:“來嘛,照張嘛??赡苓@也是我們照最后一回了?!闭l知她竟不幸一言成畿,僅僅幾個月后便身染重疾癱瘓在床了。我聞訊趕到醫(yī)院時她已在重癥監(jiān)護室。剃了頭發(fā),面上罩著氧氣罩??诓荒苎?,四肢不能動彈。我呼喚了她幾聲,她的眼睛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似乎尚有意識。
最后一次見到大孃是她80壽辰那天在白英姐姐家。但她已基本沒有意識了。雖然親屬們輪流上前呼喚但她依然沒有絲毫響應。望著躺在床上的大孃,憶起兒時的種種,心中倍覺傷感。眾多親屬齊聚棕梠泉小區(qū),衷心的為她祈福,祝壽。
2016年6月30日,是整個武氏家族哀悼的日子。武氏蘭字輩中受人敬重的大孃:武蘭惠溘然仙逝,享年八十三歲。
大孃這一生,與世無爭。對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是真心誠意。凡與她相識的人,沒有一個不
幾乎所有的侄男甥女都感受過她的恩愛;幾乎所有的侄男甥女都能道出一段與大孃的難以忘懷的故事。
如今陰陽相隔,但往昔的點點滴滴卻仍在我心,永生難忘。
2018年的正月初一夜,撰此拙文緬懷祭奠駕鶴仙游的大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