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誘餌(小說·家園)
一
走近嚴絲合縫的棕色防盜門,隱約聞到一些沉郁的香火味,“久洋”公司董事長汪久的辦公室?guī)е鴤€小耳間,里面供著一尊銅觀音,汪久每天提早二十分鐘去公司,凈手燃香跪拜。斯時,是上午九點多了,估計汪久已經(jīng)日拜完畢,曾小荷敲門,把一份供應“土方”的協(xié)議送進去。汪久滿身香火味,淺咖色“培羅蒙”西服的袖口上粘了一些香灰,他用被熏得微黃的中指撣了撣,抬眼看是曾小荷,示意她幫他沖杯茶。
曾小荷熟門熟路地拿起那只刻了鏤空“?!弊值慕饘俦?,放一撮“鐵觀音”,在凈水器上接了水,九成滿,雙手捧著放在闊綽的辦公桌一角,汪久堆出一臉笑,露出牙縫稀疏的牙齒、笑容很丑捏起曾小荷的手,盯緊她小指上的一只亮圈,厚眼泡里閃過一絲色,問,戴的什么?
爛圈圈。那是曾小荷花12元錢在地攤上買的一只彩金蝴蝶結狀戒指,曾小荷二十出頭,小巧的杏核臉,五官精致,皮膚白晰,臉頰上若隱若現(xiàn)閃著兩酒窩,笑的時候撲閃著睫毛像個芭比娃娃,她不化妝,不涂口紅,卻愛在手上涂香脂,兩只手軟綿綿,香噴噴,加上只亮閃閃的戒指迷死人……汪久深吸了口氣,訕笑著沒話找話:那你不戴個好的?
沒有。曾小荷不滿意汪久如此隨便捏她的手,又不好意思掙脫,她是兩個月前應聘到“久洋”物流公司的新員工,之前,在招聘會上投了近一百份簡歷,簡歷首頁貼著她笑意虔誠的“大頭貼”。簽名是,給我一個機會,我將還您一個滿意。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吝嗇得不肯給曾小荷機會,就在她絕望得想跳樓時,“久洋”接納了她,安排她在辦公室打雜,端茶倒水、迎來送往、抄寫合同,日后沿什么路發(fā)展還得靠老總照應呢。于此,就算手被捏著感覺像爬上了討厭的毛蟲,那又怎樣,就當手是暫時租給別人了,曾小荷的視線穿過汪久作姿作態(tài)的身影,看著墻上的一幅攝影畫,每次進到汪久的辦公室,她總是身不由己著魔了似的看幾眼那畫:不就是奶奶窯后的灌木叢嘛,初春的時候,綠與黃枝條交織纏繞,野雞或是家雀什么的在中間下了幾顆蛋,陽光射進去,呈現(xiàn)出斑斕的色彩,一條蛇吐著信子在旁邊探頭探腦……
等……以后……汪久沒有說出口的是,等以后買只真的戒指送小荷。他注意到她心不在焉,順著她的視線看到那幅攝影,蒼涼豪壯的風景再次喚醒他某種原始的渴望。他站起身來用力抓著她的手,把她拉到近前,近得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聲,他粗沉不定;而她像是刻意屏息斂氣,僵住不動。
汪久看了一眼曾小荷睫毛長長的毛眼眼,心想:這女孩還嫩,不能嚇著了她。引魚上鉤得有耐心,汪久另只手摸了一下曾小荷軟軟的短發(fā),有些不舍地松開了她……
男人汪久難以遏制地喜歡上了曾小荷,吃飯、睡覺、白天、夢里都有個掙不脫的靚影牽扯著心,跪拜觀音的時候,觀音的影像常和曾小荷重迭在一起。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她還是個黃毛丫頭呢,腰一把能擰斷的樣子,腿細得像玩具娃娃,胸前兩個“旺仔”小饅頭,可每想到她,某根神經(jīng)便忽忽地不得安寧,那感覺像是又回到了青春歲月。顛倒、散亂、跌跌撞撞一路走過來,汪久都不想回憶自己干了些什么,念念難忘的是他不同時期喜歡過的那些女人們,面如滿月的,豐乳肥臀的,笑起來勾魂攝魄的……汪久如數(shù)家珍,從不回避,在他看來,能把女人哄上床是男人最值得炫耀和自豪的能力。可全部喜歡過的女人加起來不如一個曾小荷?;蛟S,她是上天派來安撫心靈的禮物,生意越做越大,汪久內心的不安越來越甚了。借口要去上海考察“凈水器”生意,問曾小荷:想不想出去玩玩?
曾小荷猶疑了幾秒鐘,然后鄭重地點了點頭,她那樣的年齡,對一切不可知的陌生莫名地向往。不說別的,衣飾上一個“上海制造”的假商標便提高了身價。
第一次坐飛機,曾小荷看什么都覺得新鮮,連機場那些裸露著美腿真人般大小的廣告牌她都想多看幾眼,汪久卻是扯著她的手急慌慌地辦理相關手續(xù),急慌慌登機,像個人販子。和他身上穿的不知真假的“阿尼瑪”西服極為不相稱。飛機上發(fā)的小圓面包、開心果、果凍一樣的礦泉水汪久都不吃,曾小荷收在手包中作為坐過飛機的見證。去了上海,走出航站樓,汪久手一揮,流線般排著過來的出租車停在眼前,他們上了其中一輛,出租車拉他們去到酒店,吊燈、電梯、笑意優(yōu)雅的服務員,曾小荷感覺漸次進了電影,舉手投足都由不得作姿作態(tài)成為角兒,他帶她吃“麥當勞”,158元一份,眼睛都不眨;還給她買25元一枚的“冰激凌”;領她去游樂場坐“碰碰車”……寵孩子般寵她?!芭雠鲕嚒敝辉谠『闪鶜q生日那年,父親領她坐過,小小的她穿著鮮紅的羽絨衣,父親穿件袖口邊緣破損的黑棉襖,還有母親,穿紫羅蘭色對襟棉衣。那天的風太大,母親新燙過的頭發(fā)都被吹成雞窩,父親請人用借來的相機給他們一家拍了照,那張唯一的“全家?!北辉『杀4嬖谙鄡灾?,隔段時間便拿出來看看,對著相片發(fā)呆,對著相片流淚,對著相片問天:好多時候,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曾是幸福的父母雙全的孩子。
自從父母親相繼離世后,曾小荷像只無人疼愛的小貓小狗那般長大……
二
曾小荷一直記得父親,他中等身材偏瘦,方臉,眉毛長且黑,頭發(fā)修得短短的,站著的時候,上身微微前傾,那樣子卑微、謹慎,像隨時準備出發(fā)。父親常年穿件灰藍色工裝、球鞋,沒有褲線的粗布長褲,不嘮叨。生活極為節(jié)儉,早上饅頭就咸菜;中午咸菜就饅頭,某天掙得錢多了,買盤蛋炒餅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奶奶講:父親小時候患過羊癲風,發(fā)作起來,不打人不罵人坐在窯后的灌木叢中發(fā)呆,從太陽落山坐到月亮爬上來,冷得手足冰涼嘴唇發(fā)紫不知道回屋……奶奶石頭,石頭喊著,找到父親總是拽起他,在屁股上踢兩腳。娶妻生女后,父親的癲病全好了,知道疼老婆孩子。父親自己省吃儉用,把好東西的全留給曾小荷,給她買彩色小皮球、花發(fā)夾、玩具娃娃,待她像待公主。
曾小荷七歲那年,家里的存款全讓人騙走了,父親起早搭黑掙錢那么累,那么難,點點滴滴都是血汗呵,父親一病不起,大口吐血……那是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曾小荷和玩伴們促迷藏回到家,在門檻邊摔了一跤,正要哭出聲來,父親去了。父親去世不到三天,母親跟著上吊了。奶奶罵:挨千刀的,兩傻貨。
傻貨!曾小荷跟著罵,于是哭了。曾小荷邊蹬著腳哭邊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奶奶煽了她一巴掌,你傻呀,有本事刀劈了那驢子去!
扯著奶奶的衣襟長大,奶奶常教導曾小荷:你恨誰,就和誰陪笑臉。揪準機會背后捅刀子??扪搅R的都沒用!曾小荷在姑姑地救濟下,上到??飘厴I(yè)。她穿的全是表姐退下來的衣服,表姐比她胖了整整一圈,衣服在她身上晃晃蕩蕩沒個正形,同學們瞧不上她,她也不和她們扎堆。大學時代老師介紹她到食堂干些雜務,補貼日用。最難熬的是冬天,室溫低,她只有一條薄被子。那年那月那些凄冷的晚上,曾小荷在電教室看《蝸居》,心像掉入了深井:太黑暗了,奮斗一輩子買不上一套房子。臨畢業(yè),同學們紛紛找到了出路,曾小荷多次在夢中哭醒,不知去往何處?
她怕回到只有奶奶的鄉(xiāng)下,奶奶隔壁住著個叫王大偉的啞巴,年近四十了還沒討上老婆,王大偉長得笨頭笨腦,卻心靈手巧,會編藤條筐,還會磨剪子磨菜刀,他對曾小荷很好,常摘些毛杏、野葡萄給她。有年夏天,王大偉用嫩柳條幫曾小荷編了個“涼團兒”,邊沿別幾朵紅紅黃黃的野花,曾小荷戴著去學校,被一群男女同學圍著,像個驕傲的公主,王大偉比劃著手勢表示他喜歡曾小荷,幾次把她擠在他家的墻角,摸她。后來,曾小荷懂了,那叫——猥褻。醒悟后,曾小荷才知道自己吃虧吃大了,她恨王大偉,走路都躲著他。
還有,奶奶臉上長滿嚇人的老年斑,全身散發(fā)著爛白菜的味道。晚上,煮鍋粥,放碟自己做的咸菜,祖孫二人沒什么話,少鹽沒味地吃著,那種凄涼,想起來,身上都發(fā)冷。清早,曾小荷還在睡夢中,便隱約聽到奶奶一聲迭著一聲的呻吟:石頭。石頭呵,天底下再沒有比你傻的人了!你個挨千刀的。
石頭是父親的小名,父親的大名叫曾穿石。
沈大娘是位六十多歲、喜穿花上衣、團團臉,頭發(fā)在腦后扎個馬尾,眼角長滿雀斑的老婦人,她做的飯像豬食,聞不到一點兒香味。她老伴兒是下崗工人,用自行車推個簍筐,走家串戶賣菜,沈大娘問他煩不煩。他答不煩,賣剩的焉菜都給沈大娘換酒錢了,當然不煩。
“久洋”物流公司二十幾個員工,雇用沈大娘做飯,還有個幫她跑腿、打下手的男孩。別人都嫌飯不好吃。曾小荷不嫌。沈大娘烙餅,用勺舀油,烙好的餅像是油鍋里炸出來的,香;沈大娘做燜面,面條都油得發(fā)亮,香。曾小荷總是邊吃邊贊:好吃。好吃。比學校食堂強多了。豆芽兒似的曾小荷進了“久洋”兩個多月,扁扁的胸部鼓起兩小山丘,衣著裝扮也洋氣起來,手指上還戴只光芒四射的鉆戒,沈大娘問:多少錢?
人送的。曾小荷答。
沈大娘瞥了一眼曾小荷,睫毛長長的眼睛上面,以真亂假的柳葉眉,眉形沒散,不像和男人睡過呵。她怕她年幼、不知輕重吃了誰的虧,用沙啞的聲音悄悄和她說:現(xiàn)在社會復雜,姑娘你得多長幾個心眼兒,別隨便接受人東西。實話和你說,汪總就不是個好東西。我可是看他長大的。他小名叫“愣?!?。上學時,偷了鄰家的雞討好老師。當老總了,還把前面那家酒店的花搬回自己辦公室……他偷雞摸狗偷女人,看見個長得像樣點的,就像貓見了腥,你還要嫁人,一定得當心點,別讓人占了便宜去。
曾小荷點點頭。她聽人說過汪久的身世,屬先在鄉(xiāng)下游手好閑是個混混,后來跟著人跑江湖。不知怎么發(fā)達了,在城里租了商務樓,開私家車,穿名牌衣服招搖,他嫌老婆個子矮,滿臉雀斑,丟人,把她留在鄉(xiāng)下。
和這么個人扯上關系,很惡心。曾小荷忍著,她從來不相信“灰姑娘”式的故事,不會有白馬來救命運多舛的青春,得學會自己的地位自己去爭。
三
“久洋”公司在北城工業(yè)園區(qū)不遠處,附近是正在建設的工地,有踩倒的荒草,還有幾根木料,有一間用木堆搭起來的小棚屋,是看場子人用的。汪久領曾小荷去轉過兩次,黑燈瞎火的,有濃厚的神秘、慌恐。每走近灌木叢,汪久的喘氣聲就變了,又粗又急,感覺像要辦壞事……他什么話都不說,直接扒她衣服,在她蒙懵著、分不清什么狀態(tài)時,瘋狂一番……第三次又去了,走到很近,才發(fā)現(xiàn)里邊有人,朦朧的暗黑中,隱約見一位穿白褲子的女人,披散著長長的頭發(fā)。
曾小荷哭了,想起了母親。母親吊死時留長頭發(fā),穿白褲子……曾小荷不顧汪久陪著笑臉打哈哈,跑到不遠處的歌廳,花五十元錢買了門票,進去唱了一支《容易受傷的女人》再也不理汪久。
汪久竭盡討好買了房子,戶名寫上曾小荷,把臥室裝飾成灌木叢的樣子,曾小荷不樂,臥室裝上桃紅色窗簾,曾小荷更不快。正是“中秋節(jié)”,汪久買了盒裝月餅,光燦燦的金屬圓盒上,七彩的嫦娥衣衫袂袂,長袖麗舞,那眉那眼,特別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眨眼就會活過來,曾小荷樂了,汪久趁勢把她抱到膝上,寵愛她像寵愛女兒,寵著寵著由不得又過了界線,狠狠地在她身上用了一回勁,還咧嘴笑、露出牙縫稀疏的牙齒厚著臉問:世上,還有比這關系更親、更近的嗎?
看著紅背心、紅內褲的汪久,曾小荷想到了屠戶這個詞兒,像村里殺豬的,思忖了一下??囍槪f:因為親近。才會反目成仇!聽了這話,汪久愣怔了一下,不明白一個小女孩子怎么說出這等狠話。他從來看不懂女人,就像N年前,和一個大餅臉女人分手時,她讓他拿鞋照照鏡子,他至今也不明白那女人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回頭,曾小荷把汪久買的月餅全扔了,留下“嫦娥奔月”的盒子玩。邊玩邊想,什么時候得把奶奶接來,住幾天洋房。前幾天,回去看奶奶,踏進泥土坯墻剝落的院子,曾小荷不小心踩到一堆狗屎上,開始她以為是誰拉的,大叫!驚動了奶奶,奶奶從屋子里出來,說:是隔壁啞巴養(yǎng)的狗,門沒關緊,那牲畜跑來拉的。曾小荷想起小時候被王大偉猥褻的情景,心情灰暗地陪奶奶進屋,發(fā)現(xiàn)奶奶突然蒼老了許多,說話顛三倒四的,一會兒說,人生一世,吃穿二字。不為吃穿,除非是神經(jīng)病;一會兒又說,女孩子不能嘴饞、發(fā)懶,會上壞人的當。
汪久因偷稅、做虛假合同被拘留。
一個月前,“兌源”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上市,擴建廠房招標工程隊,包攬工程比提供土方、石子利潤大多了,“久洋”沒有資質證,曾小荷建議,借個。她有小學同學就是做工程的??吹皆『扇绱怂佬乃貫樽约褐耄艟眯念^一熱,照辦了,參加競標,竟然中了,轉手又包給了幾個小工程隊。還沒開工,被人舉報“合同詐騙”,原來借的資質證是假的。
汪久好像有低血糖還是什么,在看守望所暈過去了。沈大娘急得到處罵人。原來,她是汪久的奶媽。
奶奶聽到孫女兒和汪久混在一起,氣得住進了醫(yī)院。
……
審判那天,曾小荷去了,作為“久洋”新上任的法人代表。法庭上坐滿了黑壓壓的人,“久洋”物流公司員工占有了大半,聽公訴人陳述汪久的犯罪事實。職工們竊竊私語:汪久整天燒香拜佛,背地里干吭蒙拐騙的勾當,真是汪善人了。不過十幾天功夫,汪久瘦得脫了形,頭發(fā)也掉了不少,請了兩個律師辯護……因情節(jié)惡劣,數(shù)罪并舉,獲刑九年。
曾小荷眼睛冒火,九年太便宜了他。
父親曾穿石就是這個人害死的。汪久當年裝扮得人模狗樣、氣派十足找到父親,說他買了一個“洗煤廠”,啟動資金不足,城里有一幢小別墅,抵押給父親借貸,因為是光屁股玩大的,父親信了他,把二十幾年回收廢品積的近五十多萬元錢全借給了他。哪曾想,汪久壓根兒就準備有詐騙的。同時被騙的還有另一個養(yǎng)車的同學,汪久領他去某洗煤廠一間租來的辦公室,言稱是他買的廠子,同學拿出三十萬元入股被騙。
從法院出來,沈大娘瘋了似的追著曾小荷罵:狐貍精,賤貨!她早就預感到汪久要栽在這個小女孩手里,管不住汪久,只能在曾小荷面前說了汪久許多壞話,可汪久還是栽了,栽進了萬劫不復!
哪賤了?曾小荷恨恨地想,汪久給她買白金項鏈,時裝表,房子寫她名字,曾小荷一時還翻不了臉,直到某天他喝多了酒,在電話里給人吹噓:我把XX弄到手了,是黃花閨女。好玩,好玩!特別刺激了她,曾小荷不再忍下去了,和“兌源”公司的老總串通,給汪久設了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