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父親的家當(dāng)(散文)
父親一生最感到自豪的是干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修了三間土房子,另一件是八十年代初期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將生產(chǎn)隊(duì)的一顆籽石碌碡占為己有。尤其是說起后一件事來便是津津樂道。
“嗨!娃呀,不是我早將碌碡趁著夜色搬到咱家的菜園里埋下來,就會被別人拿走。這可是幾輩子人都不會用爛的家當(dāng)。我告訴你,這顆碌碡本來就是咱家的,是你太爺傳給你爺爺,你爺爺又傳給了我,解放后入社時變成了隊(duì)里的,現(xiàn)在又回到了自己家里?!备赣H一臉的得意。這話不僅僅給我說,也給親戚朋友說。
我家和二叔、三叔家公用一個打麥場,但他們兩家沒有碌碡,父親高興的時候,便會主動讓他們用我家的碌碡碾場,一旦不高興便不讓用。有一年夏天,不知道為什么事和二叔吵了一架,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好像是因?yàn)槎寮业哪侵稽S狗吧。那只黃狗有偷食的習(xí)性,但二叔卻非常愛狗,自己家里的東西經(jīng)常被黃狗偷食,二叔從來不在乎,要是偷食別人家的東西而被別人打了的話,二叔就會不高興,非但不會怪自己家的狗,反而責(zé)怪對方把東西不收拾好,并替狗辯解說,“狗嘛,畜生,不懂事,你們總是人,偷吃了你們多少東西,我賠給你們就行了,何必要打我的狗?!彪m然每次都這樣說,但也從來沒有賠過別人什么東西。二叔家就在我家對門,黃狗到我家里偷食是經(jīng)常的事。豬食雞食自不待說,廚房門關(guān)不嚴(yán)實(shí)就會溜進(jìn)去把剩飯啦、饃啦,油或肉偷食掉或叼走。
這一年秋后打碾麥子時,父親便不讓二叔用我家的碌碡,于是弟兄倆便又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后來動了手,父親的頭上被二叔打得腫起一個苞,父親把二叔的腿打得拉了好幾天。幾天后,二叔花了三十元從劉石匠那兒買來一顆碌碡。二叔買來的碌碡不是籽石的,是石灰石的,因?yàn)楣饣?,碾場的時候麥粒不易脫落,父親便背地里嘲諷說,“人無能的話,有錢也不會花,就叫背著豬頭找不到廟門。他(指二叔)買來的那也叫碌碡啊,碾了一天麥粒兒也不脫。你看咱家的這籽石碌碡不用半天麥子就蹍得干干凈凈了?!?br />
父親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長年累月和土地牛羊打交道,各種個樣的家具、農(nóng)具收拾了不少,大到馬車,柜子、木箱子、小到繩子,鐮刀、鎬頭、鋤頭、犁杖,連枷、鐵锨、斧頭、錘子、馬鞍、桌子、板凳、簸箕、篩、竹筐、鍋碗瓢盆。父親把這些東西都叫家當(dāng),常??湟f,我置的這些家當(dāng)夠兩輩人用了。也因?yàn)橛羞@些家當(dāng)父親很滿足,閑暇的時候,他不是修理農(nóng)具,便是做自己會做的家具,比如編個竹筐、背篼,連枷什么的。父親對自己置的這些家當(dāng)很有成就感,也非常希望得到別人的認(rèn)可,當(dāng)他夸耀他的家當(dāng)?shù)臅r候,有人附和或夸贊的時候,他就滔滔不絕的向附和他的人講述他置辦每件家當(dāng)?shù)倪^程,哪個柜子是從哪里買來的木頭,請來哪個木匠做的,那個木匠的手藝是如何如何的好等等。這時候父親的表情真像個剛拿到一件新玩具的孩子一樣喜笑顏開。母親很反感父親見人就夸耀他的家當(dāng),有一次父親正給來的客人夸耀他的家當(dāng)時,母親毫不留情的說,“一輩子就拾掇那么幾件爛家具炫耀啥呢,別人家都住上瓦房了,開上汽車了,咱們還住的是土房子,用的老牛車,如果你也修上一座瓦房,開上汽車的話,怕要在門口的那大樹上安個大喇叭去廣播了?!备赣H的表情凝固了,說話的聲音戛然而至,揮動的手臂僵在空中半天才落下來。自此,只要母親在跟前,父親便不再向別人夸耀他的家當(dāng)。
上個世紀(jì)末,家家都用上農(nóng)用三輪車和打碾機(jī)了,很多農(nóng)具被閑置了下來,近幾年又開始用旋耕機(jī)犁地種田,牲畜也不大用了。因?yàn)樽詮挠辛舜蚰霗C(jī),碌碡沒有用了,便搬到了大門口的墻角里。父親也老了,地里的活計(jì)干不動了,留在家里喂豬喂雞看門,閑暇的時候便會坐在碌碡上曬曬太陽。他常常看著對面的山洼在發(fā)呆,煙鍋里的火熄滅了也不知道。他不喜歡用打火機(jī),我專門給他買來火柴點(diǎn)煙,有時候他擦上一根火柴點(diǎn)煙的時候,手一抖動火柴便掉在了地上,就這樣他每抽完一鍋煙,得用好幾根火柴。
母親已經(jīng)去世十年了,自從母親去世后,再沒聽見父親給人夸耀過他的家當(dāng)。我真想看到父親再像以前那樣夸耀他的家當(dāng),但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