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暮色蒼茫(散文)
晚霞在天空盡情鋪展,黃了大地,浸染了小城。街邊的樹葉開始失去了本色,漸漸變黃,露出初秋的端倪。天變涼了。突然,一陣電話鈴響起。
一聽說老岳父病重,我毫不猶豫坐上摩的,在暮色的海洋里,奔向人民醫(yī)院。
風(fēng),裹著暮色嗖嗖從個耳邊吹過。我內(nèi)心的驚愕和沉重,已經(jīng)無法抵御那突如其來的寒冷,身體都有點點顫抖了。
病房在二十三樓。岳父躺在病床上,雙目緊閉,人在昏迷??谖?,呼吸時輕時重。曾經(jīng)微胖的臉被病魔剜走了血肉似的,塌了下去,面色蠟黃,像晾干的茄子,皺巴巴的。手像雞爪,指骨外面僅剩一張因?qū)捤啥薨櫟钠?。岳父八十有一,身上的零部件不堪重負,開始衰竭。在冠心病,腎衰竭,痛風(fēng),極度貧血等病魔折磨下,生活已不能自理,全靠岳母照料。住院的當(dāng)天,便秘,大便不通,岳父漲得難受,多虧岳母用手一點一點往外摳。半夜,小便不通,護士來插管子,整整折騰了一宿。
霞光透過窗戶,探進頭來,窺視著病房。病房有了一絲暖色。迷糊中,又是一個傍晚。窗外,暮色蒼茫,遼遠,落寞。我仿佛看到,岳父在暮色中走向太陽墜落的地方,離我們越來越遠。我想喊他,他聽不見;我想拉他,卻夠不著。我的眼睛變得潮濕,視線變得模糊,心揪得緊緊地,在抖索。
迷茫中,我不知道岳父能堅持多久,還能走多遠。我守在病床前,凝視岳父,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些岳父和我的事,像影像,一一清晰呈現(xiàn)。
第一次見岳父,那時岳父還沒退休。妻只說要帶一個同學(xué)回家,岳父沒問是男同學(xué)還是女同學(xué),見了我時一臉驚愕。岳父不愧是教師,開明,有涵養(yǎng),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悅,沒有說妻任何不是,更不用說數(shù)落和批評了。妻有這樣的父親,難怪如此“膽大包天”。
沒有批評,不等于沒有想法。我們面對面坐在火柜里,岳父鄭重其事地說,談戀愛,要談就正兒八經(jīng)談,奔著過一輩子去,不能談著耍耍……妻私下問,印象咋樣?岳父答非所問,現(xiàn)在正是高考的關(guān)鍵時刻,談戀愛影響學(xué)習(xí)。妻不高興,說,我不問你這個。岳父沉默片刻,緩緩說,身高還行,就是黑了點,不愛說話。
岳父岳母對我非常熱情,那次我住了幾天,感覺不好意思再呆下去,才依依不舍離去。后來妻說,她父母僅僅把我當(dāng)作一般同學(xué)對待,對她的同學(xué)都這么熱情。
妻問岳父,我要結(jié)婚了,還要彩禮不?岳父幽默地說,要么給十萬,要么不給。他曉得我家窮,別說十萬,就是一千塊也拿不出。我與妻結(jié)婚,沒有訂婚儀式,沒有三金,連酒席都省了。僅拍了兩張兩寸的結(jié)婚照,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共花了五十元。也許,這是世界上最簡單最便宜的結(jié)婚,因為那五十元錢還是妻掏的腰包。于妻,我心里有愧,后來我們補了婚紗照,那時,兒子已經(jīng)五歲。
我在外省工作,與妻聚少離多。岳父走下講臺那年,妻正好走上講臺,從十月懷胎,到兒子出生后的幾年里,妻一直與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全靠他們對妻無微不至地照顧,解除了我的后顧之憂,讓我在外地放心工作。妻懷孕期間,妻的姐姐、姐夫去外地做生意,岳父岳母就住在姐家,給他們守家照看孩子。姐有三個小孩,加上她哥的兩個小孩,家里成了幼兒園,熱鬧是熱鬧,可累壞了岳父岳母。早上和晚上是最忙的時候,做飯,給小孩穿衣,洗澡,忙得不可開交。兒子出生后,岳父岳母去了妻的學(xué)校,學(xué)校在鄉(xiāng)下,條件十分簡陋,房間冬冷夏熱,蚊蠅肆虐,還時常停電??伤麄兒翢o怨言,從不向我訴苦,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我安心工作,家里有他們在。
學(xué)校后面有荒地,巨石突兀,荊棘叢生。岳父閑不住,費了幾天功夫,硬是把石頭縫里的荒地開墾出來,種上萵筍、白菜、茄子、絲瓜等時令蔬菜,荒地成了菜園子,解決了離城遠買菜難的問題。學(xué)校緊鄰河邊,河在那兒拐了一個大彎,水流變緩。岳父常去河邊垂釣,每每收獲頗豐,以致野生魚成了我們的家常菜。豐富了我們的味蕾,豐富了我們的生活,也豐盈了我的記憶。
岳父好靜,平時不茍言笑,可他并不是一個木訥之人。我很好奇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意無意探尋他的過去。岳父只要談起過去,每次都津津樂道。我很佩服岳父記憶力那么好,多年前的事連細節(jié)還記得那么清楚。岳父科班出身,畢業(yè)于株洲某航空學(xué)校,分配到陜西咸陽一兵工廠,那時兵工廠沒有上馬,鑄造一些諸如鐵鍋一類的民用產(chǎn)品。其時正逢國家大搞農(nóng)業(yè)建設(shè),岳父響應(yīng)號召,申請回家支農(nóng),這一離開就沒再回單位。
回到家鄉(xiāng),岳父在隊里當(dāng)保管員,干過會計,下田打禾,曬谷,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有人替他惋惜,說他好歹是個知識分子,不能一輩子窩在農(nóng)村。于是有親戚推薦他去學(xué)校教書,一教就幾十年,直到退休。他在學(xué)校干過財務(wù),當(dāng)過校長,可以說桃李滿天下。岳父說及他的學(xué)生,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對于許多學(xué)生記憶猶新,如數(shù)家珍。
前段時間,妻學(xué)校的校長要妻干財務(wù),妻心里沒底,猶疑不決,征求岳父的意見。岳母搶話道,他呀,太死板,干了二十多年的財務(wù),沒往家里多拿過一分錢,在你們上學(xué)時,文稿紙都沒拿過一張。你問他,白問。這話,妻深信不疑,她上高三時,曾住在岳父學(xué)校,有次問岳父要信紙,岳父說啥也不給。為此,妻很不高興,幾天不理岳父。岳父是出了名的“死腦筋”。
岳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干財務(wù),繁瑣,責(zé)任重大。一要心細,馬虎不得;二要心正,堅持原則,不與人同流合污;三要心凈,別有任何雜念,心無旁騖……
別看岳父對學(xué)生要求嚴格,吹胡子瞪眼,可對自己的子孫沒有嚴格要求,過于寬松,真真切切的“無為而治”。舅哥舅嫂在外地做生意,把侄子留給岳父看管,侄子上初中后,生性頑劣,不好好學(xué)習(xí),夜里翻圍墻鉆網(wǎng)吧,被學(xué)校開除。岳父把侄子從學(xué)校領(lǐng)回來,唯一一次發(fā)火,罵侄子是鬼腦殼,不好好讀書……拿起竹片要打侄子,手高高揚起,卻終究沒有落下來。侄子笑嘻嘻地溜之大吉了。
侄子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工作了兩三年,辭職干個體,賣裝修材料,當(dāng)老板,干得有聲有色。岳父以前喜歡喝幾口小酒。侄子工作后每次回家給都他買酒,有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也買過茅臺,孝敬爺爺?,F(xiàn)在,岳父住院,都是侄子車接車送,隨叫隨到,比專職司機還稱職。問及侄子為啥如此,侄子說,爺爺對他好,從來沒罵過他,沒打過他。就算那時罵過,估計侄子現(xiàn)在也記不得了。
經(jīng)過六十年代的人,那段苦日子讓他們刻骨銘心,心有余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更舍不得花錢旅游。節(jié)約是他們的一貫作風(fēng)和優(yōu)良傳統(tǒng)。岳父嘴上不說,其實是愿意去外面走走,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的。我們?nèi)ヂ糜螘r,請他們一道前往,岳母倒是答應(yīng)爽快,可岳父先是婉拒,再請一次,卻欣然應(yīng)允。前些年,岳父身體沒有大礙,我們請他們?nèi)チ舜罄怼Ⅺ惤?、桂林、韶山、張家界,還有北京和長城,幾乎每年要去一個地方玩玩??上?,人老先老腿,到了大前年,岳父兩腿無力,走路顫顫巍巍,每次走不了多遠,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
看海,成了岳父多年未了的心愿。岳父先前沒說,后來我們才曉得,可為時已晚,無奈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而我總天真以為,岳父的身體會好起來,所以,我常對岳父說,要他保養(yǎng)好身體,我陪他坐高鐵,去看海,去北戴河,去鼓浪嶼,去天涯海角……哪兒都行。一年又一年,這愿望,至今沒能實現(xiàn)。這既是岳父的遺憾,也是我和妻子的遺憾。我怪自己,咋不早些帶岳父去海邊呢?
如今,岳父被病魔折磨得形如枯槁,旁人不忍目睹。岳母憂心忡忡,偷偷流淚。岳父安慰她:“我都不擔(dān)心,你哭個啥。”說時,臉上擠出點笑容,卻掩蓋不住疾病折磨的痛苦。
岳父也是爸。我請假服侍岳父,輸液、抽血化驗、彩超、血透,推著岳父進出電梯,上樓下樓,上坡下坡……讓我陪服在岳父身邊。我想,若再不行孝,怕是沒有多少機會了。
又一個傍晚,日薄西山,殘陽如桔。岳父說,出去走走,透透氣。我推著岳父,走在被夕陽染黃的街道上。身后,暮色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