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家國天下】酒釀散記(隨筆)
吃過晚飯,洗了澡,在屋里舒坦地看電視新聞。朋友老蔡突然來訪,一進門就大聲囔囔起來。
“老萬,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老蔡手拎著一只保溫桶,邊說邊遞到我面前。打開蓋子,一股酒香撲面而來?!肮?,甜酒釀!你還記得我愛吃這東西??!”我笑著驚嘆,也沒忘叫老蔡快快入座。
泡茶、敬煙之余,我急不可待地嘗了兩口甜酒釀,那股醇厚的味道,既熟悉又久違了。老蔡喜滋滋地說:“這是我老丈母娘做的,今天剛送來的?!崩吓笥严嗑?,隨性的話題自然不會少。屋里有些悶熱,窗外無風、無月。街燈橙黃,秋夜平添了幾分煩躁。該聊的和不該聊的,似乎都已聊到了。忽然想不到什么話題可以再聊下去了,我和老蔡沉默著抽煙,喝茶,時光陪我們慵懶起來。
“老萬,你想你娘嗎?我想我娘了……”還是老蔡先開口了。不過,沒想到是這讓我感到有些猝不及防的話題。
“不想。我常給我娘打電話呢。我老家的固定電話一直沒撤。”我猛吃一口甜酒釀,以此來掩飾自己的言不由衷。
“你娘活得好好的,你自然不用想。”
我一時如鯁在喉。老蔡十九歲時,娘就因病而逝了。那時候,他正在上海讀本科。
雙方平時各自忙于生計,難得有時間這么促膝長談。沒料到一陣寒暄和嘻嘻哈哈過后,竟然聊到了各自內(nèi)心的牽掛,心情自然沉重了起來。是我們已到了該沉重的年齡?還是我們的秉性里一直埋藏著這樣的憂郁心結(jié)?
臨窗的一棵銀杏樹結(jié)了好多果子,只是還是青皮的居多,不用說,肯定苦澀得很。老蔡說他娘也做得一手好酒釀。入秋后,他娘常常會做些甜酒釀,說是秋季干燥,酒釀滋潤人。不過,老蔡的娘那時有個頭痛的老毛病,多年無法治癒,發(fā)作起來時腦殼里似山崩地裂,痛不欲生。老蔡的父親當年用手推車,一次又一次地拉他娘上公社衛(wèi)生院和縣醫(yī)院,結(jié)果,錢花了,就是治不好。后來,每當頭痛復發(fā)時,他娘便死活不肯再上醫(yī)院。他父親急得除了給他娘灌兩包頭痛粉之外,別無他法。老蔡那時還小,說從未見父親哭過。只是有次他娘又抱著頭哼哼時,他父親拽下毛巾架子上的毛巾,跨出門,不停地擦眼睛。老蔡說他父親那時肯定是哭了,因為他見到父親轉(zhuǎn)過身來時,眼睛是紅紅的。
夜色沉沉,微風起,屋內(nèi)彌漫著酒釀的醇香。我有些頭暈,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浪,想安慰老蔡幾句,但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說起。片刻沉默之后,我竟然對老蔡笑著說:“丈母娘也是娘?。《疫€是會做甜酒釀的丈母娘呢!”老蔡也呵呵笑著說:“是的,是的”。其實,我倆的笑容里,都有著別樣的滋味。朋友之哀,風樹之悲,長歌也不能盡泣。秋水漸長,就我而言,羈旅異鄉(xiāng),遠望豈能真當歸?
送老蔡回去后,我拔通了五百里之外的老家座機。娘問我:半夜打電話,有啥急事吧?我說:“沒事,只是想吃您做的甜酒釀了,我過兩天就回家來。”娘笑著答道:“你這饞煞鬼!我明早就做,你記得早點回來。別老是說回來,就是不見人影……”
我娘知道我中秋節(jié)定是會回老家的,提前幾天就做了酒釀。酒釀是尋常之物,而出自我娘之手的這種農(nóng)家小食,卻別有一番幸福滋味。
老娘知道我好這一口,做了滿滿一大盆子??粗@沉甸甸的一大盆酒釀,聞著這撲鼻的醇香,老娘托人上街買酒酵丸子;老娘淘洗糯米上灶煮飯;老娘捏碎酒酵丸子,一點一點攪拌在糯米飯里……這一幕幕場景,便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腦海里。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酒釀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物。平常時候,常能聽到小區(qū)樓下叫賣此物的吆喝聲。此時,妻子定會匆忙下樓,買來讓我嘗嘗。也許是平時食物的豐富多彩麻木了味蕾,總感覺這酒釀已經(jīng)沒有小時候的香甜醇和味了。妻子有時在家也親自做一點,我知道她是專門為我做的。她還別出心裁地放些枸杞子和桂花在里面,說這樣更香甜。而我卻不習慣這口味,她便一氣之下,送給小區(qū)門衛(wèi)保安老頭們享用了。
人啊,生活條件好了,在外面吃什么東西都感覺食之無味。尋常日子里,倒是時常懷念起老娘的廚房手藝。就拿這不起眼的點心副食之類的酒釀來說,我卻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我老娘做的原汁原味的,才是最合我口味的。
小時候家里窮,生產(chǎn)隊秋收之后,每家每戶皆能分到一點糯稻,但平時都舍不得吃,便加工成米后擱在陶甕里藏著。待到臨近過年時,掏出來在石磨上碾成米粉,大年三十里做團子一家子吃。我家也如此,都是取個過年團團圓圓的兆頭。
不過,我家也有和別人家不一樣的時候。天氣微涼,大雁南飛的秋冬交替時節(jié),我娘會破天荒的從甕里舀出幾碗糯米,淘洗干凈后煮成糯米飯。待剛剛出鍋的飯冷卻微熱時,再均勻地撒入酒釀酵母菌末子,用筷子不斷地攪拌飯粒,使之充分均勻。然后裝在印花鐵瓷臉盆里,中間再挖個窩,加些水里面,臨了蓋上我父親的老棉襖,好生將盆放置房間內(nèi)安妥處。這樣兩天過后,滿屋子就可以聞到酒釀香味了。這個時候,我娘就會掀開蓋著的老棉襖,用匙子先后舀出一點,分給圍在身旁的我們姐弟三人品嘗。我姐姐嫌辣不愛吃,只有我和弟弟倆人說甜,一口吃完還想吃。可我娘就不再允許我們吃了,說要留給我父親慢慢吃的。
父親喜歡喝酒,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和人打賭鬧著喝酒玩,他眨眼功夫一瓶白酒就咚咚咚倒進肚子,如同喝涼水般神清氣爽。不過,那時候家里窮,沒錢買酒,父親拎著空瓶子去供銷社代銷店,買來便宜的散裝酒,每頓也要省著喝。有時父親勞作晚歸,疲憊的身子往飯桌邊一入坐,就想著喝口小酒舒展一下筋骨。可每每此時,酒瓶子空空的,父親只能空嗒巴幾下嘴巴,滿臉失望無奈的表情。我娘看在眼里,也沒有辦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而到了生產(chǎn)隊里分了糯稻,我娘做了酒釀的時刻,我父親犯酒癮了,又沒錢買酒時,這酒釀就自然成了父親解饞的佳品了。酒釀做成后,放的天數(shù)越多,酒味就越濃越香。晚飯時,父親一碗下肚,勞累一天的身子往床上一倒,便暈乎乎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有時候,我娘看我父親特別勞累時,也會摸出兩個平時舍不得吃的雞蛋,就著酒釀做碗荷包蛋給我父親補補。不過,每當這樣的美食端放在我父親面前時,父親總會用筷子夾出荷包蛋,分給我們姐弟三人吃??吭谠钆_邊上的我娘看到后,悄然掀起衣角擦拭著眼睛……此時,我知道娘又在心酸流淚了。
艱難歲月,不堪回首。我現(xiàn)在依然還記得我和弟弟兩個偷吃酒釀的情境。
那時候小,嘴饞,又沒什么東西可吃。我娘做好的酒釀藏在房間里,聞著香味就能找到。但我和弟弟從小就懼怕父親,不敢妄自偷食我娘規(guī)定的、只有父親才能享用的酒釀。可我經(jīng)不住這香甜美食的誘惑,就慫恿比我小兩歲的傻乎乎的鄰居小伙伴大頭,叫他擅自動手,在我家房里偷舀了一碗酒釀出來,我和弟弟兩個幾口就吃了個精光,大頭只嘗到了幾滴湯汁。也就是這幾滴湯,讓大頭這活寶嘗到了味道,他竟會趁我家屋里無人之際,偷偷摸進來,把大半盆酒釀吃了個底朝天。他家里人直到半夜還不見其回家,咋咋呼呼的到處尋找,害得一村人也陪著滿田間地頭的尋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時,他竟在一處稻草堆旁睡得正香,滿身的酒釀香氣!
唉!小時候的事兒,現(xiàn)在想起來不免有些傷感。不過,這期間,父母的愛依然溫暖猶存。我娘現(xiàn)在還記得我愛吃酒釀,還把我當作食欲海量的少年。殊不知,如今我已人至中年,飲食方面自不如青春年少之時了。然而,面對娘給我做的滿滿一盆甜酒釀,我卻是垂涎欲滴,乃至于狼吞虎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