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家國天下】看電影(散文)
兒時的記憶,?對于我們這些老年人來說,就是一卷黑白時代膠片中的充滿苦澀灰暗而缺失溫情浪漫的人生記錄?,也就是一首痛并快樂而又久唱不衰的人生老歌。盡管每一個時代每一個人的記憶,各有各的不同,有的盡顯生活美滿,花好圓月,一生一世,順風(fēng)順?biāo)械膮s是一路走來,磕磕碰碰,滿懷憂傷,心已憔悴,但陽光下總是有許多許多的,令人難以忘懷的平凡往事,會帶給我們永久的溫暖,永久的感動……
提起看電影,想必現(xiàn)在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人們稀奇的事兒了,也根本就不再是什么能夠吊足人們的胃口,且令人們會從靈魂深處生發(fā)出來那么一種迫切渴望享受的精神企求了。這就像有誰對眼前天天吃著大米白面的人們,依然津津樂道地在說大米白面有夠多么的爽口,多么的美味好吃,人們卻壓根兒就不會再能有什么新的味覺興趣產(chǎn)生的那樣。這其實是一個社會得以良性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而就電影其所以走到今天這一被冷落的尷尬地步,其中最主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人們在迎來改革開放、打開國門、走向世界的春天之后,不但快速解決了可怕的食不果腹的物質(zhì)饑餓問題,而同時也很快解決了匱乏落后的精神饑餓問題。也就是說,人們的精神文化享受,也得到了全方位、多渠道、多層面的普遍提高。一句話,人們?nèi)缃裾l也不再缺電影看了。
然而,今天的一代代的新生代們,有誰還能想到,電影這玩意兒,曾就像蒲翁筆下的一個個美的攝人魂魄似的鬼妹與狐仙女一樣,愣是令我們這些當(dāng)年的50后乃至60后們,著實愛了個癡迷,愛了個瘋狂呢?
記得那時候,電影就是一個稀缺物中的稀缺物,人們實在是與其很難謀面。尤其是地處荒僻的山鄉(xiāng)圪嶗里的山愚百姓們,常常一年半載的,也很難看得上一半場電影。因此,作為大山深溝中的孩子,當(dāng)年我和我的那些小伙伴們,為了一飽眼福,為了一時的歡樂,曾三五成群的,不惜黑天夜半,長途跋涉,往返跑上十幾二十里的路程,去看一場電影。
印象中,聽大人們說,那時我們子洲縣還好像沒有電影放映隊,人們看電影全靠臨縣綏德的電影隊跨縣來放映。還說綏德的電影隊當(dāng)時好像分為三個放映隊,即第一、第二、第三放映隊。這三個放映隊在一年四季中,要馬不停蹄地趕著騾子,馱著16毫米放映機,和由四個好后生抬著也感到吃力的笨重的老式發(fā)電機,翻山越嶺,走鄉(xiāng)串村,依次對兩縣一千多個行政村進行電影放映宣傳。有時,一晚上還要跑兩個村子放映。就是一個村子剛放過之后,接著連夜就又要到另一個村里去放。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兩縣一千多個村莊放映任務(wù)的完成。但有時因刮大風(fēng)、下大雨等天公不作美的意外情況發(fā)生,一年間的任務(wù)就難免無法完成,一些邊遠(yuǎn)的小村莊也就沒辦法去放映,而所屬村莊的民眾自然也就看不上了電影。
大人們說道的這些事兒,當(dāng)時我們那些碎腦娃娃們,都不怎么感興趣。因為我們只想聽到那些消息靈通的大人們說,我們莊里什么時候要放電影了。或者說,就近三五里、八九十來里的哪個村莊,啥時候要放電影了。那樣的話,也就意味著我們莊里,也很快就要放電影了。而只要這消息得到有頭有臉的人確認(rèn),我們碎腦娃娃那小小的心臟,一個個就跳動得更加歡快有力。于是,接著我們常常就會激動地聚一起,一邊共同回味、嚷吵著之前看過的那些電影,一邊卻又競相猜測著,這次究竟能夠看到什么什么樣的電影。
如此,當(dāng)我們一天天地掐著指頭,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終于盼來了電影放映隊走進我們莊里那一天的時候,我們便興奮地歡呼雀躍,仰天長嘯,并不忘互相通傳,奔走相告。簡直比那過年還要覺得快樂,覺得開心。
那時候我們莊里放電影,常被大隊安排在溝岔上,也就是村口一側(cè)神廟前的一塊寬闊而平坦的空地上。影幕就掛在那神廟的門面前。但那時候我們好多碎腦娃娃,甚至一些大人們,還都不懂得那影幕叫做影幕,發(fā)電叫做發(fā)電,放映員叫做放映員,而都管那影幕叫亮子或者片子,管那發(fā)電叫做磨電,而管那放映員又叫做耍電影的呢。但無論叫什么,都無所謂,關(guān)鍵的是,我們都能夠聽得懂。
所以,每當(dāng)太陽還沒有落山,那白花花雪亮的影幕被耍電影的掛在那神廟的門面前時,滿莊子的碎腦娃娃就像瘋了的一般,在那東面山上和西面山上的一處處農(nóng)家院落的鹼畔上、坡坬上,蹦蹦跳跳,大喊大叫,喔——哎——,片子掛起來了!喔——哎——,就要磨電了!喊聲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衰。
于是,有好些心瘋的孩子,甚至連晚飯也顧不得吃,就火急火燎地跑到溝岔上,將一塊塊石頭或者磚頭,像螞蟻搬家似的,搬在那神廟前的空地上,為自己和家里的兄弟姐妹,率先搶占那觀看電影的最佳位置,并壘好了座位。好多男孩子還在自己占好的座位前,提前就挖好一個個圓圓的小坑,為看電影時不致耽誤觀看,無需擠出人群去撒尿而做好一切準(zhǔn)備工作。而每在耍電影的開始調(diào)試鏡頭、焦距的時候,一些膽大調(diào)皮的搗蛋鬼,又時不時地故意站起身來,擺出各種姿勢,或者用雙手做出各種動物造型,借助鏡頭上的強光,將那影影投射在雪亮的影幕上玩耍。這樣雖遭到耍電影的一次次的呵斥,但亦引來娃娃們開心快樂的一片歡笑聲。
記得耍電影的每在正式放映前,總要播放一些幻燈宣傳片,即由一人放幻燈,一人則打著蓮花落,向觀眾進行說唱宣傳。那幻燈都是圖文并茂,內(nèi)容大多是黨的政策和革命路線方針。要么就是英雄模范人物故事,或者就是打倒美帝國主義紙老虎的一條條政治口號。等到將近半小時的幻燈宣傳結(jié)束之后,焦急的人們才能夠正兒八經(jīng)地看上那要放的電影。
我最早看電影,大約是五六歲的時候。當(dāng)然是跟著姐姐哥哥,在我們莊里看的了?,F(xiàn)在我還記得,我看得第一部電影是《南征北戰(zhàn)》。之后,隨著一年年的長大,又陸續(xù)看到的電影便是《英雄虎膽?》、《平原游擊隊》、《沙漠追匪記》、《劉三姐》、《洪湖赤衛(wèi)隊》、《兵臨城下》、《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等。這些拍攝于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影片,估計現(xiàn)在年齡稍大點的都看過,基本都是那槍林彈雨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片,而這正合我們的心意,因為我們就愛看這樣的打仗電影。而且每每看著,我們都覺得特別興奮,特別過癮。但是,當(dāng)時我們卻愣是將那電影中的人物,簡單化、概念化地分成了兩種人,即好人和壞人,或者咱們和敵人。而每當(dāng)看到好人或者咱們,將壞人或者敵人打得鬼哭狼嚎屁滾尿流的時候,我們就在那快意恩仇的電影畫面的強烈刺激下,不由得要歡呼雀躍,連連叫好。有時看到咱們的戰(zhàn)士,比如后來在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中出演了彌勒佛的鐵牛,在《南征北戰(zhàn)》中扮演的那個胖墩墩的戰(zhàn)士李進,在英勇負(fù)傷后,還連滾帶爬地炸掉了敵人的坦克時,我們又被一次次地感動的熱血沸騰,淚水涌流……
當(dāng)時,農(nóng)村放電影少不說,關(guān)鍵是片源少的可憐,幾年時間,過來過去也就只能看到那么幾部老片子??墒蔷瓦@樣,到了那場令無數(shù)國人至今都不堪回首的大革命期間,不知為什么,好像上述那些電影中,也就只能看到三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了。而再能看到的,基本就是八個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海港》、《紅燈記》、《沙家浜》、《奇襲白虎團》、《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及交響音樂《沙家浜》了。因此,單單三戰(zhàn),那時候我們不知看了夠多少遍。所以,每部電影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有什么樣的故事情節(jié),什么樣的人物對白,以及其中的主要角色是由哪個演員扮演的,當(dāng)時我們幾乎都能夠滾瓜爛熟地說得清清楚楚。甚至直至現(xiàn)在,某些電影中的經(jīng)典臺詞,我們同齡人之間,每遇一些場合上的類似情境,依然還能夠心領(lǐng)神會的引用得恰如其縫。比如,某人腦洞大開地為大家正愁無法解決的問題,忽然想出了一個什么好點子的時候,有人馬上就會伸出大拇指夸贊說,——高,實在是高。這話就是《地道戰(zhàn)》中由劉江扮演的皇協(xié)軍司令湯丙會,對由王孝忠扮演的日軍分隊長山田說過的一句臺詞。另如,酒場上有人不勝酒力,求告某人搭救代酒時,就會可憐巴巴地說,看在黨國的份上,趕快伸出手來拉兄弟一把。這話便是電影《南征北戰(zhàn)》中扮演敵方李軍長的陽華,對扮演敵方張軍長的項堃說過的一句臺詞。由此可見,我們當(dāng)時對所看的每一部電影,用情有多專多深。
而不瞞大家說,為了看電影,我還曾很是危險地付出過血的慘重的代價吶。我左額頭上有一道將近寸長的疤痕,就是為了看電影而留下的光輝印記。
那還是一九六九年夏季的某天下午,因急著晚上要到五里之外的集鎮(zhèn)上——馬蹄溝,去看電影《突破烏江》,所以下午學(xué)校剛放學(xué),我就和鄰家的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小伙伴,忙忙地到生產(chǎn)小隊的羊圈去墊圈。墊羊圈主要是為了讓羊們能夠呆的舒服一些,也是為了能夠給生產(chǎn)小隊多積攢一些肥料,在那羊們拉下的稀濕的屎尿上,撒上一層干黃土,使羊圈變得較為清潔干燥一些。這是在生產(chǎn)小隊攔羊的父親給我下達(dá)的死任務(wù),每天必須完成不可。那羊圈是一孔很大的土窯,但門窗卻又矮又窄,顯得很小很小,僅比一個大人的身子略寬一些,稍高一點,所以里面的空氣極為糟糕,一股羊們的陳屎陳尿霉?jié)a發(fā)臭了的腥臊氣味,直刺人的眼鼻,直令人淚水欲滴地連眼睛也不好睜開。那鄰家小伙伴和我一樣,也很愛看電影,經(jīng)常同我大老遠(yuǎn)的,相跟著跑到外莊或者集鎮(zhèn)上去看電影。所以為了結(jié)伴而行,他便常常主動幫我墊羊圈。這次也一樣,他拿著自己家里的鐵锨,貓著腰,很是賣力地同我一起,將羊圈掌里從煙囪上溜下來的一堆干黃土,一锨锨地撒在那稀濕的羊糞上。也許僅僅只有十二三歲的我們還太小,還不太會注意安全;也許是那羊圈奇臭無比太刺人,揚起的黃土又太嗆人,令我們睜不開眼睛盲目行動,在羊圈還沒有墊了一大半的時候,突然,隨著砰地一聲響,我就眼冒金星,覺得左額上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身子也不由得向后倒退了幾步。我下意識地伸手捂在了頭上,立時就感到好像有熱乎乎的水流直流而下。隨即,一股錐心的疼痛襲來,我好像不由自主地就跌坐在了羊圈里……
當(dāng)我再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前半晌。原來我是被鄰家小伙伴不小心,在額頭上重重鏟了一鐵锨。傷口很深很長,險些鏟破頭蓋骨,被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縫了好幾針。據(jù)父親和母親說,鄰家小伙伴和其大人,嚇得直陪了我大半夜。如此,那《突破烏江》的電影,自然那晚上我們誰也沒看成。而直至現(xiàn)在,我都沒有看過它呢。
說句大實話,在那場冠以了文化頂戴的大革命中所生產(chǎn)的電影,大多不怎么令人喜歡。因為那些電影除故事脫離生活,生拉硬扯極不真實之外,人物也盡顯臉譜化。好的,一個個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濃眉大眼高大上;壞的,則一個個獐頭鼠腦鬼眉怪眼的全都妖魔化,一看就被人入木三分地識透。仿佛普羅大眾誰都無需修煉,皆已變成了那火眼金睛的孫悟空。而更為令人們不大歡迎的是,這一時期電影隊凡來下鄉(xiāng)時,每在放映正式影片前,必會加映一段新聞片。這樣,固然可讓人們在違背意愿的情況之下,硬性多接受了一陣視覺享受,但勞累了一天的受苦人,都覺得那些新聞片純粹沒啥意思。他們只想能早早快快樂樂地看完那正式的電影后,就回家去睡大覺,因為明天還要早早起來,去受苦呢。
當(dāng)時,也有一些外國電影被引進翻譯過來,所以大山深溝中的黎民百姓,也就有機會通過電影,見識到了一些國外的風(fēng)景和外國人。于是,有那有才氣者,就像近些年來社會上流傳的那些段子一樣,將幾個國家的電影,做了一番梳理編排,說,朝鮮電影——哭哭啼啼;阿爾巴尼亞電影——沒頭沒尾;南斯拉夫電影——炮火連天;蘇聯(lián)電影——十月革命;中國電影……實在有點不好意思將咱們自己的記錄在此,說,我們的電影是新聞簡報。
這類似于歇后語式的段子,其實并不是簡單嘲弄和批判哪個國家的電影不好或者缺乏什么藝術(shù)造詣,而主要是人們以一種雅俗共賞的口頭文化的形式,在生活中對其進行了又一次的消遣式的消化享受。
而說到那段子中提到的朝鮮,無論男的女的,從那時到現(xiàn)在,真的都像特愛哭,特能哭。尤其是見到他們那金太陽時,就像抽筋似的,一下子就全都淚崩。不過那時候朝鮮出了一部電影,還真的牽動了無數(shù)中國觀眾的心,曾令好多中國觀眾也真情實感地流了不少的眼淚。
朝鮮那電影叫《買花姑娘》。我記得我是在一九七二年的隆冬臘月里,一個風(fēng)雪之夜中看的這電影。
那天晚上,天空雪花飛舞,寒風(fēng)盡吹,但我和我們莊里的好多青少年,中老年,卻無懼天氣的惡劣,也不怕穿著單薄而破舊的冬裝而挨凍受涼,都大老遠(yuǎn)地跑到馬蹄溝集鎮(zhèn)上去看電影。因為大家都聽說那晚集鎮(zhèn)上要放朝鮮電影《買花姑娘》,而且是35毫米的寬銀幕彩色電影。好家伙,35毫米的寬銀幕彩色電影啊,之前我們還誰也沒看過這么大規(guī)格的彩色電影呢,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壯觀景象啊。所以莊里凡是愛看電影的人,無論老小,那晚上基本都趕到集鎮(zhèn)上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