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姐弟吃梨(散文)
朝陽新村有一戶人家,看樣子大概是從縣城附近的某個村子里遷過來的,不太象是真宗的城里人。他們住的是“落地房”,就是買了地皮自己造的那種。房子有五層,這是新村里統(tǒng)一的規(guī)定,多一層少一層都是不行的。他們的房子是那一排當(dāng)中最東面的第一戶,緊靠著新村里正中那條南北通透的便道。我們從出租屋里到瓦窯坪的工地上去,或者收工回來時,都要從他們的屋子旁邊經(jīng)過的,所以常常能看到他們一家人,但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連招呼也沒有打過一次。
他們的房子雖然也一樣是五層樓,卻與相鄰的幾家顯得不太協(xié)調(diào),因?yàn)椴还馔鈮ι蠜]有貼瓷磚,就連粉刷也做得十分粗糙。但正是這粗糙的粉刷向人們傳遞了一種很明顯的意思,那就是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把瓷磚給貼上的,粉刷得太平太光了,反倒不利于瓷磚的粘貼。
這一家有四口人,男主人是個木匠,天天在縣城里謀生活,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十八寸的舊式自行車,用了有些年頭了,不新。女主人估計是在某家商店或飯店里做服務(wù)員的,因?yàn)樵谶@個小小縣城里,除出這兩類地方可以給她提供打工的崗位以外,其余適合她上班的地方實(shí)在少得可憐。這個縣城以及它周邊的區(qū)域里,竟然連一家工廠也沒有,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當(dāng)然,自來水廠是要除外的,因?yàn)樽詠硭畯S盡管也帶著一個“廠”字,但是從嚴(yán)格的意義上來說,它不能算是工廠,倒更象是衙門。退一步說,就算它是工廠吧,只怕也不是象這一家的女主人這樣一個木匠的老婆能進(jìn)得去的。
我說這樣的話決沒有看不起木匠老婆的意思,恰恰相反,我非常非常地尊重木匠以及木匠的老婆,也非常非常的尊重她們這一家人,因?yàn)槲业穆殬I(yè)與她們家的當(dāng)家人是一樣的,只不過她們家當(dāng)家人的勞動的對象是木頭,而我的勞動對象是鋼鐵。但如果把職業(yè)的范圍稍稍放大一點(diǎn)的話,可以說,我們的勞動對象還是能夠統(tǒng)一的,那就是房子,我們都是替別人造房子的人。
如果真要說看不起誰,相比之下,我倒是有點(diǎn)看不起自來水廠,因?yàn)槲覀儺?dāng)時所在的那個工地,正是這座縣城新建的自來水廠。剛到工地的時候,看了圖紙后,我們都覺得水廠建在這個地方很不合理,它讓供水的管道走了很多的冤枉路,因此而浪費(fèi)掉的錢很不少。
后來,聽水廠里的廠長說,原本縣里確實(shí)計劃把水廠建在靠近水源方向一點(diǎn)五公里的另一個小山崗上的,但由于那個地方的村民們十分刁頑,征地手續(xù)搞得很不順利,因此,主管的領(lǐng)導(dǎo)一不高興就發(fā)了脾氣,最后大手一揮,就把水廠移到這個地方來了??墒沁@樣一來,供水管道就多繞了一點(diǎn)五公里的回頭路,而這一點(diǎn)五公里的管道連工帶料算起來,至少需要三百多萬元白花花的人民幣。
當(dāng)然,自來水廠所浪費(fèi)的三百多萬元冤枉錢跟朝陽新村的這個四口之家是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因此這完全是題外話。
這一家的夫婦膝下有一雙兒女,女兒大,兒子小。姐弟倆幾乎天天穿著學(xué)校里發(fā)的訓(xùn)練衫,那叫校服。從印在校服背上的學(xué)校的名稱約略可以知道,姐姐已經(jīng)上高中了,弟弟則還在念小學(xué)。
女兒長得象母親,很象!長圓形的臉,半白不白,很粗的馬尾辮,雖不是十分的漂亮,卻長得挺清秀,挺耐看。兒子么,說不清象誰,盡管已經(jīng)上學(xué)了,但稚氣未脫,一看就知道是那種雖然淘氣卻并不頑劣,對父母的話還是很順從的孩子。
總之,這一家人向來都給人以一種“很傳統(tǒng)的舒適感”,對,就是這個話,很傳統(tǒng)的舒適感!在對于人物和家庭的評價上,這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個新名字,至于這種“傳統(tǒng)的舒適感”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我卻也解釋不清楚,但這個奇怪的名字倒是我所首創(chuàng)的,別人肯定沒有使用過。
有一天,應(yīng)該是周末,不然不太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一副場景。這一天,我從出租屋里到工地上去的時候,在這一戶人家的門口見到了母子三人。男主人顯然是出工去了,因?yàn)樘嫒嗽旆孔拥哪窘诚騺硎菦]有周末的,除非他被暫時斷了營生。如果非要給他們也定個什么“末”的話,我想,很可能就只剩下年末了。
當(dāng)時,那母親正站在陽臺底下的洗衣板前洗衣服,是用刷子刷的。她刷得很起勁,這從那短促有力又富有節(jié)奏的“唰——唰——”聲中可以聽得出來。女兒含笑倚在白木胚子的門框上,一邊吃著半個當(dāng)中剖開的梨,一邊繪聲繪色地跟母親說著什么令人開心的話語。
兒子背靠在門框另一邊外側(cè)的墻壁上,地位比他姐姐低了兩檔臺階,也吃著另外的半個梨。他對于姐姐邊笑邊說的事情仿佛并不如何地感興趣,因此臉上的表情很簡單,注意力似乎全在手中的半個梨上。
而母親卻聽得津津有味,一邊賣力地刷著衣服,一邊殷殷地微微笑著,那笑容即使從側(cè)面望過去也能很清楚地看得出來,是作為母親的身份所特有的那種很慈愛、很欣慰的微笑。
我從她們旁邊經(jīng)過的時候,并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只有那個緊靠著路邊的兒子略微抬了抬眼瞼,也只有一秒鐘的工夫便又把目光移開了,而那一對母女卻連一秒鐘的閑暇也不肯顧。因此,她們也絕對不會想到,她們母子三人在自家門口隨意組合而成的一幅既溫馨又生動,簡直如大師筆下的油畫般美妙的生活場景,已深深地打動了我這個陌生的過路人。而這當(dāng)中,最讓我思緒萬千的,卻是那對姐弟手中各分一半,遠(yuǎn)遠(yuǎn)看著就很甜很脆、蜜汁飽滿的梨,它不僅給人以一種分享的甜蜜,同時更在這分享中浸透著一份同樣飽滿的親情。
在這之前,我曾聽到過一種牽強(qiáng)附會的說法,大致的意思是梨與“離”字偕音,分梨聽起來就像是分離,而分離是個極其令人感傷的情節(jié)。因此,為了口頭上的吉利起見,一些心思敏感的人們是不肯把整個的梨剖開了由兩個人甚至兩個以上的人共同分享的。
其實(shí),這種忌諱倒也不是梨的專利,就我所知道就還有好幾種,比方說給人祝壽不能送褲子,因?yàn)椤把潯辟伞翱唷?,送了褲子就相?dāng)于送苦;給人送禮不能送鬧鐘,因?yàn)椤扮姟辟伞敖K”,送鐘聽起來便是“送終”。但這些都是傳統(tǒng)的條目,如今卻又有了一些新潮的忌諱了,比方說看人打麻將的時候不能跟他談剃頭的事,因?yàn)樘炅祟^就表示光了,打麻將的人要輸錢的;比方說跟炒股票的人不能提綠色,因?yàn)榫G色代表跌盤,要賠錢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像這樣的事情,說起來實(shí)在讓人覺得很有點(diǎn)無語,這些人的脆弱的心靈真是緊張到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地步,這樣的心理簡直比起阿Q來還要令人可笑。阿Q因?yàn)殚L有癩頭瘡,于是“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但阿Q無論如何總是確實(shí)長了癩頭瘡的,而當(dāng)今那些諱“剃頭”諱“綠色”的人們可并沒有“癩”呀?;蛟S,他們是“癩”在心里也說不定,外人只是看不到罷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有好多事情,是任憑你再怎么諱也別想諱得掉的,該來的照例還是會來,躲是躲不開的。就算你一輩子不吃剖開的梨罷,但一生當(dāng)中的生離死別并不能因此而免除;就算天下人都不送褲子了罷,但困苦也決不因此而離人遠(yuǎn)去,相反,有許多深陷于困苦之中的人們,倒很希望有人能送他一條褲子呢!就算天下人都不送鐘罷,但也沒見過有哪一個人因此而能得長生;就算旁觀者都閉口不談剃頭的事罷,但既然四個人打麻將,到頭來至少總有一個人是要輸錢的,除非你不去賭;就算炒股票的人終生都不提一個“綠”字,也不見一絲綠色罷,但股市該跌的時候依舊照跌不誤,更何況即便在熊市里也照樣是有人賺錢的呀。可見,梨的分與不分,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了。
因此,當(dāng)我見到這一對總給人以傳統(tǒng)的舒適感的姐弟相互分享同一個梨的時候,便情不自禁地要感佩于她們那種百無禁忌的純真的心靈,同時,也更深深地感動于她們那份樸實(shí)而濃厚的親情。
相對于他們這個家庭來說,盡管他們的父母生活得并不輕松,在供養(yǎng)兩個孩子上學(xué)的同時,連新屋外墻的瓷磚也暫時沒有能力貼上。但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多買一個梨應(yīng)該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想必他們家也極不可能每次只買一個梨。之所以姐弟倆愿意將一個梨剖開了各吃一半,我私下里認(rèn)為,那是因?yàn)樗齻冊谛⌒∧昙o(jì)時就懂得了適可而止,懂得了細(xì)水長流,他們能節(jié)制,不貪婪,當(dāng)然這肯定離不開父母親平日里諄諄的教導(dǎo)。
雖然我與這一家人并不相識,連招呼也沒有打過一回,但是,不管是對那父母還是對那姐弟,作為一個陌生人,我都打心底里敬重他們,同時更祝福他們。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他們一定會把那外墻上的瓷磚給貼上的,盡管那房子眼下確實(shí)顯得簡陋了一點(diǎn),但當(dāng)貼上了瓷磚的那一天,卻必定比鄰近的人家要亮麗得多,美觀得多,因?yàn)椋侥菚r,不但他們家屋子的瓷磚是新的,最重要的是,他們還有傳統(tǒng)的舒適感來做底蘊(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