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司公子“入阿神”(散文)
在隴南方言里,“司公子”含有“巫師”、“陰陽先生”、“神職人員”等意思。過去,司公子是一種職業(yè),在各種祭祀活動中,專門負責(zé)“入阿神”(讀作“ruashen”),是請來神靈、附于其身、替神代言的人。民間祭祀活動的組織者不是司公子,是村子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德高望重,很有號召力,受人尊敬;但司公子是祭祀活動的主角,沒有他,整個活動就無法舉行。在祭祀活動組織者和參與者的心目中,司公子是神靈的化身,既神秘又神圣。
“入阿神”是一種很奇特、很神秘的民俗文化現(xiàn)象,筆者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多次親眼目睹過村里的司公子狗代“入阿神”的過程:先將兩只手背靠緊,手指相纏,嘴里念念有詞,猛吐一口唾沫再松開,重復(fù)三次,然后像猴子撓癢一樣,在全身亂抓,跳腳晃身,使勁吹氣,不一會兒,便口吐白沫,兩眼翻白,表示神已附身,接著就是“神的姿態(tài)”和“神的語言”了,盤古開天地,滄海變桑田,天文加地理,陽間與陰間,等等,說個不停,圍觀者問什么就回答什么,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遠遠超出了司公子狗代粗識字的文化學(xué)識;最后歸結(jié)到祭祀的主題上,譬如祈雨,問何時降雨,回答某日某時某刻,就算是“入阿神”完畢,神靈離開,恢復(fù)自身,神氣與神侃都煙消云散了,還是大家熟悉的那個常人狗代。有人向他詢問方才的事,他表示一概不知,說自己就像是睡著了。更神奇的是,到了“神說的”某日某時某刻,果然大雨傾盆,絕非虛妄之言。
我不是危言聳聽,宣揚迷信;我也不相信竟然如此神奇,似乎真有神助一般!
我同狗代很要好,節(jié)假日回到村里,我都會給他帶點煙酒糖茶什么的禮品,去看望他。有一次,我打趣狗代:“你的名字應(yīng)該叫神代,叫狗代,那是在罵神!”狗代不惱,而是笑著回答我:“我大我娘起的名字,改不了了。我前面三個哥哥都歿了,狗的命賤,我大我娘把我給狗代給,好養(yǎng)活?!蔽抑浪斔竟樱撬ナ赖拇螅ǖ﹤鹘o他的,但他大還不如狗代,是個地道的文盲,不可能具有盤古開天地,滄海變桑田,天文加地理,陽間與陰間等等知識,就問狗代是咋回事。他又笑著說:“把神入阿(rua)下來,那都是神說的話,我記不得,沒法回答你?!蔽也缓门俑鶈柕?,也就似信非信,疑疑惑惑的了。
那時間,作為司公子的狗代是村里少有的富人,顯著的標志就是唯獨他有一部收音機,是“美多”牌的,當時售價一百八十元,城里拿高工資的人才會有,整天隨身攜帶了,只要收到秦腔節(jié)目,就將音量調(diào)到極限,讓人大老遠都能聽見,極盡顯擺。他還有一個習(xí)慣,就是聽天氣預(yù)報。對于他喜歡聽天氣預(yù)報,我很稀詫,總覺得有什么玄機,卻又一時不得而知。
那年秋季天大旱,南川里的包谷、洋芋,都卷了葉,變成了銹黃色。大大小小的樹上,無數(shù)的蟬兒暴怒煩躁,“熱啊熱啊”地大聲喊叫。村里輩份最高的七太爺就組織滿村子的男女老少祈雨,我恰好休假在家,也隨了眾人去看。一連多天,全體村民出動,將龍王爺、大王爺?shù)乃芟駨膹R里抬出來,抬到堰塞湖阿娃峽,一溜兒排在水邊,使其在炎炎烈日下曝曬,大家也陪著神像一同曝曬,鍥而不舍,非常執(zhí)著。在曝曬神像的同時,還會集中幾十桿土槍,一起朝湖里開火,聲震峽谷,驚天動地。司公子狗代就又拿出他的看家本領(lǐng)“入阿神”,口中念念有詞,不知說的是什么內(nèi)容,最后指著神像說的卻是大白話:“龍王爺,大王爺,你們要是曬得招不住了,就去求天爺給我們下雨,要是還能挨,我們就陪上你們一搭兒曬死!”哈哈,既有祈求,也帶威脅,不怕得罪神靈。想來也是,持續(xù)大旱,嚴重影響了村民們的生產(chǎn)生活,享受村民煙火供奉的神靈,豈能見死不救!
祈雨好多天,沒有效果。那天晚上,我去狗代家找他,想和他聊聊祈雨的事,剛到他家門,就聽見它的收音機正在播送天氣預(yù)報,說是明天有大到暴雨。卻是作怪,我竟然打消了去找狗代的念頭,轉(zhuǎn)身回家了。第二天大清早,全村男女老少依然繼續(xù)舉行虔誠的祈雨活動,狗代又是那番表演,不一會兒,便口吐白沫,兩眼翻白,表示神已附身,接著就是“神的姿態(tài)”和“神的語言”了,盤古開天地,滄海變桑田,天文加地理,陽間與陰間,等等,說個不停,圍觀者問什么就回答什么,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最后歸結(jié)到活動的主題上,問何時降雨,“神”回答說:“今天就降雨!”話音未落,山背后嘎啦啦一聲悶雷傳來,人們欣喜若狂,眉笑眼開,齊刷刷地給狗代(神靈)跪下了。
頃刻之間,大雨滂沱,人群并不躲藏,而是任憑大雨泡成落湯雞,想讓那嘩嘩的雨水,將酷烈的伏熱全部洗刷干凈,換一身久違了的清爽?!叭氚⑸瘛蓖戤?,神靈離開,恢復(fù)自身,神氣與神侃都煙消云散了,還是大家熟悉的那個常人狗代。但在我眼里,這個粗識字的狗代再也不平常了,這個職業(yè)司公子卻也有幾分狡計、幾分狡詐、幾分狡智。倘若不是我偶然聽到他收音機里的天氣預(yù)報,我也會對他(神靈)頂禮膜拜的。只是還有一個問題困擾我:狗代他大那時間沒有收音機,他當司公子時,替神說話,是如何應(yīng)對祈雨的?
三十多年過去了,村里不再靠天吃飯,就不再舉行祈雨活動了,狗代也卸任了,他的兒子接替了他。有一次我倆閑聊,我問他:“你大那時間沒有收音機,他當司公子時,替神說話,是咋樣預(yù)測老天何時降雨的?”狗代一愣,盯著我,然后哈哈大笑了,對我說:“虧你還是讀書人!久旱必雨,這是常識啊。至于到底應(yīng)在哪一天,我大是老寒腿,他的膝關(guān)節(jié)一疼開,必定下雨,萬無一失。”我又問:“那些盤古開天地,滄海變桑田,天文加地理,陽間與陰間的知識呢?”狗代說:“我爺爺不是司公子,他是秀才,還沒考舉人呢,就到民國了,他成了說書的。后來的事,你想一下就知道了?!蔽衣牶?,也哈哈大笑了。但還不甘心,再問狗代:“那,神是咋樣入阿(rua)來的?”狗代不耐煩了,恨恨地說:“你有完沒完?”他見我很認真,很執(zhí)著,就又笑道:“其實,誰都可以把神入阿(rua)來,只要你相信神,敬畏神,入阿(rua)得時間長了,神自然就來了?!辈坏靡I(lǐng),我就不問了。
一次在筆會上,我見到了農(nóng)民詩人劉志清,都說他也會“入阿神”。我就求他入阿(rua)給我看看。他經(jīng)不住我一再央求,就表演起來。先將兩只手背靠緊,手指相纏,嘴里念念有詞,猛吐一口唾沫再松開,重復(fù)三次,然后像猴子撓癢一樣,在全身亂抓,跳腳晃身,使勁吹氣,不一會兒,便口吐白沫,兩眼翻白,表示神已附身,與當年狗代的方法一模一樣。但他僅有“神的姿態(tài)”,而沒有“神的語言”。我問那個曾經(jīng)問過狗代的老問題:“神是咋樣入阿(rua)來的?”劉志清說:“你反復(fù)給自己心理暗示,認為你就是神,那神自然就來了。不過不是神,是人在完全忘我狀態(tài)下的另一種表現(xiàn)。這是一種修煉,重復(fù)的次數(shù)多了,就會出神入化,不信你就試試。”后來,我就按照劉志清說的,背過人,偷偷地修煉,只取得了一次結(jié)果,我就停止了。因為,我怕自己也會變成請來神靈、附于我身、替神代言的人。應(yīng)該告訴大家的是,做神的感覺并不好,背離了做人的正常言行,也就背離了自己,就像是長期擔任特型演員一樣了。
司公子狗代去世了,我去給他守靈,問他兒子:“你和你太爺一樣,也是讀書人。你不出門去找活干,倒要學(xué)你爺爺、你大當個司公子,而且現(xiàn)在也不祈雨了,你是啥想法?”狗代的兒子說:“只要村里還有信神的人,就有司公子的飯碗,不祈雨還有別的祭祀活動。出門打工的人,哪有我輕松?再說,我大當了一輩子司公子,給神效勞了一輩子,他死了也就成了神,我也想以后位列仙班呢。”我就不說話了,抬頭看著墻上的日歷,心里沉沉的,仿佛覺得那日歷好像是印錯了,應(yīng)該是黃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