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暮秋時節(jié)，我似乎從來都是遲鈍的。路上行人匆匆，大多都縮著脖子抱作一團，我被一陣呼嘯而來的風刮得在原地打了個寒顫。
　　 這才發(fā)現(xiàn)來來往往的人中，大多毛衣之外披著大衣，從上至下看不出一絲裸露的肌膚。我這才注意到了自己的鬼樣子，上身一件薄薄的絲質(zhì)的襯衫，下身一條格子長裙，難怪今天出門的時候我媽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但很快我就無暇顧及這些，裙擺被刮得撲面而來，緊接著是涼到心里的雨絲。
　　 我狼狽地躲到了一家咖啡廳的屋檐下，伸手一接，才發(fā)現(xiàn)是雪。
　　 很小很小的晶狀體，還沒來得及看模樣，就在手掌上化成一滴水珠子。
　　 我走進咖啡廳，正點著咖啡，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是一張幾乎要忘記了的面孔。
　　 依舊的眉目俊朗，似乎能透過明朗的五官看到青春時正盛的樣子。那年的我不知天高地北，以為愛而不得是對于愛情里刺痛的理解，于是我繃著一腔的倔強，在盧志遠屁股后面追趕了三年。
　　 眼前的人臉上洋溢著笑容，我瞥到了他無名指上的一圈亮光，才重新看向他點點頭。
　　 “盧志遠，好久不見?！?br />　　 我們坐下來談了十幾分鐘，他原本是來給未婚妻買咖啡的。
　　 當年的他總愛穿一身球衣，手臂上的肌肉凹凸有致，模特般的身材偏偏長了一張?zhí)焓沟拿婵?，這也許是眾多人迷戀他的原因。盧志遠還總是拽拽的，對那些明確的暗示視若無睹。
　　 那時候我經(jīng)常去找他，籃球場上，他們班的教室里，還有午夜的網(wǎng)吧，甚至還驚動全校翻過一次男寢。
　　 那時候，全世界都知道我秦雪喜歡一個人可以喜歡到不要臉的程度。女生們有點看不起我，認為就算追一個人，也應該有自己的自尊。
　　 我經(jīng)常對她們眼光中對我的蔑視嗤之以鼻，如果真心愛一個人，還管什么自尊，像張愛玲一樣低到塵埃里算什么，沒下地獄就算好的。
　　 談話的最后，盧志遠突然提到了一個名字，我嗆得差點把肺給咳出來。
　　 他問我：“你和趙星琰……快要結婚了吧？”
　　 我沒有否認，半彎著腰，從揪著的臉上擠出一抹笑：“是啊?！?br />　　 我向所有人隱瞞了一個殘忍的真相，許多人以為我多年缺席同學聚會的原因是舊情難忘，是為了躲盧志遠。
　　 其實我是為了躲我自己。
　　 心靈沒辦法得到救贖，整個人都是罪惡不可饒恕的。
　　 如果黃泉之下的趙星琰得知我撒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他可能做夢都會笑出來。
　　 他走了，我一直煩著的他，終于徹徹底底地離開了我。
　　
　　 二
　　 和趙星琰似乎很早就認識了。
　　 我爸爸在教育局工作，趙星琰的爸爸早年去南方做了幾年生意，后來又看準時機做了房地產(chǎn)，成了本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房地產(chǎn)大亨。
　　 兩家人偶爾會聚在一起，我媽和李伯父曾經(jīng)是兒時的同桌。
　　 我不喜歡去趙星琰家，完全是因為他家太大太大了。
　　 獨立游泳池，偌大的花園，獨立的中西式的建筑，像是生活在童話里似的。
　　 每每去他家，我都會充滿自卑感。
　　 在我六歲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李家的花園迷路過。
　　 正當我準備沒出息地哇哇大哭時，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
　　 我回頭一看，是抓著根比他還高的臺球桿的趙星琰。
　　 他什么都沒說，拍了拍我的頭，然后拉著我七拐八拐，走了十幾分鐘之后才出現(xiàn)在那座宮殿一樣的大門前。
　　 長輩聚在一起的時候，小屁孩所能做的，要么就是坐在一旁安靜地不說話，要么就壓根不要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里。
　　 一旦太過于活潑，大人們就會打起小孩的主意來。
　　 事實上，我沒來由的一句叫嚷，是趙星琰惹的。
　　 他倒是大方，一股腦兒地塞給我他的寶貝東西，害得我都沒有辦法追我最喜歡的《天龍八部》了。
　　 在家我爸管得很嚴，一天最多一個小時的電視時間，害得我連接劇情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上集過兒才叫了小龍女姑姑，結果下集小龍女就被玷污了，楊過莫名其妙地斷了一臂，最后還和一只鷹成了好朋友。
　　 那時候?qū)τ趧∏榈睦斫庖彩且恢虢?，但這并不妨礙我看楊過那張帥臉，以及小龍女那我見猶憐的可憐樣。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結果被趙星琰突然伸到眼前的一顆蘋果給擋住了視線。
　　 我不耐煩地讓他起開，結果他反應太過于遲鈍，于是我毫不客氣地站起來“啪”地一下打在趙星琰的手上，蘋果也跟著咕嚕咕嚕滾落在地。
　　 趙家父母都是好教養(yǎng)，趙星琰的媽媽還一直嘆氣，說有個鬼馬精靈的女兒就是好，不像她生了個愚笨木訥的兒子。
　　 其實是個人都看得出來，趙星琰那不是木訥，是教養(yǎng)和禮貌。
　　 后來趙夫人突如其來地想要收我做干女兒。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吃著巧克力，很苦的濃漿味。趙星琰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
　　 這并不奇怪，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盯著我看。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牙齒被巧克力染成了黑色。
　　 我媽揪著臉連忙跑過來幫我擦嘴，罵我不害臊。
　　 趙星琰問：“干女兒是什么？”
　　 趙夫人慈愛地摸著他的腦袋：“就是親上加親的意思。你和雪兒以后都多了一對爸媽呢?！?br />　　 見趙星琰還是一知半解的眼神，她又補充道：“雪兒以后就是你干妹妹啦！”
　　 趙星琰看向我的眼神都閃爍了起來，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眼睛還是往電視機那里瞟。
　　 “就是說，我以后可以給她好吃的好玩的，可以保護她了呀？”
　　 趙夫人點了點頭：“對?！?br />　　 于是，自那以后，趙星琰經(jīng)常仗著我那干爹干媽關心的由頭，肆無忌憚地開始往我身邊跑。
　　 溫柔確實很具有吸引力，趙星琰的溫柔偏偏都用到了我一個人的身上。
　　 尤其是到了初中的時候，我家離得學校近一點，我媽就開始頻繁地請趙星琰來家里吃飯。
　　 他謙遜和禮貌的樣子讓所有人甚是喜歡，后來我媽干脆在家里給趙星琰騰出了一間臥室，讓他在我家休息。
　　 干爹干媽有時候忙，來不及接趙星琰，然后他就會樂得自在地在我家逛來逛去。
　　 他比我大兩歲，發(fā)育得快，幾乎要比我高一個肩膀了。
　　 這成了他保護我的其中一個理由。
　　 那時我剛升初一，貪玩的本性一如往前，放學后和幾個姐妹約著去逛街，結果眾姐妹回頭不斷看著趙星琰那個拖油瓶。
　　 夕陽照在他英俊的臉上，顯得周圍的一切都熠熠生輝起來。
　　 其中一個問：“秦雪，讓這么一個大帥哥委曲求全地跟著，真的沒問題嗎？”
　　 我毫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是他自己要跟的，我又沒強迫他?！?br />　　 趙星琰像個透明人一般，幫我們拎了一大堆東西，其中一個女生看不下去要幫他提，我一個眼鋒看過去，趙星琰正傻乎乎地沖著我笑。
　　 “沒事的，我拎就好?！?br />　　 有人問起我們兩個的關系，說趙星琰對我的好比親兄妹之間的感情還要親。我也沒打算隱瞞，一邊喝他給我買來的奶茶，一邊略作思考說著：“他啊，應該是沒心眼吧?！?br />　　 又或者沒有見過像我這么聽他話的妹妹，他才愿意那么心甘情愿地對我好的吧。
　　 我把他對我的好看成了理所當然。這真是我人生當中犯的最大的錯誤。
　　 于是身邊的人幾乎都知道了我和趙星琰的關系，他總是不忌憚把我們兩家說出去，甚至還大肆宣揚，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我們兩個整日形影不離的原因。
　　 趙星琰初三了，他還是每天跨越大半個校園來找我，有時候只是為了給我送杯奶茶，當然有時候也會說是路過，把我叫出來說上幾句話。
　　 那時的我，只是覺得趙星琰這個人很煩，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那時候的大家，經(jīng)常會醋溜溜地調(diào)侃一下，自動地把我們代入了兄妹這個角色里。
　　 沒人注意到趙星琰眼中的光芒，他會在紛繁時禮讓又克制，可當我們單獨走在一起時，他的眼神又流露著一種渴望和熱切的東西。
　　 我出生時正值最為嚴寒的二九天氣，前前后后的一周都在飄雪。
　　 我還聽我媽說，我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哭，兩歲半的趙星琰一扮鬼臉，我就會破涕為笑。好像小時候我還很黏趙星琰，目光總是跟著他，他只要一離開我的視線我就會一臉苦相。
　　 就連干爹都覺得，我們兩家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緣分。
　　 后來我周歲抓鬮，我媽我爸擺了很多的選擇，吃的穿的，琴棋書畫以及刀槍劍戟，無所不用其極。
　　 后來眾人看到我懵懵懂懂地拿著一個紅色的平安符時，頓時傻眼了。當時的我還十分興高采烈，那其實是趙星琰的平安符。
　　 是趙星琰的外婆專門跑到山里的寺廟幫他求的，大家都沒想到我周歲抓鬮竟然抓的是這個。
　　 干媽當時還笑著嗔怪我，說我個小丫頭抓什么不好，非要抓他家寶貝兒子的命根子，這玩笑開得夠可以。
　　 沒想到一語成讖。
　　 現(xiàn)在仔細想想，或許從牙牙學語時我就已經(jīng)把趙星琰的心抓得很牢了。
　　 一天，櫥窗外面正下著鵝毛大雪，我趴在窗戶邊看了會兒，然后又急忙回房披了件大衣，雖然說我家還算過得去，但我媽是那種傳統(tǒng)女性。她正在家里給我做長壽面，就連鹵也是素的，西紅柿炒雞蛋。
　　 我在私下里撇了撇嘴，真沒創(chuàng)意，好好的一個生日，連個蛋糕都沒有，許愿望都不能好好許。
　　 中午我正呲溜著面條時，趙星琰突然就站在了我家門前。
　　 我媽“哎喲”了一聲就趕緊讓他進來了，臉上滿滿的心疼。也確實，趙星琰穿了件薄薄的夾克，頭上和肩膀上落滿了雪，鼻子凍得紅彤彤的，整個人的臉色顯得跟雪一樣白。
　　 我注意到他手上提的盒子：“那是什么？”
　　 趙星琰沖我笑了笑，“蛋糕?！?br />　　 我媽才剛想感慨一番，結果我這邊直接放下筷子躥了過去，我眼冒星星地盯著趙星琰手中的盒子：“我能打開嗎？”
　　 趙星琰點了點頭，然后我聽到了我媽的一句嗔怪：“沒心沒肺的丫頭！”
　　 初三生因為要補課，所以星期天沒有放假。趙星琰也沒有久留，在我家的沙發(fā)上坐了會兒，就動身準備走了。
　　 我媽可惜地說：“浪費了午休時間，就為給這丫頭買蛋糕，唉不值得啊不值得……”
　　 我在一邊大快朵頤地吃著，邊吃還一邊翻白眼，我媽也太不重視我了，有時候都懷疑趙星琰是不是她親生兒子。
　　 趙星琰起身后溫柔地摸了一下我的頭：“沒事，我是哥哥，給雪兒買蛋糕是應該的?！?br />　　 這話還差不多，我在百忙之中沖著他狠命地點了點頭。
　　 最后我被我媽命令去送一送趙星琰。
　　 我有些不情愿地走出門，和趙星琰一前一后地走著。
　　 他把自己的圍巾給我圍上，露出了嫩白的脖頸。我往鼻子上蹭了蹭，真暖和，味道也很好聞。
　　 我問他：“你請午休假了嗎？”
　　 趙星琰點點頭。
　　 我“哦”了聲。
　　 兩個人繼續(xù)沉默地走著，我覺得無聊，于是又問了一句：“你吃飯了嗎？”
　　 趙星琰搖搖頭。他眼睛里的東西真溫柔，快要把人給看化了。
　　 我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今天的趙星琰真奇怪，雖然說平常他的話也很少，但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一副傻相。
　　 我猛地拍了一下腦袋，推了推趙星琰的肩膀：“忘記給你蛋糕了，你等著啊。”說完就往家的方向跑，可手腕突然被人拽住了。
　　 我正對上趙星琰那張干凈帥氣的臉，他像是哄人的口氣：“不用了，本來就是買給你的?！?br />　　 我有些氣急敗壞，因為受不了他這種什么都不說卻自己傻樂的勁兒：“你到底有沒有話要對我說？行了！就給你送到這兒，我走了！”
　　 “雪兒！”趙星琰急忙喊住我，我背對著他站住，在心里暗想，如果他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一定揍他一頓，讓他清醒一下。
　　 “生日快樂?！焙芎啙嵜髁说囊痪洹?br />　　 其實我最想聽的，本來就是這一句。
　　 偏偏趙星琰的聲音還那么地動聽，我的整個身體都開始跟著心臟悸動。
　　 我哼了一聲，丟下了句“快回去補你的課吧”，接著就趕忙跑開了。
　　
　　 三
　　 趙星琰成績好，彈得一手好吉他，偏偏又一副好皮相。所以從小學開始，喜歡趙星琰的女生們絡繹不絕。
　　 到了初中，趙星琰收的情書足足有一箱子了。
　　 記得一次平安夜，趙星琰的桌子上堆了跟山一般高的平安果，到頭來都是我替他解決的。
　　 說到底有些慚愧，這些年來，我好像沒有送過趙星琰什么禮物。而他呢，每逢春節(jié)、中秋節(jié)、國慶節(jié)……都會送給我一個禮物，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手工制品，我唯獨有一次覺得不好意思了，才隨手拿了剛買不久的保溫杯送給了他，結果我等了好久，也沒看到趙星琰用。
　　 有一次去干媽家，路過趙星琰的屋子，我才在他的床頭桌上看到了我那粉色的杯子。
　　 沒想到趙星琰還真的用了，沒有帶去學校，大概是怕丟人吧，一個大男生用粉色的杯子，想想都覺得別扭。
　　 初三生需要在很冷很冷的清晨醒來，然后繞著操場跑八圈。大課間跑五圈，下午又有一整節(jié)課是體育訓練課。
　　 所有這些課程的安排都是為了能在中招體育考試中能得個滿分。
　　 他們的吃飯時間也被縮減到最短，晚飯只有十分鐘的時間。所以，慢慢地，我?guī)缀跻掩w星琰遺忘掉了。
　　 好像一直是這樣，趙星琰只要一不來找我，我就不會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