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祖國】莜面靠牢牢(小說)
(一)
一場大雪不約而至,降落在這片黃土高坡,一夜之間,這山、這嶺、這梁、這坡、這片黃土地和這個村落都披上銀裝。老卡站在知青點的院中,張開雙臂,仿佛想擁抱仍在飄落的雪花,要將潔白的世界一攬懷中似的。忽然,鄰院傳來蠻有幾分女歌唱家朱逢博韻味的脆鈴鈴歌聲:
北風那個吹
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
年來到……
脆鈴鈴的歌聲飛進窯洞,傳進瞿紅麗的耳朵里,她匆忙跳下炕披上棉襖,倚在門欄引發(fā)出一陣陣悸動。她呆呆望著這具木乃伊男友,此時他為何靈光一現(xiàn)如此發(fā)神經(jīng)?她和他同吃同住一年了,除了隔三岔五急風暴雨一陣子外,整天蔫頭耷腦的一個月也不會放個響屁,今早老卡如此亢奮的舉動,難怪她那么悸動。
在瞿紅麗的眼里,這片黃土高坡就是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她和老卡在這鬼地方度過長達七年的再教育,幾乎是在扭曲靈魂中煎熬。她和他在煎熬中苦苦等待,直等到全公社一百多名北京知青都腳底抹油,招工的招工,返京的返京。只剩下她這位勞教犯的女兒,還有自絕于人民的大叛徒的兒子。
一年前,為了便于管理北京知青,其實就剩下東溝大隊的老卡和韓家樓大隊的瞿紅麗。因公社十幾個大隊的村名,不是這溝就是那梁,老卡選擇去十里外的韓家樓大隊,好歹還有個樓字。他二人一見面就心照不宣,當晚睡在一盤炕上,肉體觸碰是在發(fā)泄多年的壓抑和郁悶,還有慰籍扭曲變形的靈魂。愛情!對他二人太奢侈,太遙遠,比夜空所見的繁星更加不可觸及。
知青點小字輩的本地十幾位男女知青也被歌聲喚醒,他們探出頭“吧嗒吧嗒”地眨著惺忪的眼睛,盯著怪人老卡。難怪,一年的時間里,同在一個大鍋里耍馬勺,卻沒聽過他開口說話,小字輩知青都以為他是啞巴。就在鄰院悅耳歌聲停止的瞬間,老卡驀然擺出架勢,左手抓韁右手揚鞭,邁開舞臺的騎馬步放聲高唱: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霄漢!
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
老卡突然鐵樹開花,又展現(xiàn)出具有專業(yè)京劇演員的身段與唱功,活脫脫的第二位童祥齡,不能不驚掉小字輩知青的下巴。瞿紅麗手扶門框激動的什么似的,大聲為老卡叫好,他卻沒任何反應,這下真把她激怒了。不理睬我是吧?老娘玩一把徹徹底底的赤裸裸,看看你這具木乃伊有沒有反應。本地男知青吳畏好奇地走出窯洞,想仔細瞧瞧老卡此刻的神情。哪兒成想還沒靠近老卡,映入眼睛里的卻是站在門里,赤身裸體的瞿紅麗。他嚇得渾身一哆嗦,吐吐舌頭飛快地鉆進窯洞,而后傳來翻江倒海的笑鬧聲。
老話說:門頭風賽如針。沒多大工夫,瞿紅麗渾身上下凍成了紫茄子。就在她已突破抗寒的極限之時,大隊團支書,鐵姑娘隊隊長香草闖進來了,她進大門直奔老卡而去。
正想和老卡說些什么,忽然發(fā)現(xiàn)被凍成紫茄子的瞿紅麗,匆忙跑過去,把被凍得邁不開腿的瞿紅麗抱上炕,用兩張被子將她包裹的嚴嚴實實。之所以香草沒大驚小怪,在她的印象中瞿紅麗就是個瘋癲姑娘,她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都不為怪。兩年前大隊組建鐵姑娘隊,瞿紅麗寫血書誓表決心,堅決加入鐵姑娘隊。為此大隊廣播站特別表揚了她,結(jié)果瞿紅麗受(干)了小前晌,坐在地頭嚎啕大哭,死活要退出把人當毛驢使喚的鐵姑娘隊。
香草返身來到老卡面前,小聲對他嘀咕幾句,老卡點頭形成他們之間的第一次默契。或許,老卡來到這片黃土高坡接受再教育,是他唯獨一次由衷與他人形成的默契。
這次蔫頭耷腦的老卡真的上心了,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大隊背后的高土梁,吊嗓子練身段,回來喝一碗南瓜小米粥就匆匆離去。瞿紅麗那天自己折騰的感冒了,躺在炕上“哼哼唧唧”直后悔,干嘛自己折磨自己。這可好,木乃伊就像迎來1949似的,整個人脫胎換骨,眼睛直放紅光,就是不再鉆她的被窩,真他丫的倒八輩子血霉了。
更有讓瞿紅麗心煩的,小字輩知青吳畏和大腦袋,沒白天沒黑夜的“吱吱扭扭”拉破胡琴,攪得她心里亂如麻,沒了著落。吳畏從小喜歡京胡,一直夢想當一名琴師,卻沒有機會露臉。眼前機會擺在面前,哪有錯過的道理。
一天晚上,從吳畏的窯洞傳出京劇《智取威虎山》小常寶的“八年前”的唱段。瞿紅麗聽了幾句笑了,滿口黃土掉渣的發(fā)音,哪兒是唱京劇,純粹是南腔北調(diào)四不像。她滿足的長長出口氣,煩亂的心也平靜了許多。
哪兒成想,第二天一大早,鄰院傳來學習普通話的動靜,聲音很大,吵醒了喜歡睡回籠覺的瞿紅麗。她習慣地摸摸老卡的被窩,涼涼的,人早已沒了蹤影。她來了句沒勁,匆忙起身拿著凳子來到墻根,站在高凳上探過頭,看到香草手捧一本新華字典,一字一句練發(fā)音。她覺得很好笑,從小吃黃土炒面長大的山丫頭,想學京腔京味,丫的真不知天高地厚。
瞿紅麗得意忘形地撇撇嘴,正想譏諷香草幾句,身子一晃卻踩翻了凳子,“嗷”的一聲趴在板凳上。下巴磕在板凳腿上不當緊,只是一時的疼痛,右腳崴了可是傷筋動骨的大事,起碼在炕上養(yǎng)個三月兩月的?;蛟S對她來說是壞事變好事,不用天寒地凍的在地頭喝西北風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香草通過十幾天的苦練,小常寶“八年前”唱段有了巨大的飛躍,演唱完全變成京腔的韻味,蠻有齊淑芳的味道。她和老卡演出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選段“深山問苦”,在公社匯演中力拔頭籌,被推薦到縣元旦文藝晚會上匯報演出。在晚會上縣文化局長感嘆道:縣劇團找不出這兩位唱功的京劇演員。
從縣城回來的第二天,香草邀請老卡、琴師吳畏和拉二胡的大腦袋三位知青去她家吃晚飯。聽說香草爹為這頓晚飯殺了一只準備過大年的站羊(站羊是當?shù)赜恃虻膫鹘y(tǒng)方法,進入農(nóng)歷十月挑選身坯大的騸羊,圈在量身定做的木籠子里,只能站而無法臥下去,添加好料站養(yǎng)兩個多月。因一直站著會消耗羊體內(nèi)一些脂肪,使得肥瘦均勻,肉質(zhì)松軟,肥而不膩)。
老卡三人摩拳擦掌,仿佛要將一年肚子里虧欠的油水靠這頓晚飯補回來似的。他三人走進香草的窯洞,沒嗅到羊肉的香氣,卻聞到本地特產(chǎn)莜面的清香。老卡剛下鄉(xiāng)時也吃過莜面,老鄉(xiāng)稱作盔雷的莜面圓蛋,又黑又粘又不好消化,一頓莜面盔雷吃下去再不想看到盔雷的樣子。后來又吃一頓蒸的莜面河撈,黏糊糊的分不出個,死難吃死難吃,遠不如玉米窩頭順口。老卡心想壞了,這頓解饞的飽餐要泡湯了。
香草知道他們來了,卻沒有招呼他三人,低頭在面板上搓著什么。老卡好奇地湊過去,突然驚叫起來:巧手天工,巧手天工……
(二)
驚叫聲把吳畏和大腦袋嚇得一哆嗦,呆滯片刻緩過神來,湊上前一瞧,兩張嘴張開愣是沒合攏。香草并沒受到他們的影響,她印象里的北京知青都喜歡咋咋呼呼,根本沒把老卡驚叫當回事兒。不過,香草還是不由得送給他一個飛眼之后,沒事兒人似的照舊在忙活。吳畏和大腦袋心照不宣的沖香草撅撅嘴,大腦袋壞壞地笑著說:走吧,咱倆多余。
香草雙手在揉好的莜面團上麻利揪下兩小塊面,在面板上快速搓一下,雙掌一按向前推去,兩只食指靈巧挑起薄如紙的莜面皮,輕輕地旋動,變戲法似的在面板上增加兩個面卷。她制作的速度之快看得老卡眼花繚亂,直到莜面卷擺滿面板,也沒看清她操作的手法。這時,坐在大鍋灶燒火的香草娘站起身,湊近蒸籠冒出的水蒸氣聞了聞,快速揭開鍋蓋,吹吹蒸氣說:“挺,挺哩!”
非常好奇的老卡的心思都在莜面卷上,根本沒操心香草娘在做啥,他貼在香草耳邊小聲問:“我能試試嗎?”
香草向他翻翻白眼:你這分不開叉的手叫手嗎?就是一對豬蹄。走吧,到我爹娘的窯洞吃飯去。
走進香草爹娘的窯洞老卡悔到心底,大腦袋正擦著滿嘴的油花,不停地打飽嗝。吳畏拍拍肚子:知足,知足啦!
羊肉燉山藥蛋的濃郁香味勾起老卡的饞蟲,急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個大海碗,正想到鍋里盛一碗燉羊肉。香草把他拿碗的手抓?。骸跋词秩?,誰知道你昨夜都摸什哩,想起來讓人惡心?!?br />
老卡先是一愣,看到那兩個小子在偷笑,方知她在說什么。他的臉驀地變成猴子屁股,連脖子根都通紅通紅的,低下頭像犯錯誤的孩子戳在當?shù)兀ㄎ莸兀┮粍硬粍印O悴菘吹剿歉毙邼目蓱z相,“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恰似黃土高坡暴風雨前驟然凝聚地滾滾烏云一般,翻江倒海的。一陣狂風刮過后,香草把老卡按在炕邊拍拍他的臂膀:等著,我去做碗酸窩菜調(diào)汁就開飯。
吳畏見香草走出去,小心翼翼地靠近老卡小聲問:“她是黃花大閨女嗎?”
老卡點點吳畏的額頭:“你小子喜歡上她了。”
吳畏漲紅臉爪著凌亂的頭發(fā),沉默了。香草端著一碗散發(fā)蔥油香氣的酸窩菜調(diào)汁走進來,發(fā)現(xiàn)一直愣頭愣腦的吳畏,突然變換了神情,像一位懷春少女扭扭捏捏的樣子。她放下碗湊到吳畏臉前,歪頭擠眼地問:“這是咋哩,誰把愣頭青變成橋頭羞澀的白娘子了?”
一項蔫頭耷腦的老卡,就像打雞血似的,直沖沖回一句:“是你!”
“哈哈哈”,渾身顫動地笑過一陣,香草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茫然地說:“我……我有那種魅力嗎?能使他變性,鬼才相信,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哈哈……”
肚子里的饞蟲早已控制了老卡的神經(jīng),怒發(fā)沖冠的沖動,已被“咕咕”叫的肚子綁架了,不由得瞭瞭大鍋里的燉羊肉,激情燃燒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煙消云散。他伸長如鴨子般細細的脖子,在酸窩菜調(diào)汁的碗邊聞了聞,一股胡油潑蔥花的濃郁清香,穿透嗅覺沉入他的五臟六腑,老卡情不自禁地贊嘆:真香!
這時,香草娘端著滿滿一蒸籠莜面卷走進來說:“娃子們,今晚飽飽吃一頓方圓百里數(shù)一的莜面靠牢牢(方言音譯),保證娃們吃了這頓還想下一頓?!?br />
看到像一個大蜂窩的莜面靠牢牢,老卡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個面卷,正想往嘴里塞,在眼前閃過的剎那間發(fā)現(xiàn)靠牢牢還透明,手立刻停滯在眼前。他仔細端詳華潤透明的面卷,油然生出一個疑問:“這是死難吃的莜面嗎?”
香草放在炕桌上一碗羊肉燉山藥蛋,撿幾個莜面靠牢牢放在小碗里,再澆上一勺調(diào)汁,推推老卡,洋洋自得地說:“別發(fā)呆了,嘗嘗我說第二,方圓百里沒人敢稱第一的當?shù)亟^品美食,香草莜面靠牢牢。嘻嘻……”
老卡嘗了嘗,入口嫩滑又筋道,莜面獨特香味混合酸窩菜調(diào)汁的清香,猶如品味陳釀老酒,又具有品茗似佳人的芬芳,美不勝收。他歪頭瞄著大大咧咧的香草,不敢相信這道美食佳肴出自她之手,仿佛她在書寫第二個天方夜譚。瞄著瞄著,忽然眼前呈現(xiàn)一朵白云向他飄來,踏在白云上的天使正是香草。
或許,多年的苦悶,在一瞬間轉(zhuǎn)化成不由自主的神經(jīng)質(zhì),他張開雙臂邊說邊緊緊擁抱著香草:“謝謝你,謝謝你,謝謝……嗚嗚……”他竟然伏在香草的肩頭大哭起來。壞菜了,坐在炕頭抽著旱煙袋的香草爹,把頭頂在窗欞上,不停地嘆氣。香草娘手端著空碗,圍著鍋灶打轉(zhuǎn)轉(zhuǎn),口里不停叨念:“這是怎的說,這是怎的說……”
吃飽喝足的吳畏和大腦袋正在炕里打盹,吳畏被哭聲驚醒,一個箭步躍下炕,推開老卡大聲吼道:你這是耍流氓,別忘了,你有一個瞿紅麗,即使她能饒過你,香草也絕不會放過你。
香草用力推開吳畏,極為嚴肅地說:我當然不會放過他。她變臉比翻書還快,轉(zhuǎn)向老卡笑嘻嘻地說:這次我抱抱你,我喜歡內(nèi)秀的流氓,我看誰敢抖毛炸刺。說完她真的緊緊抱住了老卡。
窯洞里凝結(jié)的空氣,在她松開緊緊相擁之后,漸漸的有了活動氣兒??焕锉槐锏脻M臉通紅的大腦袋,就像穿越了冰川世紀又返回現(xiàn)實中似的,長長吐出一口氣,而后沒事兒人一樣又打起盹來。被氣得肚子鼓鼓的吳畏,重重捶自己腦袋幾下,狠狠剜香草一眼匆匆離去。
老卡緊隨其后,跑到院子里捧一捧雪扣在臉上,雙手搓了又搓,直到搓掉那根不能自控的神經(jīng),仰天長嘆:我是怎么了?
香草來到他的身前,緊緊抓住他那雙冰冷的手:“清醒了也后悔了?你小子聽好哩,我從現(xiàn)在認定你,想跑沒門兒,你是我的,永遠是我的。我家一年舍不得做幾頓莜面靠牢牢和燉羊肉,今晚為你才破天荒,跟我回去吃飯,不吃白不吃,照樣攤伙食?!?br />
老卡乖乖地跟在香草身后返回窯洞,他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挪到炕邊諾諾地說:“大爹大娘對不起,我冒犯了香草,我有罪?!?br />
香草掄起拳頭照老卡的后背就是一拳:把頭給我抬起來,像個爺們兒把腰挺直,你小子想抱我就大膽的抱,我喜歡。
盤腿坐在炕桌前的香草爹,倒?jié)M兩杯酒說:“娃子,這個家三妮是天,只要她喜歡,我們老公母(老夫妻)倆沒得說。咱爺倆把這杯酒干掉,剛剛什也沒發(fā)生。”
躺在炕里鼾聲跌宕起伏的大腦袋,比狗鼻子還靈,酣睡中抽搐抽搐鼻子,驀地坐起身:“哈哈!還有酒?。」?br />
(三)
提起香草做的莜面靠牢牢,獨具神秘色彩,方圓百里包括縣領導都知道她這手絕活,可算是名聲在外,在整個縣也算不大不小的名人。當?shù)厝朔Q莜面是“三熟”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