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把留戀扔進了風里(散文) ——爾格圖往事之二
今年冬天的雪多,三天兩頭的下。雪花不停的在天空紛揚,悄無聲息地落在屋頂,落在被白毛風吹過的原野,也毫不憐憫地落在我冰涼的頭發(fā)上。
在這看不見人影的曠野里,我就像一個披著白色盔甲的原始人,坐在草場里最高的沙山上,想把目光透視到被雪霧阻隔了的南邊的天際。
大黃狗就臥在旁邊,它的身上掛滿了化開后又凝結(jié)的冰凌。大黃狗時不時地將脖子搭在我的腿上,傳一絲絲的暖意給我。
沙山下面的草場上,牛羊在雪地里蹚出了一道一道左右交叉的雪壕,一刻也不耽擱地啃食著嫩沙柳條和露出雪地的芨芨草的葉子。
頭頂?shù)脑撇屎孟褚粔K幕布,毫不遺留的將整個天空包裹了起來,只是在太陽駐步的地方,洇出了一片淡淡的黃暈,讓這靜謐的世界還沒有完全的忘記了陽光。抬頭望著那一片黃暈,我就知道,現(xiàn)在那一輪可愛的太陽,就在云彩的上面亮亮地照著呢。
萬闌俱寂……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我突然大聲地朗誦起來,把大黃狗驚得一躥老遠,然后轉(zhuǎn)過頭定定的驚愕地望著有些瘋癲的我。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草原上空曠地回響,只有呼呼的風聲在冷漠地應(yīng)和著。
應(yīng)和我的具有生命智慧的聲音在哪里呢?舉目四望,一層水霧不由得迷蒙了眼前的一切……只有大黃狗依然溫順地返了回來,用它冒著熱氣的舌頭舔著我冰涼的手背,它的眼睛里是滿滿的憐憫,似乎是在對我做最歉意的安慰。
二
金和毛依罕已經(jīng)半個月不見人影了,他們連個口信也不曾帶回來過。前幾天去了一趟爾格圖小小的街道,才在烏云那打聽到,金兩口子和老巴圖幾個人已經(jīng)喝酒喝到烏蘭淖爾畔的人家里去了,距離這里少說也有百十里。
烏云還是那樣,招呼我喝茶,招呼我吃飯,最后還陪著我喝了一碗酒。從來也沒有見過烏云喝酒,她不像我似的大口地咽,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呡。
烏云的眼睛永遠像一汪清澈的海子,在我的身上飄飄忽忽地看。那飄飄忽忽的目光,就像一圈一圈的絲線,把一個姑娘的溫柔和牽掛纏在我的脖子上,纏在我的手臂上,纏在我的腳腕上。使得我油然萌發(fā)的情感在它絲絲縷縷的纏繞下,做著朦朦朧朧的掙扎。
她問我在草原上還習慣嗎?還行。我端詳著墻壁上那張成吉思汗的畫像答道。他們……毛依罕他們對你好呀不?好,金好,毛依罕好,草場上的牛羊好,那條大黃狗也好……成吉思汗對我露出了威嚴的笑容……
哎……烏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嘴里嘟噥了一句蒙古語。她轉(zhuǎn)頭望著窗外,呆呆地看著。小小的玻璃窗外,是一條鋪滿了積雪的街道,除了能看見一排緊閉著門的房子和幾棵落盡了葉子的柳樹,再就空寥無物。
她在嘆息什么呢?是因為這場久落不停的大雪,還是擔心老巴圖在外面喝醉了酒不知道回家?這個蒙古族女孩,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從來都是快快樂樂的,就算安安靜靜的坐著,她的嘴巴里也會不時地飄出來一段悠揚好聽的長調(diào)。今天的烏云,讓我看到了她還有憂悒沉郁的一面,雖然她的憂郁是那么的雅致。那么,她還是哪個微笑著唱歌,俏皮地打著手勢和我說話,揪扯著我的衣袖給她做伴走夜路的烏云嗎?
她的那一聲嘆息,也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弦。這輕輕地聲音里有一種母性的磁感,讓我不由得沉醉其中。難道女人的身體里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仁慈嗎?這個纖弱女孩的聲音和眼眸,把這些畢現(xiàn)在了我空乏的精神和靈魂里。我喝著辣辣的酒,竟然覺得在自己涌塞的胸腔里焚燒起了焰焰不能熄滅的蒼涼。
我不可原諒的有了醉意。這聲嘆息讓我在微醺里,不禁泛濫起了一泓波光粼粼的深情,瞬間照亮了一個游子對家鄉(xiāng)急切的渴望。
在火爐炙烤的溫暖里,我蜷縮在了一張小凳子上,覺得自己身邊的空氣,就如同大海一般翻滾起來……酒碗里晶瑩的液體在空氣里蕩漾著,小商店里的貨架在空氣里在蕩漾著,成吉思汗的笑容在空氣里蕩漾著,烏云的凝固般的側(cè)影也在空氣里蕩漾著……到底是什么不能讓自己抑制不住無可奈何的感動呢?
哦,應(yīng)該是烏云那一聲嘆息中透露出了母愛的性情使我沉迷,應(yīng)該是自己想了一百遍又自我強迫著不要去想的遙遙故園讓我傷心。
可我知道,家鄉(xiāng)在遠,沿一條茫茫雪路,一直往南!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當端起酒碗的時候,我喝下去的到底是酒還是淚水呢?不知道!在這寒冷的草原上,在這冰天雪地里,我多么奢望能有一個溫暖而溫情的歸宿。終于,在這個偏僻蘇木的一隅,找到了一個暫泊心靈的所在。這里有烈烈的酒,有人類的語言,有美麗的烏云,有熊熊燃燒的爐火……
烏云輕輕地走過來,輕輕地擁抱著我的頭,哼唱起了一首只有草原人才能聽懂的歌謠,她在替我驅(qū)趕著寂寞的傷害,她在替我撫平著思鄉(xiāng)的悵茫。
哦,善良而仁慈的烏云喲……
我要回去了,烏云把買好的香煙燒酒幫我裝進了挎包。臨走時,烏云說,我知道草原上嘛日子難熬,心慌了就來爾格圖吧,我在這里呀。
走到街口,我回過頭看,烏云還站在她的小商店門口向我這邊張望著,她那身粉紅的蒙古袍,就像一面旗幟在寒風里獵獵擺動,向我做著不忍離別的相送。
三
在寒冷的風雪里,我感受著不能遣散的煎熬。
我知道,時間正在利用孤獨和相思摩擦而起的火苗,煎熬著我的肉體和靈魂。我的知覺和精神已經(jīng)被沒有對話的寂寞給掏空了。我開始嗜酒,在麻木的境界里幻想著母親的炊煙,家鄉(xiāng)的漠野。還可以在酒精的灼感里,體會到爾格圖草原的溫度,體會到一個草原上少女憂郁的撫慰和奔放的纏綿。
我和一條溫順的狗,相伴著草原而存在,風雪里的草原和牛羊,也因為我們的形單影只而存在。
在這無言寥寂的曠野里,我還是那個不斷在塵世上奔波的自己嗎?在以往的季節(jié)里,我勞累地走東跑西,我在能烤焦一切的太陽下流盡了汗水,可是我歡樂。那是一種沒有任性痕跡的自由。我可以把一塊磚頭用細繩系在一個工友的長頭發(fā)上,在大聲喊他起床的時候,看見他驚恐的樣子而樂不可支。還可以騎在新砌筑的墻頭上,看見有姑娘過來的時候就故意地大喊大叫,直到姑娘緋紅著臉匆匆地跑開了,才得意洋洋的高聲大笑……我們的歡樂在季節(jié)的陽光下在不停的被復(fù)制,于是歡樂也在不停的被復(fù)制著,雖然復(fù)制它的墨盒是自己不斷復(fù)制辛苦的身體。
那是一個在勞動中能夠時刻用語言來交流的季節(jié),我可以歡笑,可以吵鬧,可以沉默,可以暴怒。不管如何,總會有人來應(yīng)和,有人來搭話,有人來相陪,有人來安慰。
我還可以拿上啤酒,一個人坐在外面去慢慢地喝,在夜的清涼里感受著季節(jié)的顏色和它和味道……深邃夜空里星光繁碎的銀河,身邊花草間悉索而呈現(xiàn)的清香……
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我完全可以跟上時光的腳步在跑,隨時能知道世界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這樣就不會耽誤我的思維在時間的每一秒里有所更新,雖然這個塵世上的事情多數(shù)與自己無關(guān),但是這卻絲毫不影響我對這一切的好奇與思考。
而今天,在這風雪肆虐的草原,我還能復(fù)制什么呢?我復(fù)制不了的孤獨我在復(fù)制,復(fù)制不了的凄愴我在復(fù)制,復(fù)制不了惆悵我在復(fù)制,更有復(fù)制不了荒涼和遼闊我依然在目光里復(fù)制。
我想復(fù)制自己的愁怨,卻被時間給割斷了,交給了吹向遠方的風,我想復(fù)制烏云的目光,她卻在紛繁的雪花里迷茫了,澆醉了我在暗夜里斟不滿的酒杯……
我能夠面對的只能是在冬雪里被覆蓋的沙漠,是一叢叢茂密的沙柳林芨芨草,是一雙雙似乎漠視我的牛羊的眼睛,是哪一眼被我鑿開了又凍結(jié)凍結(jié)了又鑿開的冰窟窿。
那個冰窟窿就在沙山的下面,整個海子的冰面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雪,只有冰窟窿還散發(fā)著裊裊繞繞的冷氣,它周圍的積雪因為牲口的踐踏已經(jīng)化開了。它極像一只寂寞的眼睛,在千百個冬天里,一直仰望著陰沉或者是高遠的天空。
紛繁精致的世界在哪里呢?在我懷念它的時候,它早已在另外一個季節(jié)里踉踉蹌蹌地遷徙了。
一個披著白色盔甲的人,一條披著白色盔甲的狗,一座披著白色盔甲的沙山,整個看來,猶如一座冰冷凝重的雕塑。誰能知道就在此刻,熾熱的生命正在他們的軀體里桀傲不馴的奔騰,執(zhí)著地在這個失去了色彩的冬天里,做著一番不能止息的穿越。
雪花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著,就像天空獻給大地的一首詩,忽長忽短。
四
金和毛依罕到底回來了。他們回來的那天沒有下雪,天光卻依然陰沉沉的。
這次他們出去了三十五天,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臘月二十了。
我看見他們的時候已經(jīng)忘記了迎接的歡笑,大黃狗卻一路雀躍著迎了上去。這個家伙,虧我喂養(yǎng)了它這么多天,到頭來還是自己的主人最親。
金一下車,就摟住我,哈哈笑著:牛,羊,好著呀吧。好,都好。因為猛然間有人和我說話,我有些激動不已。金端詳著我:臉,黑了。胡子,有了。這才像個草原上的男人嘛。
毛依罕還是那樣的笑著,示意著讓我們進屋里說話。屋子里的火爐子被我加了牛糞,這會兒燒的正旺。我和金就坐在炕里面喝茶。
毛依罕對我說了幾句話,我沒有聽懂,懵懵怔怔地望著她。金給我解釋,你嫂子說,這些天你受苦了嘛。我告訴金說他們走的這些日子里,我去過兩趟爾格圖,又整整喝光了他們家一大牛皮葫蘆燒酒呢。
嗨,草原上的日子苦呀吧,該吃你吃,該喝你就喝嘛。自己家一樣嘛。金笑著說??赡苁莿偛怕飞蟽龅陌桑您椼^鼻子抽搐的更厲害了。
我問金你們這些日子都跑哪里去了,怎么連個信也打問不上。金說他們先到蘇力德,又到了白云敖包,又到了巴音陶樂亥,然后又到了烏蘭淖爾畔的草原上,走了一路喝了一路的燒酒。
我們蒙古人么,就愛交朋友愛喝燒酒嘛。交朋友沒有燒酒該是不行的吧。酒是個好東西呀,沒有酒喝的朋友不交心嘛。金一邊對我說著,一邊抽搐著他的鼻子。
毛依罕在外間忙碌著,傳來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這是她開始準備著做飯了。
這個房子里,只要有毛依罕在,就會有五谷熟稔的味道和家的氣息存在。
今天的毛依罕喜孜孜的,比起往常的笑容更多了一分嫵媚。我問金,金說他們的兒子就要從呼市回來。我原來聽金說過,他兒子自從上了大學,已經(jīng)有三年多沒有回家了。我向毛依罕示意祝賀,她只是一個勁的點頭。我從這個憨厚樸實的母親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不能被忤逆的光芒,它是那么的圣神,那么的靈性,那么的令人心暖。
那么,我的母親呢?至今她還不知道我游蕩在那個角落里呢。那么,思念在憂愁滿滿的炊煙里,該給了母親什么樣的滋味。
午后,我和金站在高高的沙山上。寒冷的風依舊再吹,從近到遠,一片白雪皚皚。
我指著遠處一條深凹下去又被雪覆蓋著的路問,這條路能到那里?
馬拉迪嘛。金順著我指的方向看。
馬拉迪過去呢?
毛烏蘇的沙邊子嘛。
過了沙邊子呢?
不知道了嘛。
可是我知道,只要翻過了毛烏素沙漠,再走上大半天就是我的村莊啦。
金疑惑地看著我說,明天咱們走爾格圖,過年你該換一身新衣裳了呀吧。
我翹首望著南邊天際下朦朦朧朧的景物,怎么看也看不夠。
五
爾格圖這個地方,每年的臘月里都有一次年集。攤場不大,卻五花八門的啥也賣,衣服鞋子,紅紙鞭炮,鍋碗瓢盆,蔬菜水果,還有一些蒙古民族傳統(tǒng)的服飾和器具。牧民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有趕著牛車的,有騎著走馬駱駝的,可能是雪大的緣故,極少有人騎摩托。還有幾個開了大卡車來的,威威武武的停在街邊。
這是這個偏僻蘇木很少見到的繁華。人們在集市上熙熙攘攘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挑挑選選地買著自己家里需要的東西。金和毛依罕拉扯著給我挑了一身衣服,金說穿上嘛,穿上嘛,你穿的破破爛爛過年,該讓人家看見了笑話我們呀吧。毛依罕也一個勁的點頭。我推辭不掉便同意了。我提著新買的衣服,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往老巴圖的小商店里來了。
小商店里也比平時多了許多人,他們大部分是買酒買煙賣茶磚的,一撥走了一撥又來。老巴圖忙得四腳朝天,進來出去地跑,看見我也顧不上打招呼。烏云抬起頭,笑著問,來啦呀。來了。我看著烏云,她正在低頭算賬收錢。
今年是在毛依罕家里過年呀吧。烏云低著頭忙碌,又問了我一句。
不了,我回家呀。
回家?老巴圖停住了手里的活計,瞪著我問:這么大的雪,班車子都不敢跑了,你咋回呀?
烏云一下抬起了頭,有些震驚地盯著我:是呀,你咋回,你飛上走呀。
走上回嘛,從馬拉迪走。我倒覺得無所謂。
哎呀,后生,那條路我走過,騎上牲口也得三四天嘛,該凍死你呀吧。老巴圖搖著腦袋說。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老巴圖就又忙去了。烏云說,回就回吧,你媽媽呢,也想你呀。那你明年還來嗎?
明年?明年我想去烏海,早就聽人說那邊錢好掙。
烏?!眠h呢。烏云說,她的聲音里有一絲明顯的失落,就像誰在古琴的弦上彈響了一聲幽怨的顫音。
明年的冬天,我還來。我說得很輕松。明年冬天?你來?烏云勉強的對著我笑,她的笑容有些凄涼。
對,明年。嘴里說著心里卻在想,明年的這個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離開的時候,烏云沒有送我。我知道她怕看見我背影消失的時候會哭,她不想用淚水來給我的歸途送行。將近半年的相識相惜到相知相戀,她只希望我能記住她爛漫的笑容,那便是對今天的送別,是最為美好的饋贈了。
第二天,臘月二十三。我決定動身回家。
金和毛依罕被我的決定弄得手足無措。夫妻倆勸了我半個晚上。最后見我執(zhí)意要回去,金就讓毛依罕連夜給我的行李包里裝了燒酒,干肉條,還有羊油炸的油餅。
這些吃的夠你路上吃了,你真的要回呀?金擔憂地望著我。毛依罕坐在炕沿上,也顯得十分擔憂。
我點點頭。炕桌上有金倒下的酒,我端起來慢慢地喝。
兄弟,南邊我就去過馬拉迪,遠遠的嘛。金也喝了一口酒,給我安頓著:這條路邊邊子上嘛,到馬拉迪一共有八九戶人家,你走不動了,就看那里冒煙,冒煙的地方就有人家。千萬不敢錯過了,錯過了你夜里就沒有住處了嘛,那該就凍死呀吧。
我和金還有毛依罕喝了一夜酒,天一亮我就動身了。金從毛依罕的手里接過一沓鈔票,塞進我的口袋里,兄弟,干了這么長時間,這個嘛,你就拿上,閑了嘛,你就來,來了咱們吃肉和燒酒嘛。
兩口子把我送出了草場,我就漫碴著雪地走到了路上。雪花又飄了起來,風也是一點也不松勁地刮。我往前走了一會,就忍不住轉(zhuǎn)身爬上了路邊一座沙山。極目北望,爾格圖小鎮(zhèn)模模糊糊地站在稀疏的雪花里。
剎那,我覺得自己把一份眷戀隨手給扔了,它本來在我的心里滾燙地存在,而我卻把它扔進了寒冷的風里。此刻,它正掠過沙漠,掠過草原,掠過金和毛依罕家的屋頂,掠過敖包山上的彩幔,落到了爾格圖一扇小小的窗戶里。
那扇窗戶里,或許有一雙哀怨的眼睛正在瞭望,她在問,明年的冬天,你來嗎?
欣賞佳作,拜讀學習了。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