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伊嶺廣袤的濕地中有一座石頭山。石頭山是烏伊嶺的門戶，素有小興安嶺之顛的美稱。站在石頭山上俯瞰，美麗的小興安嶺一覽無余，風光旖旎的烏伊嶺濕地盡收眼底，如帶似紗的湯旺河在薔薇科、柳樹科、鼠李科等追隨者們前呼后擁中，盈盈閃閃地從濕地中千回百轉(zhuǎn)飄逸而過，而山腳下還有一條鐵路通向遠方。
　　 獨特的濕地環(huán)境，充足的食物來源，讓這里成為啄木鳥、灰喜鵲、花喜鵲、松鴉、沙斑雞、野雞、野鴨子、鸛、長脖子老等、山雀、大紅門、大灰門、老鷹、貓頭鷹等幾十種鳥兒棲息覓食的天堂。戴勝和黃山雀是走鋼絲的能手，每天清晨在兩根閃亮的鐵軌上，都能看到它們勤奮練習的倩影。
　　 如今，雖然已是初冬，候鳥們已經(jīng)飛往南方。但留下的鳥兒也有十幾種，鳥鳴谷應(yīng)，終日不絕，洗盡塵埃，養(yǎng)耳養(yǎng)心，讓人頓覺這個世界是這樣地美好純凈！“早起的鳥兒有食吃”，凌晨三四點鐘到早晨七八點鐘，正是鳥兒們最活躍的時刻，它們抓緊時間，在早晨陽光充足的時光里飛翔，玩耍，覓食。從第一聲鳥鳴開始，美好的一天啟航了。成群結(jié)隊的灰喜鵲、松鴉、沙斑雞（也稱飛龍）從濕地的白樺林飛往石頭山，而成群結(jié)隊的啄木鳥，則俯沖著飛向濕地的白樺林。它們不停地穿梭飛行，你來我往，好像把這條鐵路當成了皮筋，在上面自由自在地玩耍，嘰嘰嘰，喳喳喳，呷呷呷，啾啾啾，咯咯咯……呼朋引伴忙碌的不亦樂乎。
　　 體形嬌小的嘰嘰鬼子，敏捷地穿梭在樹與樹之間，像無數(shù)片美麗的落葉在樹間旋舞。它們掠過頭頂時，又似撒下了無數(shù)的驚嘆號！有花喜鵲的地方就有烏鴉墨黑的身影，它們通常幾十只上百只纏綿在一起形影不離，追逐，打鬧，上下翻飛，搞得天空熱鬧非凡。它們永遠是生死冤家，因為一片菜葉一棵大頭菜根，能從地面格斗到空中，再從空中格斗到地面，打的死去活來，永無止休，陽光被它們攪動的意亂情迷。
　　 可是當雀鷹來襲擊的時候，烏鴉和喜鵲又能同仇敵愾，共同御敵，合力把雀鷹驅(qū)趕得落荒而逃。我很納悶，如此和諧親密生活在一起的鳥兒，為什么一個備受人類的喜愛和歌頌，另一個卻備受人類的厭惡和詛咒呢？殊不知烏鴉的反哺，對愛情的忠貞這些美德，已經(jīng)遠遠地超越了“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不孝的喜鵲們。這讓我又悟出了一個道理。植物、動物或是其它的什么，要美就美到極致，貌似天仙像喜鵲。潔白的翅尖，潔白的肚皮，背部還有一圈潔白的羽毛，簡直像穿著燕尾服的英國紳士一樣優(yōu)雅。要丑也要丑到極致，黑如魔鬼像烏鴉。墨黑的羽毛像蹲在船頭面無表情的擺渡人。
　　 天仙和魔鬼，一個讓人艷羨，一個讓人畏懼，因此人類都不可能去傷害。所以這兩個物種得以保全。我和丈夫常年在鐵路上巡護，和這些鳥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我們愛這條通向遠方的鐵路，我們也愛這些生動活潑的小鳥，它們已經(jīng)成為我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讓人悲傷的是，每年都能碰到幾只遇難者。肯定是它們在做高空滑翔動作時，撞上迎面駛過的火車，損命于此。它們總是高估自己的技藝，以為自己身懷絕技，在濃霧彌漫的早晨輕敵大意，最后被撞個頭破血流！
　　 這些遇難者被我做成了標本，永遠珍藏在家中，仿佛它們還活著一樣靈動可愛。入冬了，綠也不肥了，紅更不肥了，落光了葉子的森林顯得很空曠，這也是粘鳥的最佳季節(jié)。鄰居老哥瞄上了這里留守的幾種鳥兒。他買了一張長四十米、高二米多的絕戶網(wǎng)，把網(wǎng)掛在了鳥兒們必經(jīng)之路上，準備大干一個冬天。
　　 最近幾年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的審美觀也隨之提高。那些自詡“愛鳥”的人大都附庸風雅，買上一對野雞或是什么鳥類標本，擺在裝修的富麗堂皇的客廳里，顯得自己高雅又與眾不同。據(jù)說僅一對野雞標本就能賣到了一千元左右呢！鳥兒們身價倍增之時又是厄運來臨之即！因此人們趨之若鶩。
　　 我不知道，當碧藍的天空下除了人造的飛鳥，當蔚藍的大海上除了人造的船艦，當廣袤的大地上只剩下人類自己的腳印時……人類還能坦然地吟唱著詩歌走向遠方嗎？鳥兒們哪里知道這里已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一個四十米長的死亡地帶，正張著血盆大口在默默地等待著它們送上門呢。
　　 每天，它們照樣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歡天喜地不誤時辰地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玩耍覓食！是鄰居在這里掛網(wǎng)捕鳥，我和丈夫心里雖然難過但又不好說什么，大家都這么做，你管誰啊！
　　 沒辦法，我和丈夫只能每天早早地起床，趕在老哥遛網(wǎng)之前跑到石頭山下，把掛在網(wǎng)上的鳥摘下來。離石頭山還有一段距離，就看到有十幾只肥碩的野雞從農(nóng)田里低飛過了鐵路，飛向了濕地。雄野雞長長的尾翎在陽光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非常耀眼眩目。野雞們對飛翔并不是太在行，而對在野草間農(nóng)田的壟溝里疾走卻非常地拿手，一進濕地它們便隱沒在低矮的樹叢里了不見了，只留下沙啞的咯咯聲還在晨風中回蕩。這也是野雞的一個特征，別的鳥逃遁時，盡量不發(fā)出一點響聲。而野雞逃遁時搞的動靜很大，像皇帝出巡似的。如果是幾十只野雞一起逃跑，就像同時點燃了幾十只鉆天猴，發(fā)出那種旋轉(zhuǎn)著悅耳的哨聲，場面壯觀。當飛離地面時，野雞們撲棱著翅膀咯嗒咯嗒地呼喚著彼此飛向自己認為最安全的隱藏地點，但你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抖動著漂亮的尾巴逃，卻追不上。再走近些，已經(jīng)看見有幾十只鳥兒開始來回地飛越鐵路線在玩了。我們的心揪緊了，心里祈禱著，飛高一點吧！再飛高一點吧！
　　 我看見有兩只啄木鳥，正收緊翅膀一起歡叫著從山上俯沖著飛向濕地，看它們恩愛的樣子一定是一對夫妻。只見它們收緊翅膀下降，到一定高度時急忙扇動幾下翅膀，接著又收緊翅膀上升，接著又歡叫著收緊翅膀下降，轉(zhuǎn)而又展開翅膀抬頭向上攀升，健美的身姿呈波浪形向心中的目標樹沖去。我脫口喊著：“飛高一點！再飛高一點?。∩倒?，低了就撞到網(wǎng)上了……”
　　 幾秒后，從林子里傳來了啄木鳥凄切絕望地悲鳴。它鳴叫的聲音和往常婉轉(zhuǎn)的聲音完全不同，聲音尖利凄慘像小孩子在哭，不用說啄木鳥一定被網(wǎng)掛住了?！疤炷模∥液驼煞虿患s而同地飛跑起來。丈夫跑得快，先跑到了小山，急速地鉆進了林子。果然大網(wǎng)上已經(jīng)掛住了三只灰喜鵲、兩只啄木鳥還有一只沙斑雞，六只鳥兒拼命地鳴叫，呼救，掙扎。鳥兒們一旦被掛住，再難以脫身。我倆不由分說進行搶救，我馬上給一只大灰喜鵲摘網(wǎng)。一開始不會摘，越摘網(wǎng)纏得越緊，加之鳥兒也不配合，這只灰喜鵲很兇悍，一個勁地啄我的手指，不料想它的喙真得很鋒利，我的手指被它啄得很疼。
　　 它把我當成了危險因素，本能地進行著反抗。它只知道一個勁地掙扎，只知道一個勁地悲鳴，結(jié)果是越掙扎，越反抗，頭翅膀和爪子上的網(wǎng)都糾纏在了一起，重疊在了一起，我生怕一不小心折斷了喜鵲的翅膀，急出了一身汗。我小心翼翼地把喜鵲的翅膀從網(wǎng)眼中掏了出來，這邊剛掏出了翅膀，它又把頭纏上了，真是越來越亂。丈夫一向比我沉穩(wěn)，他不慌不忙，很快摘下來一只啄木鳥，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兜里，又去摘另一只。我們爭分奪秒地摘網(wǎng)。由于緊張，盡管我舞舞扎扎手忙腳亂地這么穿一下，那么掏一下，就是摘不下來，而且還越摘越緊，喜鵲漂亮的羽毛被我弄地扎撒了起來，丑陋不堪。
　　 經(jīng)過努力終于有了成效，首先翅膀摘了下來，接著是脖子，現(xiàn)在開始摘爪子……唉！必須趕在老哥來遛鳥之前完成拯救工作，否則讓他撞見了還不得和我們結(jié)仇啊！我一邊安撫著受到驚嚇的灰喜鵲，一邊小心地往下摘，灰喜鵲不停地叫著，叫聲凄利、憂傷！我一邊摘著，一邊不停地向鐵道上張望，老哥啊老哥你千萬別這個時候出現(xiàn)啊！我的大腦中飛速地閃過二十多前年震撼的一幕。
　　 那是上個世紀九一年的秋天，我們家門前十幾家鄰居的小菜園全都拔園了。整個菜地成了幾百只上千只麻雀的樂園，麻雀們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地玩鬧個不停。好景不長。有幾個男人在這片小菜園里扯了好幾塊網(wǎng)，第一天收獲頗豐，每人弄到了一百多只。九十年代初，我才一百零四元的工資，據(jù)說一只麻雀就能賣到五角錢，而到了飯店就是一塊錢一只，許多人都在干這個營生，掛網(wǎng)撲麻雀。幾個賦閑的男人看到了這一商機。
　　 我正休周末，好奇地抱著女兒站在大門前看熱鬧，看熱鬧的還有十幾個鄰居。只見幾個男人分開站在菜地的四個角上，來回不停地奔跑，忙著把麻雀們往掛網(wǎng)的位置轟。在圍追堵截中，麻雀們累得蒙頭轉(zhuǎn)向、疲憊不堪，紛紛地落入人類設(shè)定的圈套。人類的聰明才智正在給麻雀制造一場滅頂之災(zāi)。此時網(wǎng)上已經(jīng)掛滿了麻雀，有頭沖上的，有頭沖下的，有掛住翅膀的，有掛住頭的，千奇百怪。還有的只掛住了爪子，整個身體倒掛在網(wǎng)上，不甘心地仰起脖子一個勁地狂叫不止。
　　 網(wǎng)上幾十只麻雀齊聲悲鳴，啼哭不止，絕望的叫聲不絕于耳，好像世界末日?？粗切煸诰W(wǎng)上束手待斃的麻雀，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痛，這時幾個男人開始收拾掛在網(wǎng)上的麻雀了。我看到了殘忍的一幕，終身難忘的一幕。只見那個男人，從網(wǎng)上摘下一只麻雀，把它高高地舉過頭頂，再猛地向地上摔去，砰地一聲，其實我聽不到聲音，那只麻雀就一動也不動地死去了。
　　 摔第一只的時候，我沒有弄明白他要干什么，當我弄明白了，一切也結(jié)束了。接下來，他每摔一只，我就本能地捂住女兒的眼睛，渾身一激靈，心也跟著抽緊了，忙把頭扭到一邊，他摔一只，我就一激靈，心再一次抽緊，急忙把頭又扭向一邊。幾個男人你方摔罷，他登場，輪流著摔。砰，砰，啪，啪，我的眼淚被無情地摔了出來。霎時這塊菜園成了屠殺麻雀的屠宰場,不一會兒地上就尸橫遍野了。從圍觀著的人群里，不停地傳來叫好聲，他們摔一只有人就數(shù)一下：一、二、三……三十一……四十五……一百一十……仿佛在數(shù)錢。圍觀的人們向摔鳥的人投去了羨慕的目光，恨自己怎么沒有看到這個商機呢！還有幾個人干脆討好地跑進菜園里，幫著這幾個人往袋子里裝死麻雀！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急忙抱著九個月大的女兒回家。我不能讓還在襁褓的女兒現(xiàn)在就看到這血腥的殺戮，看到人類殘忍、貪婪的本來面目。我看不下去了。如果再看下去，我相信自己的心臟即使不脫落，精神也要分裂?；氐郊抑?，心久久不能平靜。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經(jīng)過大門口的時候，我都會不自覺地向菜地望上一眼，盼望著那里沒有麻雀的身影，沒有了麻雀也就沒有了血腥的殺戮。那一秋是麻雀們的末日。被利益驅(qū)動，很多人參加了獵殺麻雀的行動，果真有人大掙了一筆！在這之后的許多年里，我再也看不到，當有人走近或是別的風吹草動時，成群的麻雀呼啦一起飛上矮樹、屋頂，再呼啦一下子從柴垛飛向院子里，一起起來一起落下，旁若無人地在人行道上覓食的情景了。那一年的大屠殺使麻雀們元氣大傷種群數(shù)量銳減。
　　 麻雀喜歡和人類相伴而居，又是群居的鳥兒，繁殖能力極強。但這一次恐怕比歷史上除四害的那一年還要徹底，因為捕得人多，它們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再也見不到麻雀的蹤影了。最近幾年，人們吃麻雀的興趣可能是轉(zhuǎn)移了，麻雀的種群數(shù)量有所恢復(fù)。從一開始的三二只，到現(xiàn)在的一大群，終于又見到它們那一哄而散的氣勢和場面了。
　　 灰喜鵲在我手里無力地哀鳴著，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我含淚安慰著它，告訴它很快就能自由了。終于摘下來一只。由于受到驚嚇，這只喜鵲已經(jīng)神情黯然，失去了原有的活潑天性。我從圍脖上揪下一根紅絲線，綁在它的腿上。把它帶到離網(wǎng)遠一點的地方，松開它讓它飛走，并告訴它今后一定離這里遠一點，離人遠一點，要不然你會再一次被捕的，天網(wǎng)恢恢啊！可是灰喜鵲并不飛走，站在衰草中看著我不停地叫喚。我以為它被網(wǎng)纏得太久了，腿已經(jīng)麻木了，或者是它已經(jīng)被網(wǎng)折斷了身體的某個部位，是翅膀還是腿？不管是哪個部位對它來說都是致命的。
　　 也可能是喜鵲還沒有從剛才的恐懼中緩過神來。我展開雙臂上下扇動，示意讓它快飛走！灰喜鵲還是不走，只是定定地看著我。我又上下扇動幾次，鼓勵它。驚魂未定的灰喜鵲終于理解了我的意思，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在草叢里疾走幾步，一個滑翔飛了起來。然而已經(jīng)飛遠的灰喜鵲又折了回來。我怕它再一次落入虎口，急忙向它揮手，讓它往濕地深處飛，最好再也別回到這個險惡無情的地方。誰知灰喜鵲鳴叫著繞著我飛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振翅向遠方飛走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凝視著灰喜鵲飛去的方向，看來鳥兒也懂得感恩舍不得我呢！
　　 我們把六只鳥兒都系上了紅絲線放生了。惦記著鳥兒，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我們又救了三只啄木鳥，一只灰喜鵲，兩只沙斑雞還有三只松鴉。又一天的早晨，當我們放飛了鳥兒回來的時候正碰上了來遛鳥的老哥。假意問他最近幾天有什么收獲，他說：“白扯，石頭山這嘎噠沒鳥，只捕到了一只沙斑雞，我得換地方?！?br />　　 我和丈夫相視而笑。然后極力鼓動他換地方，并強調(diào)這里哪有鳥?。∥覀冊谶@條鐵路上巡護二十多年了，根本看不到鳥，只能白搭功夫，恐怕連網(wǎng)錢都弄不回來。老哥把網(wǎng)起走了，我和丈夫終于松了一口氣，別提多開心了。
　　 人類善待鳥兒們吧！只要有鳥兒在，不用人類自己動手，鳥兒們就會還你一個青山常在的?；鸺t的朝陽噴涌而出，在油畫似冬日的早晨，美好終于戰(zhàn)勝了邪惡。生命又可以繼續(x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