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往事】鄉(xiāng)親(散文)
一
“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下班路過一公園,看一老者坐在長條凳上,旁邊一小小的錄音機里絲絲縷縷的傳出這么一句。我知道,這是秦腔《花亭相會》里高文舉的一句唱白。父親去世前經(jīng)常聽這出戲。
我的老家在鏵尖村汪家溝社。從地名來看,村里應該以汪姓人家居多,中國的許多地名都是這樣命名的,特別是鄉(xiāng)村地區(qū)。但事實并非如此,如今村里并無一家汪姓。后來在祖父那里得知,汪家算是開村、建村之戶,在當時也算是大戶人家,但經(jīng)過一場連祖父輩們談起都會色變的天災,也就是人們啃樹皮,吃樹葉的60年后,汪族開始家道中落,最后能走的不知了去向,走不了的便長眠于此,只剩孤墳一座。現(xiàn)在村里有楊、周、李、王、郭五姓,我就是這其中的楊姓。
農(nóng)家出身土里滾大,從小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的關照中長大的我,無論走往何處,去的多遠,總也走不出他們那一份渾然天成,不帶一絲做作的善良,總也忘不掉那一份帶著泥土氣息的淳樸鄉(xiāng)情。一出秦腔,一句唱白,硬是將我?guī)Щ亓四莻€曾今我們?nèi)宄扇海庵ü?,光著腳丫爬墻上樹瘋鬧過的村莊與年代。
村莊到底建于何時,祖輩們說不清,我也懶得查資料,以致迄今我也不曉得,與之相比,我更情愿去聽從古至今,這一輩一輩流傳下來有關村莊的傳說。村莊建在黃土坡,注定鄉(xiāng)人要靠天吃飯。但無論怎樣的風雨飄搖,無論怎樣的天災人禍,村莊就像這黃土坡上的一株野草,遵循著自然的規(guī)律,不停地發(fā)芽吐綠,春榮冬枯,一輩又一輩,炊煙終不息。
二
談起村莊,說起鄉(xiāng)親,讓人不得不想村里那一個個高矮胖瘦不一,卻有一副火熱心腸的大娘們。她們是村莊最離不開的人。打我記事起,在村里的各種場合你都能看到她們的身影,無論是湊熱鬧還是幫忙,村里的婚喪嫁娶就更不用說了。
那時的村里窮,遇到紅白事不像現(xiàn)在直接從城里請個廚師,而是由村里的大娘們親手操辦,長此以往,村里未免不會出現(xiàn)幾個能人,村里人都叫她們掌勺的。我家嬸娘便是其中一個,每遇紅白喜事她都會被叫去,亦或是自己去,在那方寸之間揮舞著她的家伙事兒,給鄉(xiāng)人們送上一碗可口的飯菜。我因此驕傲過,也顯擺炫耀過,總覺得在村里其他孩子面前有高人一等的感覺。而其他的大娘們也并未閑著,洗菜切菜的,刷碟子涮碗的,忙的不亦樂乎,場面無不熱鬧。
等完事大娘們都走的時候,主家人會把所剩饃饃,飯菜之類多多少少給她們帶一點,帶的理由很簡單,簡單的讓人心酸,主家人通常會說:你家誰誰今天沒來,給他帶去了嘗嘗。而掌勺的就不同了,主家人通常會買一雙襪子或是別的小物件相送以表謝意,你推我桑,嘴里說著:“你拿著,這又不值幾個錢,把你麻煩了啊,”諸如此類的客套話。
小的時候,走在鄉(xiāng)村的路上,你經(jīng)常會碰到一雙粗糙卻又溫暖的手掌撫摸著你的頭,有時甚至捏著你的臉蛋說:“這誰家孩子,嗯……你看這長得,像不像那誰誰,這孩子,長大了肯定有出息?!蹦且宦暵曆圆挥芍詤s舍的說出來的贊美,不知道給了我們這代人多少的鼓勵。
村里的大娘們總是這樣,關心著自己的孩子同時也惦記著別人家的娃。誰家的孩子到了結婚的年齡還沒有對象,她們總會在暗地里張羅著牽線搭橋,事成了則笑逐顏開,事若不成,只怪自己不中用。剛上小學那會,李家大娘給我織了一件毛褲,讓我暖和了幾個冬,待到過年,母親非要讓我拿幾個雞蛋去給大娘拜個年,愣頭青的我總是抱怨母親,一件毛褲至于嗎?
村里的大娘們沒念過什么書,也從未走出過這片黃土地,她們并不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但是她們比誰都清楚什么是鄉(xiāng)親,什么是鄉(xiāng)情,她們都知道你給了我一針,我就會還你一線。她們就像一家人,將過去缺衣少食的日子,被淚水浸泡過的日子,孤獨和苦難的日子一起分擔著、忍受著,現(xiàn)在終于過成了田間的和風細雨,院子里的雞鳴狗叫和餐桌上熱氣騰騰的粗茶淡飯。
三
如果說黃土地上沒有了那些被太陽曬得黑黝黝,滿臉胡渣的漢子,那么也就少了一份粗獷,一份憨厚,一份堅持。我總是認為村莊就是建立在這些漢子們的肩膀之上,他們那佝僂的身軀就是被生活,被村莊所壓。
父親以前是個泥瓦匠,曾帶著村里人奔波于西北的各個城市,做過幾年的“鄉(xiāng)村候鳥”。正因如此,村里的許多房子都出于這些候鳥之手,從窯洞,到土坯房,再到現(xiàn)在的磚瓦房。他們一塊一塊將一個家壘起,將這個村莊壘起。那時的村莊蓋房子是不會叫人幫工的,更別說是花錢了。只要是誰家動土,基本上村里的老少爺們都會輪流去,直到這家的房子拔地而起,可以住人,鄉(xiāng)里人都稱之為“騙工”。一幫胡子拉碴的漢子,嘴里叼著嗆人的旱煙,吆喝著,互相調(diào)侃著,過不了幾天,一座新房便會出現(xiàn)在你眼前,好像是黃土地里長出來的一棵樹。
四
村里一進入臘月,便會熱鬧起來。忙碌了一年的鄉(xiāng)人們也閑下來了,開始準備起了年。他們似乎一年到頭就是為了這一個月,舍得吃了,舍得花了,有點時間也不會去他們的那一畝三分地了,不是從這家門里進去,就是從那家門里出來,這家是幾個熬罐罐茶的,他們順便也會將一些成年往事翻出來,扯著陳芝麻爛谷子的一些瑣碎雜事,有時也會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那家的土炕上坐著幾個下象棋的,外面越是雪飄風吹,炕火燒的越是通明,把他們黝黑的臉照紅了,把他們緊鎖的眉頭暖開了。
村里的臘月再熱鬧莫過于每家每戶殺豬了。那時窮,白面飯,肉之類的好吃的只能等到進入臘月才會有,所以這一天也是我最期盼的,就像期盼過年那樣。但是我也為此擔心過,現(xiàn)在說出來自己都會偷偷地笑,笑的眼淚直流,不知道是笑苦日子的不在,還是笑我當時的無知。
父親在村里人緣不算差,每次家里殺豬都會來許多的人幫忙,此時我的擔心就會出現(xiàn)了,殺完豬,我看著他們那狼吞虎咽,各種猙獰的吃相,我會偷偷的跑到母親跟前說:“干嘛來這么多人,就一個豬,我看都被他們吃光了”,母親會笑,笑她怎么生了我這么個小氣鬼,然后會摸著我的頭說:“以后你慢慢會懂的”。待鄉(xiāng)人們散去,她也會跟家里的每個人把我說的給他們重復一遍,惹得大家都用各種語言“諷刺”我。最“可恨”的是,等豬殺完,肉菜出來,母親都會叫我給離家最近的嬸子,街坊鄰居端兩碗。而如今,村里殺豬卻成了一種營生,我也明白了母親當年讓我所要明白的。
只有在村里,你才能感覺到年味。說起過年,村里不可不談的就是拜年了,聽說父輩那輩人小的時候每到正月初一,各家各戶早上開門迎過新,接完喜神、財神,家里叫“初新”過后,都會去村里有老人的家里給長輩們磕頭拜年去,一家挨著一家。到我們這輩就已經(jīng)沒有這事了,拜年只是親戚們之間的串門罷了。
泥土上的村莊,住著一群從泥土里爬出來的人兒,死后還會用泥土掩埋自己的身軀,從生到死,除不去的就是他們那滿身的泥土氣息,他們因這一特質(zhì)而美麗。在他們眼里,一切都是泥土的顏色,一切都如泥土般簡單、樸實。他們從泥土里獲取,他們會感恩這片黃土,他們靠天吃飯,他們會敬畏這片天,每年他們都會如期舉行兩場儀式,春社和秋祭,來表達他們對黃天厚土的感恩,并祈求來年的風調(diào)雨順。
天、地、人,他們敬天、敬土、也敬人。不用去學,他們生來里就知道鄉(xiāng)親的難能可貴,骨子里就帶著那份難以割舍的濃濃鄉(xiāng)情,也就是他們口里經(jīng)常提到的“人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