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往事】農(nóng)家三舊物(散文)
一、搖籃
“月兒明,風(fēng)兒靜,樹葉遮窗欞;蛐蛐兒,叫丁?。ㄒ魖hēng),好比那琴弦聲……”這曾是人人熟知的《搖籃曲》,有多少媽媽,哼著這個曲子,把她懷中的孩子送入甜蜜的夢鄉(xiāng)。按照生活是創(chuàng)作源泉的理論,有《搖籃曲》必然得先有搖籃。是的,五十歲以上的人,在其嬰幼兒時期,只要家庭有條件的,都享受過那個待遇。
搖籃是“學(xué)名”,在農(nóng)村,它的俗稱叫“悠車子”或叫“悠筐”。這種“悠筐”的長度約100厘米,寬度約45厘米,高度約20厘米,形狀像條船。但船的前端是尖尖的劈水狀,而“悠筐”是不分頭尾,兩頭都一樣,都是圓的。悠筐的底是用普通的薄木板橫向拼接的,中間用一條帶加固。它的“船幫”材料是兩條長長的而又薄薄的柳木板。用這兩條板將悠筐底圍起來,形成一個“筐”,就基本成了。這么說起來好像很簡單,實際上做起來相當(dāng)不易了。首先是選料的苛刻。這種板材必須使用與做笸籮簸箕邊沿的材料相同的“王八柳”,因為“王八柳”綿軟細膩,但是一條板長達170厘米以上,一個悠筐需要四塊這樣的板,而且不能有節(jié)子,這就不好遇了。其次是做工高難。每塊板都要刨得精光,薄如玻璃,推刨時稍有不慎,就會廢掉一塊板,刨光后四塊板全部通過水浸彎成形狀絲毫不差的U形,之后再用火烘的工序使之定型。合圍的時候,每兩塊板套在一起使“船幫”成為雙層,在“船腰”處對接,四塊板有頂有疊,咬合得既美觀又結(jié)實,再用銅絲固定住。合成后的形狀是兩頭上翹中間下凹并且上沿口向里面兜著。最后還要在“船身”外面畫上彩繪,寫上“長命百歲”之類的文字。悠筐做好后要吊起來使用,吊筐的材料也非常講究,吊勾和吊環(huán)都是專門制作的,有銅的也有鐵的,吊繩是用亞蔴或線蔴編成的光滑辮子,并非粗糙的麻繩??鹄镤伾媳蝗旎驔鱿?,小孩躺在里面,被大人輕推慢動悠起來,一定是舒服極了。
如此啰嗦地介紹了搖籃的制作,您就可以想見,它的造價不會比現(xiàn)在的一輛電動童車便宜,因此我在開頭就說:家庭有條件的才能用得起。我們弟兄好幾個,現(xiàn)在都六十多歲了,嬰幼兒時期也正是搖籃盛行時期,我們就沒享受過那個待遇。我爹還曾為自家購置不起而解嘲說:“孩子用悠筐悠,腦袋都悠渾了,你看我家的孩子,個個都聰明!”
用悠筐哄孩子倒是有一個危險的弊病,就是孩子會翻身以后容易出事。早年我們與老劉家住對屋,有一個老太太時常來串門,我朝她叫八姑奶。她長得身材瘦小,并且羅鍋著腰側(cè)歪著膀子。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就是從悠筐里掉出來摔壞了的,落下了終身殘疾。
二、坯模子
一天,我在清理我家小庫房的家什物品的時候,意外從棚頂上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掛滿了蛛網(wǎng)和灰塵的坯模子。因為多少年前就不用了,早就被我忘了。已經(jīng)年至三十了的我的兒子,還真不錯,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他卻從來沒使用過。
為了“傳承”,我特意挑來幾挑黃土,劃拉來一些亂草,教我兒子“和泥脫坯”。我兒子在我的指點下,脫出了幾塊坯。他覺得還挺好玩兒的,可是我在他那個年齡的時候,對脫坯這個活卻老打怵了,那是被老百姓戲稱的農(nóng)活“四大累”之一。
生產(chǎn)隊時代的農(nóng)村,土房土炕以及各種土建筑,用坯量極大,哪一年都不少“脫”,因此坯模子也是農(nóng)家常用的工器具。但是這個工器具既沒處買,一般人也做不上。第一,它需要不能彎曲變形的不能有疙瘩節(jié)子的也就是最好的松木料──普通農(nóng)戶沒有;第二,它必須標(biāo)準(zhǔn)、周正、結(jié)實,別說普通人了,就是木匠,也得夠六級工的,不然,做出來也使不常,白瞎了木料。因此,坯模子在農(nóng)家不能像鐵鍬二齒子那樣隨便,得算珍貴物品。
我家能有這么一個寶貝,還真多虧了我那并不善于治家過日子的老爹。多年的比別家超重不知多少倍的脫坯任務(wù),使我們深切感受到了必須自有一個坯模子的迫切性;也更為痛切地感受到了求借別人的不便與難堪。正好在那個時期,我父親在公社的土建工地當(dāng)頭領(lǐng),唯一的一次以權(quán)謀私,他帶回了一個嶄新的坯模子。
其實嶄新的并非是最理想的,脫了若干坯之后被磨掉了邊棱的才是最好的。不過,在我們家,磨光一只坯模子只需一年的一個春天就足夠了。別說本來就已經(jīng)被木匠推得很光滑的木板了,我的六個手指甲都兩次被磨得滲血呢!不管是生產(chǎn)隊里用坯,還是各家蓋房子找?guī)凸さ模际紫认氲轿覀兏鐜讉€。因為我們哥幾個太好支使了,干出的活太令人放心滿意了。有人會不理解:難道脫坯也有鬼處嗎?當(dāng)然有啦,二寸厚的坯模子完全可以脫出一寸半厚的坯來,同樣的一堆泥土,人家得多產(chǎn)多少“效益”呀!而我們哥幾個,不是不會那么干,而是根本就不敢。這個不敢,隱含了多少故事,就不細說了。
我已經(jīng)記不得是哪年把坯模子別到房棚上了,反正是確切知道以后再也用不著了,但是我也沒舍得把它扔掉。
三、糧食量器──斗與升
現(xiàn)在稱量一下糧食的多少,都是用秤。不管是公制秤還是市制秤,不管是磅秤還是電子秤,總之都是稱其重量。而在過去,稱一下糧食的多少不是用秤,而是用一種專用容器──斗和升。說它是專用,是除了糧食,不用它稱別的東西。其中斗是主要量器,升是輔助量器。標(biāo)志糧食多少的計算單位也不是現(xiàn)在用的公斤和噸,而是升、斗、石(音dàn)。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石。
秦始皇統(tǒng)一了度量衡以后,我不知道后輩人對斗與升的標(biāo)準(zhǔn)是否有過變更。反正我趕上使用的斗的尺寸是:上口34×34厘米,下底25×25厘米,高25厘米,裝滿糧食,用標(biāo)尺(老百姓稱之為“探子”)刮平后,干好的苞米是11—12公斤左右。裝這一下其實是半斗,兩下才是一斗。生產(chǎn)隊就是按一斗46斤(即23公斤)估算入庫糧食的數(shù)量。
我在1964年參加農(nóng)社勞動的時候,秋后入庫馬料和平日飼養(yǎng)員領(lǐng)取馬料仍用斗來過數(shù),稱為“過斗”,而人分口糧則用秤,稱為“過秤”?!斑^斗”的誤差太大了,甭說四川劉文彩特制的大小斗了,就是同一個斗,裝斗時磕一下與不碰它,重量就得相差二斤,而糧食的成與癟、水分的干與濕,這個差別卻又顯現(xiàn)不出來。另外,用升量10次的糧食去裝斗,竟然裝不滿,有這么多的弊病,自然就被淘汰了。
你別看斗與升稱量糧食的誤差這么大,說句笑話,用它來測量人心倒是很準(zhǔn)確。宣傳階級斗爭的年代,就說舊社會地主們用大斗進小斗出來盤剝窮人,我生長在新社會,很幸運沒趕上。但是我經(jīng)歷了一次用秤和升之間的差異來算計人的“交換”。
1964年夏,那是我剛剛告別校門步入社會沒有多久的一天。我爹想在自留地里種點蕎麥,但是沒有種子,就稱出五斤苞米,叫我到東院老李頭家兌換。從土改到合作化,我父親一直當(dāng)著社隊干部,在屯中曾是一言九鼎的人物。那個時候,老李頭把我的父親奉若主子,我父親把老李頭當(dāng)作至交。老李頭家里若來個客人,必把我父親請到上賓席入座作陪。當(dāng)初父親雖然被管制勞動了,但是“余熱”應(yīng)該還有幾度,別說兌換,就是白要幾斤,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啊,還抵不上一斤酒錢呢!我到了老李家,說明來意,老李頭說:“用秤稱我不能換,得用升?!蔽艺f:用啥都行。結(jié)果,我拿去的五斤苞米是一升稍滿,人家給我的一升蕎麥也稍滿一點,看似公平。到家后稱了一下蕎麥,是三斤七兩。就這區(qū)區(qū)一斤三兩的重量之差,就讓我衡量出了一個人的度量和兩個人之間所謂交情的價值!
寫這篇小稿的動因并非是我為那點錙銖之差耿耿于懷,而是前幾天我在李家后代人家里看到了斗和升,能將這種沒用的東西保留至今真不容易。他家的斗上還刻有“聚盛棧記”的字號,另一面刻著“光緒十二年冬月立”一列字。這個一百三十年前的古董已經(jīng)殘破不堪,都沒有底了還沒舍得扔掉,這也許是老李家的傳家寶吧,但愿他家的家風(fēng)能變得憨厚淳樸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