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恩】大山的新裝(散文)
一年又一年,當皚皚的白雪給大山披上銀裝,春節(jié)到來的時候,童話般的世界里便現出衣著簇新、歡聲笑語的孩子們。一個個臉上帶著喜悅,帶著憧憬,臘梅般綻放在山野……
和城里的孩子相比,山里的孩子盼望過年的愿望似乎更強烈些。盼望過年,其實是盼望能吃上好的,得到幾毛的壓歲錢,但最強烈的還是渴望能穿上那一身的新衣服。
那時候,家里不富裕,男女姊妹六個平時的衣服,有父母的舊衣服改做的,有揀哥姐們穿小的。可是過年,母親一定會讓我們穿上新衣服,一針一線里飽含著濃濃的情,深深的愛。
進了隆冬臘月,首先置辦的就是過年的新衣。家境殷實的用錢和布票從商店買來現成的布,到成衣鋪量尺縫制。過年穿出來,那布料,那款式,那個范兒,著實令我們羨慕。那個時候家里不僅缺錢,布票、棉票也金貴。記得村里有個順口溜挺逗的:個大不算富,多費二尺布,一樣分棉花,鬧條薄棉庫。
我們的新衣大都是用家織布做的。
家織布就是土布,不過在我們那卻沒人叫土布。過年能穿上家織布做的新衣,也很好了。秋天生產隊交完任務指標,剩下的棉花分給社員,加上自家揀撈的棉花桃——下霜以后不能開花的棉花桃,生產隊就不要了,揀拾回家扒出棉花瓣曬干,擠出棉花籽。把彈棉花匠請到家里,騰出一鋪炕,在房屋的檁子上綁上一根繩子,吊在用雞蛋粗細的竹子做的弓,牛筋做弦的弓背上,然后手持一個類似啞鈴狀的木錘子,手臂上下翻飛,優(yōu)美而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弓弦,伴隨著嘣嘣,嘣嘣,嘣——聽起來還蠻悠揚的聲音,將放在一側的棉花震開,震蓬松,嘣彈到另一側,棉花里的一些雜質也會在這個過程中彈飛到一處。那時上冬了,這種聲音就會在村子里東西南北不斷傳出,倒也給人們在寂靜的冬日帶來一些聽覺愉悅。如果是絮棉被,就彈兩遍,紡棉織布就要彈三遍。彈好的棉花,纖維蓬松,雪白輕柔,呵氣可飛。
每次將彈好的棉花收起,清掃滿屋子掛滿墜吊狀的灰塵后,母親就帶著我們搓棉花條,在炕上、地下放上飯桌,扯下一塊兩掌大的棉片,用一根約二尺長剝了皮被磨得光亮的樹條放在上面卷起來,然后再用一個約一尺長、半尺寬,背后帶一個把手的板子搓,搓成大拇指粗細的棉條,用板子按住,抽出樹條,直到將所有棉花變成棉條。不過搓棉條也是有講究的,搓得太緊紡出的線粗,不出數,搓得太松,紡出的線不結實。
搓完棉條就是母親一個人的活了,白天晚上,母親就坐在我家那架舊紡車前,右手搖著紡車,左手三個手指捏著棉條,先是捏著下端,隨著線的抽出向上移動,直到一根棉條沒了,再拿一根,把線頭夾在棉條里捏住,再接著紡,如果技術不好,接頭地方就會出現疙瘩,母親紡出的棉線不僅線條勻稱,而且光滑。待左手超過了頭頂,紡出的線就達到了最長度,要保持一會,右手搖車上勁兒,這也是紡線的一個關鍵,勁兒大了,線會打結甚至斷了,織出來的布會疙疙瘩瘩,勁兒上小了,線不結實,織出的布發(fā)綯。母親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上完勁兒,右手輕輕反搖一下,將線提到線梭子上端,然后搖車再將紡好的線纏繞到線梭子上,慢慢形成一個肥碩的橄欖狀。這期間,母親的身影日夜在嗡嗡聲中和紡車相伴;晚上躺在被窩里,看著在油燈下映出母親坐在紡車前,全神專注,心無雜念,動作嫻熟,近似于舞蹈的美麗背影,映在墻上如同剪影,至今仍印在腦海里。母親每年都要有二十幾天或者一個月坐在紡車前千百萬次地重復著一個動作。枯燥、辛苦,母親卻從沒抱怨過。
就是這樣日積月累,六十多歲以后,母親的腰就彎得很厲害了。表哥的小孫子說:姨奶奶你的后背,像電影里背個電臺一樣??烧l知道那壓在上面的是家庭的重擔、母親的責任、生活的艱辛。母親在多年以后臨終走的時候,才挺直腰身,釋然而去。
一堆棉條變成了一個個線軸整齊碼放在柜蓋上,怕落上灰土,母親還要小心蓋上。聯系好了機匠,就用包袱皮包好,或挑或扛送去。記得機匠家在村東頭,姓高,50多歲??棽紩r,師傅坐著面對木頭做的機器,上面掛滿了橫的、縱的棉線,腳下一踩,呱唧,縱的兩組線就上下換位,然后橫向穿遞線梭子,往復中,偶爾停下,用一個長長的篦子把梭子穿過的線向里靠實。在交替著的呱唧,呱唧,咯吱,咯吱聲中,師傅腳下的布卷慢慢長粗??棾龅牟疾皇呛馨?,感覺有些乳白,不是很光滑,似乎還有些小疙瘩。這番情景在多年以后,我講授《木蘭詩》“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時,眼前就會情不自禁地浮現。
布織好了,母親要親自去取,回家精心疊上包好,放在柜子里??爝^年了,按照事先計劃好的,領上給做衣服的孩子,帶上布找人量尺、裁剪,大人或大孩子的衣服就在那做。像這樣在家里做活的,收的手工錢少,同時給小孩子裁些衣褲子之類的也不另收錢,母親就拿回家自己用手工做,白天里,油燈下母親將慈愛一針一線縫進我們的衣服里。
本色的衣服都做好了,大改小的衣服也改完了,母親就統一染色。把類似現在發(fā)酵粉袋裝的黑或藍或綠色粉末,倒進盛了水的煮飯大鐵鍋,攪和開了以后,將水燒熱,把衣服放入鍋中煮,還要不停地用木棍翻動,防止著色不勻和鍋底將衣服烙糊。煮到差不多了撈出來,用清水漂,直到漂出的水清亮為止,撈出晾曬干就是新衣服了。這時母親手上的紋路里也會浸染上顏色,好久才能褪去。平時也會用這種方法將一些褪色嚴重的衣服染色翻新。過年穿上倒也有一種新氣象。我的姐姐、妹妹們則會有特殊待遇,花衣服是要用買現成的布料做的,當然就漂亮。
過年換新鞋也是必不可少的,老話說過年穿新鞋踩小人。我們穿的鞋也全都是母親做的。
做鞋也蠻復雜,要先打疙疤。在夏秋最熱的天,將飯桌、面板、門板之類的刷干凈,然后用高粱米面打漿糊,糧食不夠吃的人家,就用淘米水沉淀出的類似淀粉散發(fā)著酸味東西加少量的高粱米面調成稀稀的糊狀,用鍋煮熟,在桌子、門板上面刷一層,貼上報紙或舊書紙等,再刷一層漿糊,將不能穿的衣褲拆的補丁貼完一層,刷漿糊再貼,像五顏六色的布貼畫;一般要貼三四層,但是不能漏空兒,不然納出的鞋底子暄,不耐磨。貼完后,再普遍刷一層漿糊,每塊補丁的角都不能翹起。經過暴曬,干透以后,從一角掀起,嘩——,整張揭下,用手一抖,嘎嘎作響的,說明質量好。
那時候每一家都有一個盒子,或者一本書,裝著全家人的鞋樣子——鞋的信息庫。鞋底像現在鞋墊的樣子,鞋幫像一個寬大的“U”字,每年還要將孩子們的鞋樣比照腳放大一次。母親很會計算,大的小的套裁,可以節(jié)省材料。將裁好的疙疤三四片抹少許漿糊疊放一起,漿糊干了,開始納鞋底,用自己紡的麻繩,從腳尖開始,用錐子扎一個眼,就用大號針紉的麻繩穿一次,同時用戴在右手中指或無名指上的頂針,邊頂便拔針,橫趟納,針腳一般在一厘米左右,小孩、老人要稀些,半大孩子和大人要密實些。一排排整齊的針腳是在鞋的底面,里面則是斜著的;針腳大小、勻稱與否,是做鞋人活計和手藝的展示,特別是每到晚上,就有許多中年婦女聚在一起,邊嘮嗑,邊納鞋底子,互相比著,活做得也快。這些人都有個共同動作,就是不時地拿錐子在頭發(fā)里蹭一下,然后再扎鞋底子,說是借助頭油的潤滑可以省力。我沒事的時候,還曾模仿著偷偷納幾針,媽媽一下就能看出來,因為我納的地方針腳不勻,扯麻繩的力度不均,針腳高低不平。媽媽說做活和做人、做事一樣要明白道理再做,不能含糊。
給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和下地干活人鞋底子都是毛邊,給那些講究人、公職人員、新姑爺等,要做包邊。就是把按鞋樣裁好的每一張疙疤邊涂上漿糊用白色的寸帶包好,再納鞋底子,就像現在老北京布鞋底的邊。納完鞋底子,在貼腳那面在貼上一層布,做棉鞋還要加一層薄薄的棉花。鞋底就算完成了。
鞋面相對簡單些,但一定要選好些的料子。母親會到商店詢問,或找熟人買好布料頭兒,既不要布票,又花錢少。然后比照鞋樣大小裁好,再用結實耐磨的布料做里子,像打疙疤一樣,先貼里子,再貼鞋面。不同的是,這時的漿糊要用好面粉。干了揭下按照鞋樣裁好,將根部對齊縫合,鞋口和鞋邊包縫好,特別是鞋口可是面子活,針腳要勻,要密實。然后就是上鞋,在腳尖處用錐子把鞋幫、鞋底穿在一起,找準定位,分別從兩邊上。邊上還要邊比試,緊了松了都不行。上到鞋跟,便大功告成。鞋還分韻腳和便腳,韻腳鞋是每只腳固定的。便腳鞋則不分左右,穿起來方便,一般都是老人穿的居多。再講究一些的還要用鞋楦子排,就是用腳形的木頭塞進鞋里,前尖后跟形狀是固定的,中間可根據鞋的大小加塞木塊,然后噴上水、用燒木炭的熨斗熨燙定型。
一雙穿在腳上不起眼的布鞋,要經過若干道工序,且不同于衣服,可以揀哥姐穿小的,鞋是按每個人的腳量制的,我們家九口人都要母親這樣從拆一塊補丁、紡一根麻繩,到細心裁剪,一針一線納縫,飽含了無數的汗水和心思。不懂事的時候不以為然,會早早穿得大腳趾頭出來賣呆,后來明白了個中的艱辛,就再也不穿著鞋瘋玩,遇到下雨天、泥濘的路,就會脫了鞋打赤腳。
除夕吃過年夜飯,人人都要洗頭洗腳,寓意洗去過去一年的煩惱,從頭開始走好運。母親把每個人的新衣新鞋從柜里捧出來,分發(fā)給每個人,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待初一天不亮就放鞭炮、吃過餃子,迫不及待穿上新衣、新鞋。先是給自家父母長輩拜年,然后由頭大的帶領到親戚、鄰里、街坊逐家拜年。家家春聯、福字鮮艷,鞭炮碎屑遍地,空氣里彌漫著火藥味,飄漾著肉香,一隊隊,一群群的拜年隊伍,身穿新衣,腳踏新鞋,雖然款式、顏色單調,卻也一派古樸祥和。
時光荏苒,現在山里的孩子少了,過年穿新衣的習俗也隨著生活的富足有所淡化。而對于我這個離家多年的游子,母親那穿針引線,為我們紡線、裁做新年衣和打疙疤、納底縫鞋的情景,還異常清晰地留在記憶里,寄托著給予我們大山一樣深愛母親的深深懷念。
您描寫的彈棉花我隱隱約約想得出來,搓棉條,如何能紡成能織布的線,這個腦洞太大,我完成不了。我很多年后,見過我婆子媽的織布機,我曾好奇地上去試了試,腳忙手亂,梭子扔不過去,無疑這是個技術活。(^_^)
祝您生活愉快!佳作不斷!(^_^)
候老師,感謝賜稿八一文學,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