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前我回了一趟岳陽母親家，想找尋一些老照片，打算把這些老照片翻拍并保存下來，母親說：“里面那間臥室五斗柜的第一個抽屜里裝的都是影集，你去翻吧?！蔽易哌M臥室打開抽屜翻出來好幾本影集，當翻看第二本影集時發(fā)現(xiàn)里面夾了兩張報紙，顏色已經(jīng)泛黃，折痕處紙張都磨融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打開來，原來是兩張2002年不同月份的《深圳晚報》，分別刊登著我寫的《老爸快七十》和《一把老藤椅》，我清晰地記得這是我寄給父親的報紙。父親常常把我的文章拿出來戴著老花眼鏡仔細地讀著，生怕漏掉了一個字。
　　 翻看著這兩張舊報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父親。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十三個年頭了。記得他剛?cè)ナ滥菐啄?，我一直不愿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最害怕聽到身邊的人叫“爸爸”，每當看到父親的照片，淚水便唰地一下流淌不止。
　　 我的父親是湘潭人，五十年代初岳陽歸屬于湘潭地區(qū)，父親作為畜牧業(yè)的骨干從湘潭被調(diào)到了岳陽縣。父親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是當時岳陽縣機關(guān)的大帥哥。后來結(jié)識了在岳陽縣學醫(yī)的我的母親，兩個情投意合的年輕人于1958年12月28日組成了一個溫馨的小家，并養(yǎng)育了我們兄妹四人。
　　 父親當了一輩子畜牧局的副局長，防五指輝辦的指揮長。他退休后我們還笑他一輩子和農(nóng)民打交道，和牛豬雞打交道，怎么也沒轉(zhuǎn)個正呀？父親也不生氣，爽朗一笑，說：”我是搞技術(shù)的，當不當官我不在乎，但我在乎農(nóng)民的生活，在乎他們?nèi)兆舆^得好不好?！?br />　　 記憶里父親呆在家里的時間少，大部分時間都在鄉(xiāng)下辦點，吃在那里，住在那里，工作在那里。那時候我們家客人特別多，來得全是鄉(xiāng)下人，都是父親辦點時村里的村民，他們挑著箢箕扁擔進城來，辦完了事便來看我的父親。我那時也才九歲，很討厭那些穿著膠鞋一腳黃泥的客人，最可氣的是每次父親都執(zhí)意留他們吃飯。那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買肉買豆腐都要憑票證。父親拿出家里本來就很緊缺的肉票讓我上肉鋪買肉，還叮囑我割半瘦半肥的，我一臉的不情愿，但又攝于父親的威嚴，只好氣嘟嘟地把東西買回來。
　　 父親在一次指揮抗洪搶險時因公負傷落下了殘疾。那是1977年的初夏，洞庭湖發(fā)大水，父親去岳陽縣中洲湖指揮抗洪搶險工作。當他和鄉(xiāng)干部正在臨時搭建的指揮部布置具體工作時，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簡易的指揮部頓時搖晃起來，父親帶領著群眾趕快跑出了房子，當他發(fā)現(xiàn)同他一起派去抗洪的同事魯叔叔被困在搖搖欲墜的危房里時，他不假思索再次沖了進去，背起受傷的魯叔叔往外跑，就在快到門口的時候，整個屋梁垮了下來，幾根大木柱重重地壓在了父親的左腳上，魯叔叔得救了，而我的父親卻左腳粉碎性骨折，后來才知道那一次他們遭遇了罕見的龍卷風。當我放學后被媽媽帶到二醫(yī)院去看父親時，父親躺在病床上，一根鋼筋穿過他腳上的螺骨，鋼筋的兩端用鋼繩吊著兩個沉重的大鐵坨，父親痛得額頭上直冒汗，還不忘強裝笑顏地安慰一旁偷偷抹淚的母親：“老費呀，莫傷心，等骨頭長好了我又可以走路咯。”
　　 父親對我們幾個子女要求非常嚴格，經(jīng)常教育我們要有理想、要守誠信、要懂禮貌、要愛學習。記得我讀初中時有一次數(shù)學考試只得了60分，老師要求家長簽字，拿著剛剛及格的試卷，我擔心父親會責備，就不敢回家，思來想去自作主張將6改成了8，滿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了。父親拿著我修改了分數(shù)的試卷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臉色越來越陰沉，我頓時嚇得哭了起來，父親嚴厲地說：“輝伢子，沒考好沒關(guān)系，下次努力把成績趕上來，但是你改分數(shù)就不對了，這是欺騙行為，爸爸這次不打你，不過你必須接受教訓，做人最重要的誠實！”聽著父親的諄諄教誨，我不停地點著頭，暗暗下決心再不做這樣愚蠢的事情了！
　　 父親很疼愛我們四兄妹，但從不表露在面上，有時候我們覺得父親很不近人情。父親幫助過的人在省里要職部門任職，他的學生有當區(qū)長的有當書記的，但父親從不徇私情。我的兩個哥哥高中畢業(yè)后都招工進了工廠，當時住一個院子里的很多干部子弟找關(guān)系進了好單位，哥哥不想當工人，希望父親能出面幫他們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沒料到父親一口回絕：“當工人有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要你們肯干，一樣可以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做出貢獻??！”說心里話，那時哥哥和我心里都埋怨父親，覺得他太迂腐、太正派、太古板，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
　　 父親特別節(jié)儉，對公家的財物更是愛護。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從深圳回了岳陽，父親正在給煤爐子生火，家里煙熏火燎，嗆得我拼命咳嗽。我問父親：“為什么不用我買的電烤爐？”他說：“電烤爐耗電?！蔽艺f：“單位不是不收電費的嗎？一分錢不用掏怕耗什么電呀？”父親不高興了，板著臉對我說：“單位的錢就可以亂花嗎？大河里沒水小河里怎么能滿呢？再說冬天烤煤爐子家里更暖和，還隨時有熱水用?！备赣H總有一套自己的說辭，我永遠都說不過他，只有依著他了。
　　 平時不茍言笑的父親其實也有他的愛好，他愛聽湖南花鼓戲，《打銅鑼》、《補鍋》、《劉海砍樵》都是他喜歡的劇目。父親有個小收錄機，有空的時候他便播放這些節(jié)目，自己也跟著哼起花鼓戲調(diào)子，他一口純正的湘潭口音唱起花鼓戲來還別有一番韻味呢！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特別疼愛我，因為母親連著生了兩個兒子后終于誕下了一位小公主，可把父親高興壞了。年幼時我體弱多病，不知道多少個夜晚父親背著發(fā)燒的我奔向醫(yī)院，我趴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好踏實好舒適；上幼兒園時，父親幫我梳辮子，他給我梳的麻花辮是反的，我蹦蹦跳跳去上學，兩個小辮子就像羊角一樣在我腦袋上晃來晃去的。八十年代初，父親去山東出公差回來，帶給我和妹妹兩個面包，那是父親在飛機上沒舍得吃的午餐。那時候面包是稀罕物，平時很難吃到，我和妹妹連面包屑都怕撒了，吃了面包還把捏了面包的手指挨個兒舔個遍。
　　 在我的心里，父親就像一棵大樹，永遠為我們遮風擋雨；父親就像一座高山，永遠屹立不倒！
　　 直到2006年5.1勞動節(jié)凌晨，父親悄悄地離開了我們。我前一天晚上住在姨媽家，凌晨三點電話鈴聲刺耳地響起來，母親告訴我們父親走了，我如五雷轟頂呆立在那里半天緩不過神來。等我從姨媽家趕回來時，院子門口停了一輛急救車，父親安靜地躺在擔架上，任我和妹妹如何傷心欲絕地呼喊，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父親就這樣安詳?shù)刈吡恕８赣H其實知道他時日不多了，但他不愿看到我們傷心，離世的前一天還對我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規(guī)律，不用怕……”
　　 病床上的父親操心著我的妹妹，因為我妹妹和妹夫那時想做丁克家庭，父親很開明，說：“紅紅不想生孩子沒關(guān)系的，只要她幸福就好?！备赣H更是放心不下我的母親，叮囑我們要好好地孝順母親，不要讓她受氣?？墒俏以趺淳湍敲幢浚瑴喨徊恢鞘歉赣H的臨終囑托，一心想著等父親身體好轉(zhuǎn)一些再接他和母親到廣東住些日子，結(jié)果留下終身遺憾和深深的疼……
　　 父親走后，每次我回到家里看望母親，推開門的剎那，覺得家里空了許多。父親愛喝茶，他用的大茶缸還擺放在茶桌上；父親愛種花，他種的朧月花已經(jīng)長出了很多新葉……
　　 父親的離世，讓我變得懂事多了了，也深深地體會到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切膚之痛……
　　 父親走了，已化做了天上的一顆星星。當我想他時，抬起頭仰望一下星空，父親就在天上默默地注視著我；父親走了，已化做了一陣清風。當我想他時，一縷清風便拂面而來，就像父親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