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yī)院里，我俯身輕聲對病床上的大哥說：“單位請的假要到期了，我要回去了，你要好好恢復?！贝蟾鐩]有說什么，暫時他也不能說什么，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大哥意識很清醒，但語言功能上還沒有恢復。大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侄女，我懂了大哥的意思，他依舊不是很放心我。侄女也懂了她父親的意思，要她出來送送我。
　　 站在醫(yī)院的大門口，我對侄女說：“你回去看你爸爸去吧，四爹能找到去車站的路?！敝杜@然有些不放心，對我說：“四爹，我給你叫一輛網約車把？”我說：“不用了，四爹不是小孩子，丟不了，你放心好了?！薄八牡飞隙嘧⒁猓　闭f完她捏了捏我的胳膊，仿佛女兒在粘著我一樣，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涌滿了我的心，差點讓我的淚當著侄女的面流下來。我忍住將要流出的眼淚，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對侄女說：“還有什么事嗎？”侄女說：“沒有了，我只是是覺得你特像我爸，找一下我爸的感覺?！蔽覍χ杜f：“你爸已經脫離了危險，在恢復中，慢慢地會好起來的。”侄女輕聲地說：“我知道。”但她的聲音里，依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悲傷。我揮了揮手，離開了醫(yī)院一直向前走去，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了侄女在清冷的晨風中站著沒有離去，微風輕輕地飄動著她的長發(fā)，在清晨的陽光里，她顯得那樣的孤單。轉過拐角，我再也抑制不住的淚水，順著我的臉流了下來……
　　 坐在公汽上，窗外的北京無論是蒼勁的古建筑還是豪華的現(xiàn)代大廈，對我沒用絲毫的吸引力，許多往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xiàn)出來……
　　 在年齡上，大哥大我六歲，我在家里排行老四，小時候是大哥在照看著我。聽大哥說，我小時候身體不是很好喜歡睡覺。每天父母都去上班走了以后，就是大哥在負責照看我。聽大哥說，他先把我哄睡著，然后再出去和小朋友們一起玩。估計我需要喝水、撒尿的時候就跑回來，把我搖醒，忙完后再去和小朋友們玩。開始只覺得是一個生活里的故事，現(xiàn)在想起那時候才七歲的大哥是多么的不容易，他也是個孩子啊！正是貪玩的時候，是什么給了他這樣的細心與耐心呢？是什么讓他一邊玩一邊心里想著家中襁褓里的小弟呢？在大哥的眼里，我或許一直是個他照看的孩子。記得小時候我們弟兄四個一起去給拉貨，每次回來的時候，大哥都讓我坐在手推車上推著我回去，二哥、三哥沒有這樣的待遇，二哥有時候也有些怨言，因為他也只比我大四歲，大哥總是說：“他還是個孩子?！爆F(xiàn)在想想，那時候我是多么不懂事，每次坐上手推車后是那么的興奮，從來沒有想過哥哥們一身的疲憊。
　　 女兒小學六年級畢業(yè)的假期，我領著女兒去北京玩。下了飛機后到了大哥家里，大嫂讓我們先洗澡，我去放水，試水溫。大哥在一旁說：“她這么大了，你讓她自己來好了。”等到我洗澡的時候，大哥進浴室對我說：“這是水龍頭，往左是熱水，往右是冷水，那邊是浴液，這個是洗發(fā)液……”大哥的話沒說完，大嫂進來說：“你剛才還說小羊羊已經不是孩子了，他爸爸更不是孩子，你自己剛說的話也忘了？”大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我突然想起來咱們家水龍頭有些漏水，剛才小羊羊洗澡的時候忘說了?！蔽抑?，這只是一個很假的借口，其實在大哥的眼里，我一直是那個襁褓里等他回來的孩子。
　　 大哥的學識特別地淵博，他是恢復高考后第二年考上的大學。在恢復高考之前，他學過木工、廚師，每一樣手藝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并且也可以掙到很多錢。在他報考前，木工師傅和他談了一夜的話，他的師傅在我們這里當時是特技模型師，負責制作醫(yī)療設備生產前的模具，曾經獲得過我們這里木工大賽“魯班獎”。他對大哥說：大學畢業(yè)工資還不如做幾件家具掙得錢多，考大學有什么用？大哥說他心里有個夢想，就是想讀大學；他的廚藝師傅也很不錯，解放前曾經是我們這里王府里的私人廚師，兩個師傅的共同點是他們從來沒有這么悟性好的徒弟，想把他們的技藝傳給大哥，不過大哥還是喜歡讀書。大哥最終選擇了考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又讀完研究生，后來又考取了博士，博士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工作。
　　 我對文學的愛好其實是受了大哥的影響，他看過的書我有時候會拿起來去讀。大哥的書種類很雜，有唐詩宋詞、五四時期的散文小說，建國初期的小說，也有一些文學專著，盡管當時基本是看不懂，但也養(yǎng)成了讀書的習慣。我上初中的時候，大哥不顧母親的反對，訂了全年的《世界文學》雜志，母親反對的原因是家里收入太低，買一些沒有用的書有些不值得，但大哥的決定得到了父親的支持。我大學畢業(yè)后，無意之間談起寫作的事情，大哥說要想寫出好文章，走捷徑的話，背誦大量的唐詩宋詞只是基礎，剩下幾本書是必須要讀，第一本是《古文觀止》，里邊的文章要求會背，即便不能每篇背誦，也必須讀熟。第二本是《文心雕龍》，第三本是《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剩下的可以多閱讀五四時期和建國初期的文章。
　　 大哥所學的專業(yè)是農田水利，但他在文學上的修養(yǎng)超過了一般人。有一年過年，兄弟們一起坐的時候，無意中談起寫作，我很是得意得地把一篇在江山上獲得精品的文章《愿為沙柳》給大哥看。大哥粗略地看了一遍說：“只能說是不錯，離精品還差得很遠?！彼闯鑫矣行┚狡?，沒有直說，就問我：“‘南山雪未盡’下一句是什么？”“陰嶺留殘白?！蔽矣行┎缓靡馑夹÷暤卣f道，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翱茨阄恼轮械倪@句話：給這張塞外微雪初春圖上添了幾分生命萌動的氣息。這幾句話不錯，但微雪與殘雪有著明顯的不同，在季節(jié)上、觀雪的時間上以及對主題的凝練上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一篇文章每一個字都是文章的靈魂，每一個字都反映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與文學修養(yǎng)，一定要需要用心斟酌?！贝蟾缈次矣行擂?，又看了幾首我寫的古風，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說：“古風寫得不錯，在意境上、主題思想上、氣勢上都可以肯定，如果在平仄、對仗上再下一些功夫，就可以入門了?！?br />　　 大哥很少打罵過我，但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害怕大哥，就像小時候害怕父親一樣。
　　 記得第一次高考失利后在家補習，4月中旬左右大哥問父親我的狀態(tài)如何？父親說是不太好，大哥對父親說讓我去他那里補習。去了大哥那里，開始我也沒怎么用心學習，大哥也沒有說什么。一天早晨起來，我對大哥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在責罵我?！贝蟾缯f：“你自己知道錯就行了，為什么要罵你？”我就開始安心學習了，一個多月后回去參加高考，考上了一所不太滿意的大學。很多年以后大哥問我：“你在我那里補習，用心學習了嗎？”我心虛地說：“沒有，大概只用了百分之五十的努力?！逼鋵崳f實話，百分之五十都是多的，大概只用了百分之三十的努力，這也是我一直害怕大哥的原因之一，隨遇而安的懶散，是我最大的缺點，生怕大哥繼續(xù)追問為什么不努力？
　　 公汽到了北京站，坐在啟動的列車上，車窗外的景物緩緩向后移動，眼前又浮現(xiàn)出大哥病床上蒼老的面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日本民謠《北國之春》的旋律：“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可曾閑來愁沽酒，偶爾相對飲幾盅。”蔣大為那深沉略帶憂傷的嗓音，直擊我內心的深處。父親早已去世，大哥病重在床，想著這些，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