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女人的童話(短篇小說)
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
徐海洋平臥在單人床上,一只腳伸在被子外面,床頭插著的一根竹竿上吊著液體。他扭過一張絡腮胡的臉,眼睛里卻很明亮,問窗臺邊清洗毛巾的李菊。他這種姿勢維持了大約十秒鐘才把頭緩緩地轉過去。
用這種平靜的語氣說話,是征詢,有一種期許的意味,還有對方不忍拒絕。這是徐海洋習慣的說話方式。李菊還是被震了一下,她搓洗著毛巾,又打了一遍香皂來掩飾聽到這句話的慌亂。她已經(jīng)過了喜形于色的年紀,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李菊變得不慌不忙,即使手上落了一只毛蟲心里陡然恐懼也能穩(wěn)住不再大喊大叫。李菊特意把毛巾的邊角搓洗了一遍,盡量使它柔軟一些。她換了一盆水,擰干毛巾,走到徐海洋床邊,淺笑著說:這毛巾才買了不到一個月就花了,你洗臉就像用刷子刷毛巾一樣。
看你這話說的。徐海洋下意識摸了自己的臉。
你用臉刷一下毛巾吧!李菊把冒著熱氣的毛巾打開,若無其事般遞給徐海洋,手卻被他一把握在手里。他的眼睛大,一閃不閃看著李菊:剛才我問得話聽見了嗎?你給我擦!
大約隔了半分鐘,李菊似是而非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這聲音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來的,音量不大,兩個人聽清剛好。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平時工作的“嗯”一聲,這事一般就算成了。這一切就像突然安排的一項額外的工作,李菊沒有感到意外,意識里認為這是遲早的事情。徐海洋松開了手,聽任李菊溫熱的手在自己臉上擦著,他伸著脖子,示意她這里也需要,發(fā)出舒服的呻吟。這是春末夏初一個周末的黃昏,新栽不久的法桐散開了充滿希望的綠葉子,夕陽很漂亮,也很多情。廠里的貨車偶爾喧囂著一閃而過,平日里騷動不安的走廊出現(xiàn)了少有的安靜,只有遠處的生產(chǎn)區(qū)洗煤機發(fā)出哐哐的聲音,偶爾夾雜著人的說話聲。
這些絲毫不影響屋里的幽靜,徐海洋看著液體一滴一滴淌著流進自己的身體,靜享女人陪在身邊的寧靜。燒也漸漸退去。他實在忍不住蓄勢待發(fā)的尿感,一手舉著液體,下床向衛(wèi)生間走去。
李菊輕輕舒了一口氣,坐在床邊低頭撫弄明亮的指甲。她不喜歡高調(diào)的紅,把指甲涂成肉粉更接近本色。該怎樣給陳大樹說,她盤算著。既不能讓他猜疑,藐視他的自尊,也不能露出做賊心虛。她想好了,又在心里排練了一遍,輕輕舒了一口氣,撥通了陳大樹的電話:大樹,今晚我要加班,廠里一堆票據(jù)需要處理,還有月底了要出報表,就不回去了。你照顧好自己。她盡量語氣舒緩一些,越是緊張越能壓抑這份慌亂,遇到事情在心里一遍一遍囑咐自己要沉著,這是李菊參加工作修煉的本事。她似乎看到陳大樹在那邊的遲疑,然后愉快地答應自己,并囑咐一定不要熬夜太久。
液體輸完了,徐海洋夸張地活動自己的腿腳。徐海洋身材很高,但因為體型消瘦,顯得雙臂和兩腿格外長,可能因為生長期缺少了營養(yǎng),兩腿還有點外撇。走在李菊身邊,像風吹的高粱稈子,稀疏的頭發(fā)像不飽滿的小麥穗子。李菊按了一下開關,說自己先忙點手里的事,就走到自己的辦公室。男人越是迫不及待,女人越需要矜持。她又舒了一口氣,坐在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摞票據(jù)。她象征性地咳嗽了一聲,俯下身子認真地寫下會計科目,把對應的票據(jù)附在后面,夾在一起。她忘記了這是黑夜,也幾乎忘了徐海洋特意約了自己。她突然聽到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徐海洋進來后轉身反鎖了門,伸出細長的胳膊拉了窗簾,站在她身后說:你倒是能沉住氣,我看你能工作到多久。
辦公室內(nèi)屋就有一張床,平時李菊在里面午睡。她有午睡的習慣,也是廠里給她的一個照顧。徐海洋脫掉衣服,脫得什么也不剩鉆進了被窩。這一切動作李菊聽得清清楚楚,聽到徐海洋舒服地躺下,她停止了手里的活兒,坐在椅子上狂亂起來??爝M來,還等什么!這是徐海洋的催促,他沒有那么浪漫,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鋪墊,就像多年的夫妻一樣那么隨意。這是李菊熟悉的,她喜歡那種自信里透著霸氣的表達方式。她猶豫了一下,磨磨蹭蹭摸索到床邊,然后故意和衣而睡。徐海洋翻身坐起來,細長的手指笨拙地去解李菊胸衣的搭扣,指甲輕輕地劃在她的背上。她做好了委身于他的準備,還沒有解開,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摟在一起,順勢倒在床上。徐海洋細長的腿像兩根柳條一前一后搭在她身上,接著整個身體壓著了她,松軟涼爽的肉感貼著她的胸。徐海洋吻著她的脖子驚喜的自語:阿菊,你身上好香。他忽地把被子掀到床下,獵犬一樣沿著李菊暴露的身體一路直下,他用嘴揪著她的乳頭,鼻子夸張地嗅著她的體香。我有反應了。你說為什么我看到你就有反應?她的心里慢慢點燃了激情的火星,李菊隱約感到徐海洋下身在她腹部磨蹭,他弓著腰借助手的力量分幾次終于擠進了李菊的身體,齜牙咧嘴地伏在她身上做用力運動,剛叫了兩聲“好美”一切就結束了。徐海洋松垮地趴在她身上,透濕的短發(fā)黏著她的肩,涼涼的,喘著氣問她美不美。她摸到了他消瘦的身體,一層松軟的肉皮包裹著一排肋骨,她奇怪一個男人屁股上的肉都像老母豬的肚子那樣的松垮。她的剛點燃的激情沒有和他殊途同歸化成一道閃電,一聲驚雷,一團火焰,雨就悄悄下完了。徐海洋疲倦地睡著了,李菊睜著眼睛躺了一夜。
第二天天微微亮,他們擁著吻了一次,徐海洋穿著衣服就到了自己辦公室。她的心不再那么不踏實,從今天起她和他就不再是上下級的關系,她成了他的特殊意義。隔著窗戶,她看到徐海洋坐在老板椅上,從褲兜摸出一盒芙蓉王,抽出一支遞與副廠長的弟弟徐海浪,然后屁股帶著椅子滑了一下,打開打火機幫他點煙,談論煤價飛漲的問題。她反復玩味徐海洋的名字,只有這樣的名字才符合他深沉的性格,他沒有陷在豪華的老板椅里,而是端坐在靠前的位置,聽對面的徐海浪抱怨拉一車煤要排隊半天。他的臉上沒有昨夜的痕跡,長長的食指彈著煙灰。他坐在椅子上,輕輕撫弄后腦勺不太凌亂的短發(fā),細長的腿隨便搭在另一條上面,眼睛盯著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煙而不是盯著對方的臉,語氣里明明是征詢卻不容對方反駁,就像昨天他問自己可不可以不回家。這是一個廠長的風度。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三十多歲就有了自己的公司,與政府各部門甚至是市里的領導親密接觸。他是她的驕傲,是成功人士,是陳大樹嘴巴里叫做大老板的人。
中專畢業(yè)那年,在班里的女生爭相留在大城市的時候,李菊是相信愛情的。她義無反顧回到家鄉(xiāng),就因為有陳大樹。對于陳大樹,她了解的那部分就夠了,了解太多怕沒有了興趣。小鳥喜歡在大樹上筑巢。陳大樹在荷塘里挖藕露出健碩的肌肉,就夠李菊仰慕一生的了。沒有考上大學不要緊,家里貧窮不要緊。她把自己纖細的手指放在陳大樹厚厚的手掌說,有它我們一切都會美好的。陳大樹在一所私立學校代體育課,工資八百塊錢,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上學。你看看于佳嫁得多好,公公是個信貸科長,過去就住樓房。陳大樹家里窮得連個燒火棍都沒有,明知是火坑你還要跳,李菊和父母吵過幾次架終于嫁給了陳大樹。貧窮只是一個表面,貧窮的縱深處超過了李菊的想像。鍋掉了半個耳朵,湯勺幾個豁,家里除了哥幾個,沒有一件完整的亮眼的物品。生活并不像她想的那樣依靠雙手就能改變,陳大樹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資就像投進無底的黑洞一樣連個響聲也沒有,她連買一包衛(wèi)生巾都要先看價格,生孩子的事情只能一拖再拖。
和徐海洋的一夜,讓她興奮的情緒里似乎缺少了什么。是愛嗎?她反復問自己,又不能果斷地回答自己。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徐海洋冥冥之中帶著她橫渡貧窮的擺渡人,她習慣了與徐海洋工作的配合默契,仔細回味著徐海洋的溫情軟語,更多想到他的力不從心的動作卻興奮異常的語氣。他說他只有看見她才有沖動,是她調(diào)動了他的激情。這句話,她相信。她本來想去徐海洋的辦公室取一個文件,一夜情讓她卻步,讓她覺得自己應該矜持。想到矜持,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又開始想這個詞什么時候學會的,大概是初三。從小到大,在陳大樹面前從來不知道矜持,甚至是胡攪蠻纏的。
李菊坐在辦公桌靜不下心來,反復把一張廢稿紙卷成筒展開再卷起,她打開昨晚沒有記完的憑證,又怕心不靜萬一弄錯了。她突然聽到了手機鈴聲,心一震,不用看就知道是陳大樹的電話:老婆,你昨晚幾點睡的?我今天做了一碗酸湯。哎呀,我把爐子邊弄得不像樣子了。
我忙好了,馬上就回去了。
那你路上不要著急。我先上課去。
李菊說的馬上回家是脫口而出的,她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忙完手里的活,甚至留下一些余活奔赴在回家的路上。就像現(xiàn)在,她把眼前的憑證收拾到抽屜里,鎖上,站起了身。她讓助手小劉告訴廠長徐海洋,今天去銀行處理一點事。
家距離廠子大約十里路,一條窄窄的水泥路連著,騎著摩托車回家,李菊熟練地打開了門。放好皮包,第一件事就是倒了一盆熱水,擦洗了一下身子算是洗澡了,然后系上圍裙,抓起陳大樹的大拖鞋在水管邊刷起來。鞋是藍色的,在集貿(mào)市場花8塊錢買的。李菊刷干凈把拖鞋立起來放在臺階邊,陳大樹回來就能穿。她擦凈了爐臺,又把床上和椅子上的衣物收拾一番,放到大盆里,坐在棗樹下剛浸泡了幾分鐘,陳大樹就回來了,他把自己行車靠在墻上,從懷里摸出一瓶綠色的瓶瓶,摁了兩下,把液體倒在手里就往李菊的腿上來回抹:這是蚊不盯,可頂事了。來!胳膊上也抹一點。沒有見過你這么不經(jīng)蚊子咬的。昨晚廠子里有沒有蚊子?
她心里又開始暖熱蕩漾。她想起來昨晚蚊子在耳邊一直哼,有幾次擦著她的鼻子飛翔,她的胳膊和腿不敢裸露在外面。聽人說蚊子喜歡喝O型血,陳大樹裸露著上身喊蚊子,讓我把你們喂飽,不要咬我老婆啦!家里別的沒有,清涼油,花露水,蚊香,防蚊子的藥陳大樹與阿奴不斷買回來。李菊的心里沒有一刻寧靜,慚愧就像一陣狂風席卷了她,她使勁揉搓衣服以此來掩飾?!鞍パ健标惔髽涞膴A克袖口本來就化了邊,這下又扯開了口子。這件銀灰色的衣服還是當年兩人去縣城買的。陳大樹正站在她身邊摸摸腦袋說:這衣服年數(shù)多了。
明天給你買一件吧!好久不買衣服了。
傻瓜,現(xiàn)在這季節(jié)買衣服最不合適了。買厚的太熱,買薄的剛上市太貴。傻瓜現(xiàn)在才買衣服。
你總有很多托詞。
放心,老婆,日子總會過好的。陳大樹接過李菊手里的衣服輕輕擰了一把就晾到衣繩上。他擔心李菊接著會說什么,急忙拉著她的手到屋里,嘴巴湊到她臉上:老婆,我們生個孩子吧。生個孩子,所有的活兒我來干。
生孩子,我們有這個能力嗎?讓他和我們擠在一間房子里?李菊的聲音不高,說到最后一句撒嬌地看了陳大樹一眼。這個舉動很顯然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她不愿意發(fā)火,準確地說是不忍心發(fā)火。陳大樹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這讓她放下心來。他厚厚的手掌粗壯的胳膊攬著她,就是一種力量的象征,讓她有一種庇護的欲望。雙臂消瘦的徐海洋在她的腦子里又閃身而過。但是生孩子是她極不情愿的,現(xiàn)在養(yǎng)孩子成本高啊,于佳的小豆六歲就上了雙語幼兒園,已經(jīng)開始接觸繪畫和鋼琴,這些是她和陳大樹不能帶給孩子的。
以后的每天,李菊在工作中有了另一種責任,這個廠子的興衰與自己有關,她嚴謹?shù)匾筘攧湛频拿總€人,有一次還關照門衛(wèi)不要讓周圍的村民隨意入內(nèi)。徐海洋閑下來經(jīng)常光顧財務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端著杯子喝茶,或者慢條斯理地吸煙,透過上升的煙霧和她目光對視,搞得財務科的幾個助手很是緊張。有幾次徐海洋干脆斜靠在內(nèi)屋的床上翻看雜志,有人找,他才翻身下床。李菊意識到廠子里有人開始議論,她一方面沉浸在忘我的工作,另一方面感受徐海洋的熱切關注,但她不想把這段情感公布于眾。在這個小城,婚外戀就是最新鮮的事,人們習慣憑著思維和觀察去揣摩別人的感情,何況他們還沒有做好廝守一生的打算。所以她一次次告誡自己不要太高調(diào),不管工作多忙不能再留宿在廠子里,給眾人留下口舌。當然廠長和財務科長外出辦事這是工作需要,徐海洋拉著她和以往一樣去銀行辦理匯票,去稅務局核定稅款繳納方式,去新開張的酒店品嘗湘菜,李菊漸漸喜歡吃那里香酥軟糯的一品豆花。臨近黃昏他們會驅車去河堤看飛鳥,美麗的夕陽把溫情的余暉撒進柳樹林,灑在徐海洋的那輛銀色的加長商務車上,他們擁有這樣安靜的時光談論身邊的人和事,然后夜幕中他們默契地打開后面的車門,徐海洋干瘦的手指伸進了她的衣服,觸摸她的前胸,短暫的鋪墊徐海洋就開始直奔主題,他說時間長了他就不行了。就像安排一項工作一樣李菊順從地配合著他。黃昏的柳樹林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地方,他們大概有幾次無論如何努力最終都是失敗的結局。也許徐海洋早就知道了,但她從來不讓他沮喪,李菊會從眼前的尷尬抽出來,談論讓他神采飛揚的工作中。她不想讓他難堪。
她跟著徐海洋出席電視塔落成儀式,捐贈了20萬協(xié)助廣播電視局完成了地面信號加密技術的順利過度。宣傳部王部長告訴徐海洋他將提名臨水市“十大杰出青年”參加候選。做完月報表的第二天,李菊顧不上喘口氣坐在桌前鋪開稿紙開始梳理徐海洋需要演講的內(nèi)容,這份稿子不能炫耀也不能平庸,她在大腦里搜集徐海洋幾年來做過的公益事業(yè),修了兩條路,捐了一個圖書館,還資助了兩個學生等等,測算徐海洋20分鐘的演講時間需要不到8000字的稿子,她開始安靜地寫,寫完第二天讀了兩遍開始修改,又朗讀了幾遍。
小說極有韻味,讀罷,讓人深思!
感謝山魔的分享,祝寫作愉快!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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