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陰錯陽差(小說·家園)
以吳巖二十三歲的“花樣年華”能夠心甘情愿地委身于王啟清年過不惑、有婦之夫的身份,在周末的席夢思床上,和他斷斷續(xù)續(xù)渡過了六個月之久的漫長時光,多半緣于,在那個潮濕的秋天里,吳巖飽嘗了愛情又看透了愛情。
吳巖有很好的教養(yǎng),因而便氣質(zhì)迷人;吳巖小的時候極其瘦弱而發(fā)育遲緩,“丑小鴨”了好多年之后才有了點“天鵝”的姿色,所以便青春美麗而不張揚;她一雙眼純凈明媚,沉靜地凝視你,便是很性感的模樣。
吳巖大學臨近畢業(yè)那年,在學校附近“一見鐘情”式的認識了一位身穿紅T恤、紅襯衫,留有短短的板寸頭,名為泓的流浪畫家。
吳巖喜歡畫家泓那些線條模糊,用紅、棕紅、亮黃那樣熱烈的色澤淋漓盡致地揮灑出來的現(xiàn)代派油畫。吳巖并不特別地懂畫,但站在那些畫前,會身不由主地感覺到生命的潛力,激情的涌動。
吳巖還喜歡泓活潑幽默、風趣機智,并不夸夸其談的真摯。
畫家泓敏感到了吳巖的另眼相待,不失時機地還她一個陽光一般深入骨髓的笑。青春的電流便一脈相隨。
正是秋風瑟瑟時,城里到處傳言說要“地震”,人心惶惶的。男生女生們整晚地不睡,湊在一起跳通宵舞。
吳巖不知哪來的膽子,在零點的夜色中,悄悄溜出校門,搭陌生的“出租”,去敲畫家居住的民屋。
肯定是心有靈犀。畫家泓連燈都沒開,他異常熱烈地把吳巖迎到了低矮潮濕、陳設簡陋的床上……那晚一定有月光的,不然,吳巖不會看到畫家穿一件紅格棉布的襯衫而且一粒扭扣都沒系,他擁緊了吳巖,嗅著她發(fā)根深處的清香,低而激情地說,吳巖一定是上帝派來的。上帝看他太孤單了,讓他過一回天堂的生活。享受一次天堂的幸福。
吳巖便是他的天堂。
吳巖聽得飄飄然、暈暈然,心花怒放而手足無措。
那個晚上,倆人都激情漾溢。極盡所能也表達不出心情的萬分之一。只是纏綿——濃情、渴求、刺激、淚水、歡笑、尖叫、暈眩,亦夢亦幻呀!直到倆人都筋疲力竭,虛脫了一般……泓的肩膀和腳還都露在被子外邊便沉沉進入夢鄉(xiāng),他睫毛濃密的眼瞇成一條線、嘴半張、臉色光潔,嬰兒般的純。哪還能看得出半點兒世事艱難。
那以后,一有空閑,吳巖就去找畫家??偸窃谧鰤糇龅煤芾哿耍杏X幸福有些泛味的時候,倆人便手牽手上家常菜館,不要酒,連飲料都不要,只以茶代。泓是安徽人,喜歡面食;喜歡粗獷而能發(fā)泄內(nèi)在情緒的音樂。他靠別人的賞識維持生計,肯定也難,但從來不流露。一付樂天知命無所畏懼的做派。
吳巖被深深感染。
某天,報有雨而久久不下,屋里悶熱難當。倆人看完一個畫展回到租屋,心中的熱情無以寄放。泓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提議,咱倆人全裸了,去街頭搞個行為藝術,肯定轟動。
吳巖連連的搖頭還用力捶泓。直到泓差點跪到地上舉手作投降狀才肯罷休。
吳巖在鄉(xiāng)村教師的人家里長成,舉手投足一板一眼、規(guī)矩方圓的。和畫家泓偶爾同居在一起,實在是情不自禁,哪還敢有更出格的。
卿卿我我的日子過得飛快,沉浸于激情的感覺真好。來不及細細品味,來不及有更深的打算,畫家泓便要應幾個同行之邀一起去大西北體驗生活。
行囊打起,也就簡單的幾件衣物和一卷畫布。
吳巖看了,夜不成眠柔腸百結的。
泓卻沒有表示出太多的悲涼。他擁了吳巖觀看自己新作的一幅畫,依然是棕紅與紅那樣熱烈的主色調(diào),畫面上,一只巨手,輕托起一個小小的、振翅欲飛的安棋兒……畫家泓真誠地對吳巖說,看到了吧,這便是我所理解的愛情,我會呵護它。給它力量。但永遠不會自私到把它握在手中……
在如此超塵脫俗的理論面前,吳巖那些關于迎婚嫁娶的俗念當然羞于啟齒?;橐隹梢院雎圆挥?,家庭簡直是豬狗的想法了。
一場深切而又虛無的情愛就此化為深深的痛楚深藏在記憶中,吳巖掂量著自己的心情,仿佛從未愛過,又仿佛已經(jīng)生生世世。
目送畫家泓的離去,吳巖眼含熱淚,透過淚光,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魂靈出竅——空留無奈的肉體返回人間。整個人百無聊賴,萬念俱灰,憂郁之情溢于言表,讓人一看,就會聯(lián)想到某個悲哀故事中的女主角。
一個月后,在人才交流市場找到王啟清,正是吳巖最為落魄的時刻。舉行過畢業(yè)典禮,吳巖還沒聯(lián)系到合適的去處。跑了好多單位,都說不要女的;有一家貿(mào)易公司倒是急需女業(yè)務經(jīng)理,但條件是結過婚,閱歷豐富。遇事能自己把握。而不是吳巖這樣的女子,碰到個懷孕什么的如何了結。吳巖一聽不對味,扭頭就走。
自信心空前受損,心里的絕望無以言表。
經(jīng)一個同學的領薦,她忐忑著去見王啟清。
好多的情況下,一個人的遇見就是命運。后來,吳巖多次玩味過“命運”這個極為普通但被多數(shù)人抓住不放的字眼兒,每次都有種類似于驚悚和神秘的感覺。命運在發(fā)生期間并沒有明顯的預兆,事后回眸,才覺得冥冥中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好了。
彼時,看上去很“派”正和幾個人談論什么的王啟清二話沒說,甚至都沒細看吳巖,就把她安排在他所管轄的人事部門。這讓吳巖在認識王啟清的伊始就對他懷有好感。
殊不知,王啟清在生意場上和情場上都是高手。欲擒故縱、不動聲色的那一套他全玩熟了。
一個月后,在王啟清頂壁鏡子一樣酷亮、地板潔凈、白紗窗神秘、電腦傳真內(nèi)外線電話一應俱全的辦公室里,吳巖帶著一套上好的真皮用品去言謝。王啟清目光鎖定(是那種不管過去將來,只要捕捉此刻的鎖定)地瞧了一會兒吳巖,然后,像說悄悄話那樣,悄悄說,那天初次見到你,我就看你不是一般的女子,我們能不能好上一段?
這家伙怎么可以用如此從容如此得體的語氣表達如此之類的意思呀?吳巖的心怦怦地跳著,莫名地感到不好意思。
而王啟清暖暖的笑意正從他說不上是何表情的臉上溢出來,溫和但不失權威。
吳巖周身立刻涌上一種覺得自己很女人的溫情和羞澀,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吳巖打量著王啟清身材挺拔、面色健康、頭發(fā)黑亮,穿著號稱“軟黃金”的羊絨衫,線條齊整的板褲;棕色的“富貴鳥”皮鞋,雪白雪白的襪子,英氣逼人而風華正茂。
說實話,吳巖當時覺得王啟清不亢不卑又單刀直入,很可能是個道貌岸然的。但這家伙有錢、有勢。吳巖因為自己沒錢沒勢,所以覺得錢勢是一種吸引……
她被吸引著,肯定有點曖昧地笑了笑。笑容很淺。
王啟清已然意會,借扔掉煙頭的機會,兩只手緩緩地托上了吳巖的肩。
吳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男人氣息,身體微微的顫栗,一瞬間,所有的矜持的壓抑突然崩潰。
吳巖不是不自重。實在因為王啟清給予她的是種踏實的溫暖和踏實的關愛。
吳巖需要愛,實實在在不折不扣的愛。心情很急,便饑不擇食地從精食的高度一下跌入物質(zhì)的實地。
吳巖的電腦是王啟清買的;吳巖的梳妝臺、衣柜甚至繡花的拖鞋花的全是王啟清的錢。
吳巖能夠在這幢設施現(xiàn)代的灰樓里擁有一套單元住房全靠了王啟清的慷慨。王啟清對吳巖關照有加,體貼入微。
吳巖也就表現(xiàn)順從。
王啟清只在能脫開身的某些個周末才去和吳巖相會。
平素的日子,吳巖披散著一頭長過臀部柔柔軟軟的頭發(fā),寂寞地讓人憐惜。衛(wèi)生間酷亮,床頭柜上有她一張孤單的黑白照,每當她難以聚神地看那些男男女女交談或是相依相偎的影碟時,由不得憶起畫家泓曾經(jīng)在石板巷的那間租屋及有關的種種……
租屋的地是水泥抹的,拖板踩在上面“撲嗒嗒”地響,寡白的墻上掛滿赤黃、棕紅、棕紅與紅、棕紅與紅與藍紫相間的畫,濃烈絕艷,卻非人間顏色。
某次,吳巖赤條著,側臥在床上,一顆顆地撿著草莓吃……泓爬在床頭單穿一件大紅的背心畫她的速寫,把她的乳房、肚臍畫得那么夸張,柔細的頭發(fā)飛起來飄起來如同群魔亂舞,只有嘴唇卻是古典的美。
吳巖佯裝不依,正鬧著。
房東,一位嗓音像男人一樣嘶啞的大媽很用力地敲門,說收電費。
吳巖一聽情況不妙,“哧溜”一聲躲進衣柜里。過后泓和她笑得肚子都疼。
和泓有關的記憶多是那樣地溫柔又是那樣地痛楚。即便倆人做愛的圖景回憶起來都沒有一絲色情沒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亦夢亦幻的往日情愫就這樣在無趣的生活中倏忽即逝卻又栩栩如生。讓吳巖心心念念難忘。
而和王啟清在一起的生活又是多么地不同呵。
王啟清有權。為人極仗義。狐朋狗友一大幫人圍著,說話做事卻是很有分寸。在這個把一切問題都解決在床上和酒桌上的年代,王啟清竟然一次也沒醉過和失態(tài)過。
吳巖漸漸流露出欣賞的神情。
那還是在家中電腦上網(wǎng)的次日,吳巖以網(wǎng)名“羊羊”隨便進入一個聊天室,點擊“風言風語”,鍵入:羊羊這樣的女孩子喜歡另類。追求激情。可以委身于錢權,但是拒絕平庸。
青面獠牙有一百萬,你跟他下地獄嗎?
我是前清皇帝老兒,后宮粉黛三千,獨缺美麗羊羊。
羊羊的激情有毒嗎?
立時間應者云集,烏七八糟的。
吳巖退出聊天室,不一會兒,收到一個奇怪的電子郵件,內(nèi)容是:帥哥們請注意,非常前衛(wèi)女孩羊羊進軍純情世界。羊羊一度和某畫家愛得死去活來,不明緣由突然分手;羊羊現(xiàn)在住在一套來路不明的灰房子里,生活優(yōu)裕;女人羊羊背景復雜莫名其妙是個危險人物。羊,羊,羊,羊,羊你別出欄。別亂跑。小心刀子。小心流血犧牲。
吳巖閱罷,心里七上八下的,誰會知道她的網(wǎng)名和密碼?是哪個別有用心的家伙在惡作劇倘或恫嚇她呢?
思來想去,吳巖懷疑到了王啟清的夫人頭上。王啟清的夫人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工作。吳巖遠遠地見過一面,是那類靠高級脂粉和高級衣飾都裝扮不出豐姿的平庸婦人。
平庸婦人明面上惹不起王起清,便干一些沒鼻子的事。有一次,王啟清過生日,她竟在點播臺為王啟清點了《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發(fā)信息到王啟清的手機上,吳巖無意間看見了。戲謔道,我成路邊野花了?
野花哪有這樣豐饒的待遇?王啟清摟過吳巖的肩膀訕笑著,避重就輕。
關于電子郵件的事吳巖立馬就給王啟清打過電話并提及自己的懷疑。
王啟清沒事人似地安慰吳巖說,管它呢?能把你怎樣。那語氣好像是怪吳巖太小題大作女人見識。
吳巖也就沒再往深里想。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吳巖不喜歡想太深刻太復雜的問題,那樣會頭疼。會變老。
親眼目睹了許多女人從鮮活的生機勃勃到臃腫的嘮叨不已的老態(tài)。吳巖覺得變老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當然,有一天,她會很老。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以后的事,吳巖當然更少去想,連眼前的事都搞不掂,還謀算以后,那不犯傻?
然而,眼前的日子真的無滋無味,和王啟清渡過的時光,只能說有過一點新鮮的氣息,便了無興致。
常常是,王啟清捏摸著吳巖滋實的大腿,敘述他從一介打鐵匠到經(jīng)理的奮斗史或是說些他年輕時如何熱血沖動,為一些輕浮女人的虛榮弄得滿城風雨,好多尷尬……
吳巖抿嘴做傾聽狀,卻并不往心里去,她呆望天花板,思緒在極遠的地方,緩緩地沉淪,緩緩地散淡。
如果說,和畫家泓的愛是出于心靈的需要,那么,和王啟清的交往簡直是生命無趣的草率。只是這樣的時刻,身上穿著的多是王啟清買來的或洋紅或素藍上面有淺咖啡小熊圖案的“可憐可俐”寬松睡衣,飄逸而感覺舒適,床頭柜上還有那么多的小零食,甜的、酸的、五味俱全的。
在這種物質(zhì)的關護下,吳巖哪還好意思提分手的事。
日子就這樣溫吞水一般的不涼不熱。沒有悲傷也體會不到深刻的幸福。
忽一日,接到畫家泓的電話,他在話筒時里的聲音都透著興奮,說,他現(xiàn)在澳大利亞準備畫展。有畫商資助。那畫商很欣賞他。他所作的畫,全包。泓轉問吳巖,過得可好?
吳巖沒提和王啟清的關系,強打精神,說,還行。
泓用比前先更明亮的語氣說,想來你一定還那樣燦爛。我們都應該燦爛起來。在正常的情況下,每天都找到一點點的興奮。
泓在電話里一句也沒提感情的事,想來他一定不泛興奮點。事業(yè)的,藝術的,前程的。
通完電話,吳巖有些心情黯然。那天夜里,她失眠過好一陣,千山萬水在腦海里翻騰著,心口依稀地痛……。
八月,過了雷雨季后,王啟清突然高升,舉家遷往另外的城市。
走得匆忙,更有可能是不愿面對別離,他給吳巖發(fā)過一個E--mail,表示了常聯(lián)系的意思并萬分抱歉道,原先那個說吳巖“背景復雜”的電子郵件是他在辦公室發(fā)的。他不愿很快失去吳巖,給她點小警示?,F(xiàn)在想通了,既然不能給吳巖婚姻,就不該太自私。女人終歸都要找個歸宿的。
王啟清在電子郵件上竟然勸吳巖,好好地找個男人,嫁了。
為此,吳巖吃驚得目瞪口呆。
想不到,那樣可疑的電子郵件竟然是王啟清的“杰作”;想不到,以王啟清的獨斷、專制竟然會勸她找另外的男人。想不到,想不到經(jīng)過了精神和物質(zhì)的情愛世界,以為曾經(jīng)滄水的自己竟然愚呆到,和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而直至分手時還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們。
在那個秋天里,吳巖因為太多的想不到而愁眉緊鎖,心里又是羞愧又是自責的百感交集;在那個秋天里,吳巖想象著自己找一個同樣是永遠不可能了解的男人和他過柴米油鹽的日子然后于不設防或是非常經(jīng)意間生一個前途未卜的孩子,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吳巖覺得。
這世上的人和事真的越來越不可思議了。難道不是。
物質(zhì)的世界,空前的豐富;精神的世界,空前的虛無。人——這個具有雙重屬性的動物,置身于五光十色、光怪陸離中,疲于應付。漸漸地,膩了,倦了,連古老的愛情都解救不了他們。
所有的,所有的夢和迷茫都留給了昨夜。在那個潮濕的秋天里,吳巖把頭發(fā)剪了,脫掉素衣,換上大紅、大紫、大綠的,全是那樣的明艷,人卻蒼白漠然地坐在電腦前,那樣子就像與生活有了很大的隔閡;又像生活原本如此,專門折磨人的。
吳巖懶懶地完全是下意識地打開電腦,博客上傳了一個帖子:羊羊尋找興奮點,物質(zhì)的精神的或是虛擬的。在這個越來越讓人莫名其妙的世界上,什么才是真正能讓人興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