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嘆焦大(雜文)
看過《紅樓夢》的朋友都知道,里面有個奴才叫焦大。
奴才上千個,然而,這一個最讓人難過。
他一生無兒無女,無家無業(yè),無親朋好友,無一文積蓄,卻到最后,因嘴“臭”被主子攆到莊子里自生自滅去了。
這莊子,應該和林沖的草料場差不多,孤獨,困苦。
最后一把老骨頭,遠離榮府的奢華,如一只被遺棄的老驢,最后病死在風雪中。
我們每個人,都多少有“焦大”的心結(jié)。
這個焦大,一出場,就是讓人討厭的,除了罵人就喝酒,耍酒風,在大家都裝聾作啞時,他偏要把丑事抖落出來,也難怪被那公子哥兒大怒,塞上馬糞以懲戒呢。
這個人——焦大,在榮府里毫無存在感,有他沒他,大小主子們一樣地醉生夢死地窮奢極欲。只是在后來尤氏口中,我們知道,原來啊,這個焦大,“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如此的忠心忘我,才得以保全主子性命,他應該值得大書特書的英雄啊,甚至說,皇上嘉獎時,軍功章啊,有主子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啊。年輕時以命相保到老了卻是人見人煩,的確是一個傳奇,不合常理。
短短的原文幾句話,包含了極豐富的信息:戰(zhàn)爭之殘酷,“死人堆里”;環(huán)境之荒涼,“兩日沒得水”;忠誠之極,“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如一個癡情的女子,愛上一人男人,匍匐在腳下,跪在塵埃里,仰望男人明凈的臉。這“焦大”的心結(jié),是不是以自輕為基礎,以放大對方對終極呢?
焦大對著賈蓉叫嚷“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
這話賈府的主子聽了不順耳,說得卻是實情,賈太爺受了傷,若不是焦大把他背出來,他就沒命了。太爺在時,焦大很風光。焦大自己說“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還有誰?”
尤氏說“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另眼相待是什么,皇恩浩蕩賞賜的如此多的東西,給焦大了多少?沒給他娶房妻子,沒給他置辦家業(yè)、買房置地,所謂的“另眼相待”,也就令人生疑,可能只是停留在口頭尊敬上,當然一個心機淺淺的老光棍還要什么呢,一句認可的話,加上一壺劣質(zhì)的酒,就帶給焦大這老奴很美的享受了。甚至還有特權,焦大可以任意喝酒、罵人。
太爺在世時尚且如此,過世后子孫們更是對這滿口臟話的老奴恨不得他去死,焦大因為太忠誠,所以他看著后代們“養(yǎng)小叔子,爬灰”類的行為,總是擔憂不已,因為氣憤,在語言上就不會如詩禮之家的那種文雅字句的斟酌了,所以最后榮府不肖子孫們逆耳忠言一句聽不進去,一個當年為救主子而飲馬尿的忠誠老兵,被主子的后代塞了一嘴馬糞,這樣的報答,讓人寒到心里。
魯迅先生說過,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倘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焦大跟屈原真有幾分相似,都是一樣的憂思,只是表達方式不同,屈原文思如涌,寫出來成了詩,焦大沒文化,說出來成了罵人的粗話。
榮國府中還有一大,賴大,位極奴才頂頭,孫子還作了具令,家中還有榮府大觀園一半面積的大花園,但他從未說過什么臟話,他怎么這么大本事呢,讓榮府如此厚愛?原來,賴大他娘是老主子的奶媽,這奶媽和救命哪個恩情更大呢?不言而喻,可是為什么最后卻不如賴大在人生中“混”得好呢?唉,怎么說呢,焦大啊,不會來事兒唄。
賴大也是經(jīng)歷過榮府起家到衰敗,其中的事件外人都得知,作為管家不可能不知道,但人家一直守口如瓶,一直吹捧著老祖宗,可見,賴大的成功,源于他會經(jīng)營,懂得經(jīng)營人生。
所以,二大對比,我為焦大掬起一捧淚,祭奠那被榮府主子們痛罵的傻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