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媽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她終日和爸一起忙碌。小小的我對這句話記憶深刻，不是聽懂了其中蘊含的道理，而是對餡餅保有著熱烈地期待。1979年的一天傍晚，遼西北的蛇盤山上，停著一大片濃云，籠罩著山腳下的村莊，一間草屋里，我和姐正在醞釀節(jié)日才有的喜悅，早上爸媽要去地里勞作時說，這陣子挺累的，吃點好的吧，讓姐去肉鋪稱二斤肉，晚上烙餡餅吃。黃昏僅剩的余暉漸漸鋪滿我家的窗子，隔壁已有了喚飯聲，爸媽卻還沒回來。我至今記得那種期待，和嘴里溢滿口水的滋味，食欲像蛇盤山頂?shù)脑?，要將我的胃撐開，撐到無窮大。那一瞬間，我設想諸般幸福中，第一個就是：能夠敞開吃一頓餡餅。
　　 爸媽終于邁進院門，我和姐興奮地擦桌鋪筷，走路帶著跳，高聲呼和著。我很焦急，我迫切想嘗試肥肉和韭菜還有面粉融合在一起的味道，那真是我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我八歲的回憶因此歷歷分明。我捧柴生火，草屋炊煙飄動，在我家15瓦的昏暗燈泡下，一個真正民間的、近乎夸張的幸福即將上演。
　　 餡餅的面是姐在午后和好的。我在旁瞅著，她往面里加了溫水，還有一塊上次留存的酵母。水分次加入，邊倒水邊攪拌，面盆里逐漸形成一個個雪花狀的面疙瘩，最后有流淌感時，水就加到位了。接下來不停地揉面，揉成一個光滑的面團，蓋上一塊濕布，讓面漸漸蘇醒。我總覺得這個過程太長，看了一會就跑去割韭菜。房前屋后，茄子、辣椒、還有紫蘇，長勢正旺，隨時收獲。割好韭菜回來，姐正把肉剁碎，加五香粉、鹽和醬油攪勻，姐說韭菜包時再切，不然會出湯。我跑過去聞一聞，肉餡兒真香??！我很佩服姐，我只會掃院子、喂雞。她才長我三歲，卻能在廚房中穿梭，舞弄廚具，把各種食物做出來，還有很多章法，便覺她能力超群。
　　 爸媽回來后忙著倒水，洗去勞累一整天的疲憊。趁這功夫，姐手腳麻利地揭開濕布，面團已發(fā)酵變大了二倍，姐又開始揉面，切成小劑子，搓圓壓扁，不用搟面杖，用手按開，舀進餡料，左手轉(zhuǎn)，右手捏，配合默契，封好口，往面板上一摔，啪的一下就好了。灶下是軟火，不用硬柴。豆油很金貴，姐只在鍋熱時淋上薄薄一層，我說姐多淋點，姐瞪我一眼，抬手把一個餡餅放進去，油與蒸汽發(fā)出刺啦一聲響，一起調(diào)動我的聽覺、視覺和味覺。姐姐用手壓壓，就揪第二個劑子去了。下入的餅，不時轉(zhuǎn)一下，并不急著翻面。過了一會，不知姐姐怎么看出來的，把餅翻面，餅皮上真的布滿了恰到好處的焦花，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顏色和光澤。
　　 媽開始做她的拿手絕活，自制五味湯：先用蔥花爆鍋，加一匙醬油，剛起大泡，開水就沖進去了，香氣升騰中，加一匙陳醋，再舀一勺自家醬缸中的黃豆醬，液體變得豐滿醇厚，最后加入一大把土豆粉條，這熱氣騰騰的一鍋湯，又惹得我直吞口水。
　　 餡餅終于出鍋了，滿滿一大盤，我趕緊用雙手端著擺上桌。餡餅近在眼前，皮薄餡大，噴著香氣，澆上點蒜醬，用筷子一折，對半疊好，一口咬下去，湯汁先涌入嘴里，燙得我直哈氣，媽就說慢點，慢點，沒人和你搶，心急吃不了熱餡餅。果然，才吃三個，喝了半碗五味湯，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上牙堂的皮燙掉了一大塊。顧不得了。我又夾起一個餡餅，這回放慢了速度，剛才吃太快了，都沒品出啥味呢。細嚼慢咽的過程中，我充分感受到了韭菜的鮮香，接下來是濃郁的肉香，再咀嚼兩下，就有了飽滿的面香，口感是那么汁液豐盈，肉香軟彈，不是松散無力的，是帶有嚼勁的質(zhì)感，在口腔中有一股力量存在著，有很復雜的變化，油脂感和鮮味一直縈繞著舌尖，食欲得到盡情釋放，根本停不下來。不一會兒，餡餅都吃光了，我意猶未盡地喝著五味湯，眼睛盯著空盤子發(fā)呆。姐拍我一下，說幫忙刷碗去，小懶蟲。我撩了一下眼皮，本不想理她，卻看到她沖我使了個眼色，我立刻跟了去。廚房里，姐用下巴指指碗柜，我好奇地掀開布簾，竟然還有一個餡餅，明顯是多加了油的，泛著明亮的光！我一把抓起來往嘴里塞，邊吃邊沖姐笑……
　　 食物是有記憶的。吃到嘴里，記上心頭，再也忘不掉。家常飯菜、老屋甚至被子的味道，都是一種味覺原點，已經(jīng)與身體相伴多年，最偎貼自己。就像那些自梳女，告老還鄉(xiāng)時，話題中最懷念的，就是離開家的那天清晨，喝了一碗母親熬的白粥。
　　 食物粘結(jié)著親情。我至今喜歡和家人一起吃飯，貪圖那種鬧騰和溫暖。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看到很多不同地域的飲食方式和文化，吃來吃去，感覺還是回家吃飯舒坦。有時認真想想，人生或許不需要什么富貴榮華，能夠和家人在一起的小幸福，真是有幸又有緣。
　　 食物給人精神力量，去面對嚴苛的成人生活。人生太短，時光一刻不停逝去，但一生喜歡自己的家人不會變，老屋也一直在那里，我雖遠嫁他鄉(xiāng)，僅從姐偷偷留給我的那張餡餅的滋味中，讓我一直感覺距離鄉(xiāng)土和親人并不遙遠，也早已領悟了媽的話，天上不會掉餡餅。